(323)、为私灭生善为何?

陪着岑迟沉默着在菜畦间蹲了片刻,小蔷正准备学着他的样子在菜株之间找草而拔,却见已经拔了三五棵草的岑迟拍了拍手指上沾着的些许泥土,停下动作看向这边,温和说道:“小蔷姑娘,午饭就在这庙里用素斋吧!这园子里的绿意看着色泽润眼,不知道做成菜品,会不会非常爽口。”

这个转折来得有些突然,小蔷微愣之后,忽然笑着说道:“哎,先生,你看着它们才几眼,这么快就想吃它们,会不会有点那个……什么来着?”

“残忍。”

就像是在做一道填空题,小蔷刚刚出完题,岑迟很快就给那空着两字的留白处填上了字,此举却让出题的人反应慢了半拍的思路一滞,待回过神来时,心中又止不住的生出讶异情绪。

小蔷本来是想学岑迟那样适时开开玩笑,活跃一下气氛,可惜这次她难得鼓起勇气,做得却并不成功。

看着小蔷闷声良久,岑迟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又说道:“言语啊,真地是人所拥有的一种很奇特的能力。”

小蔷辨不出岑迟这话里的意思,究竟是在责备她,还是什么别的,她眼中的困惑之情更重了。

岑迟则没有再就此话多说什么,只是兀自站起身,朝身侧看去。恰在此时,园门处缓步走进来一个年轻僧人。菜园门口离岑迟并不远,而那年轻僧人足踏布鞋,踩在一路沙石地上,却只发出轻微地声响,直到将要入园门,快要走到身旁时,岑迟才有所觉察。

小蔷的反应比岑迟更慢,或者说若不是见岑迟起身侧目。她根本还丝毫未有觉察。因而在她的视听感官里,宛如是小菜园子里凭空多出一个僧人来,只觉倍感突兀。虽然她知道这小庙本就是这些僧人管顾所在,但见到那僧人陌生的面孔,她还是会觉得浑身有些不自在,下意识里离岑迟退远了一步。

还好那僧人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后视线就集于岑迟身上。仿若习惯一样在开口之前先合掌念了声佛偈,那年轻僧人才对岑迟平缓说道:“岑施主,与你同行到此的那两位施主托小僧来问,不知你何时回去?”

他话中那两人。便是岑迟离开相府来小庙时,史三公子安排给他的两名护卫。因为这两人身畔携有利器,不宜入佛堂。所以只是送岑迟到庙门口,他们便驻足以候。

想来这两名护卫没有料到岑迟入庙,竟要待上一天,以等候为平时生活常态的他二人也会觉得有些空乏难耐。

庙外没什么精彩的风景,只有大片的翠竹和零星几棵树。小庙院落间还不时会传出在他们听来只是不停在重复一串音符的诵经声。而以他们的内力修为再加上今天来这里所挟的任务,让他们又不得不花点精神去听。在这样的环境里待上一天,也着实让这两个习惯在花花世界里打转的俗人心生不耐。

若本心浮躁,宁静的气氛则可能会让这种浮躁更上一层。

岑迟向那僧人合什为礼,然后微笑着道:“不敢有劳,待会儿在下会自行与家仆解释。”

那僧人微微颔首。不喜不躁,转身准备离开。

这时岑迟忽然又道:“这位师傅,在下有一事请教。不知您可愿意帮我解惑?”

年轻僧人刚刚抬起的一步很和缓的又放了回来,他定了定差点就要转过去的身形,看着岑迟平静说道:“施主为何而惑?”

“佛门中人首重慈悲心,怜万物生……”岑迟语速极缓地开口,视线则是从那僧人的脸孔上偏移开来。落入身旁自己刚刚拔过草的那几株青叶子菜上,“可是面对这菜畦里生出的野草。为保蔬果生,还是要拔出它们,岂非是为私灭生,为恶弃善?”

其实刚才岑迟在给蔬菜拔草时有些失神,所以直到拔完一棵草,他才恍然觉察到,这处菜地本就是不久前被僧人清除过杂草的。因为菜株之间的土壤明显很松活,只有在挨着菜株很近的地方,才有些许杂草,却不难看出它们只是在那番清理工作过后,有幸躲过铁锄的几棵。

菜畦旁一道土埂上生长着比较密集的野草也标示着,同属天空下的一片大地,这菜地里本不该除了生长着青菜,就再无其它植物。

可能是因为身处这个特别的地点,耳畔尚还能听到轻微的诵经之声,脑中却因小蔷的话再次想到同门之死,便容易在这除草之事上,心生对杀伐与宽忍之心境的困惑。

但岑迟不知道自己这会儿竟自然而然忽略了一件事。刚才他还暗笑小蔷将生活中理所当然的事说得过于残酷,此刻他何不是入了此心障?

“我佛慈悲,怜万物生如己。”

那年轻僧人在沉默片刻后始一开口,话面上的意思似乎是将岑迟刚才所说的第一句话重复了一遍。然而仔细回想一下从他口中说出的这句话,却又有着细微处的不同。年轻僧人所言述的意思更加由表入里,比岑迟说这句话时要沉心于怀内更甚。

在说完之前那句话后,这年轻僧人顿了顿,再开口时,所说的话和语境都起了颠覆性转折。他目色依旧平静的接着道:“然,青草也罢,青蔬也罢,事在人为,命在天定。”

年轻僧人在说完这句话后并没有要等岑迟回复的意思,而是直接告辞离去。

直到那僧人离开菜园子,岑迟脸上表情仍微微滞住,目中流露出的若有所思神情丝毫未淡,等走近的小蔷轻轻推了一下后,他才回过神来。

岑迟侧目看向小蔷,就见她有点好奇、又有些困惑地问道:“先生,刚才你和那僧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何他走得干脆,你却在这儿失神呢?”

“没什么。”岑迟淡淡笑了笑,想了想还是补充说了一句:“刚与溪心师傅谈禅,就想在他的弟子面前显摆一把,结果,失策啊!”

他本以为又可以将眼前这双眸清澈的少女逗乐,不料对方不但没笑,反而陷入一阵思索之中,同时认真说道:“不,我觉得刚才先生是诚心相问,而那位僧人也是诚心回答,只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岑迟没有随着小蔷的思索再解释什么,当然,他也没有反驳什么。不过,此时看似沉默的他,实则在心中暗叹一声:认真地人真可怕。

又在菜园子里闲步而行了几圈,岑迟看了看天色,忽然转言对小蔷说道:“小蔷姑娘,刚才在禅房里,我与溪心师傅谈禅的事儿还有半截没完,下午我还要在这儿待一两个时辰,需要劳烦你去外头与那两位护卫兄弟说明一下。”

“是。”小蔷很快点头应声。

她似是忽然想到一事,紧接着开口,语气里满是歉意:“先生,我刚才半途将你从禅房拉走,是不是很失礼啊?”

刚说出这句话,她已忆起在大树下对禅房里情景的所见,心底愈发有些不安,又说道:“你离开时,溪心大师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他是不是恼我了?”

岑迟温和说道:“你刚才忽然而至,是有些让我感觉意外。”

注意到小蔷眼里的紧张情绪,再听她那句对溪心臆测的话,他不禁莞尔,又道:“出家人淡泊七情六欲,哪有你说得那么容易动怒。谈禅的过程里,他一直就是那么坐着的。”

小蔷心头压的那块石头总算轻了些,然而她心中的疑惑处还没完,很快她就又想起佛堂里所见的那一幕,旋即问道:“可是,佛堂里他的出手,又是为什么呢?那时候的他看上去才是真有些发火的意思,可那时候他才刚见到你啊!”

“嗯……那时候他是真有些恼了,不过他那时的恼火是冲我来的。”岑迟一边慢慢开口,一边在心里琢磨着,要将这来自相府,他未明目的的丫头所发觉的疑惑抹平,但又想在解释中盖过她疑惑之事的真正原因,“今天你是第一次来,也许不知道,去年我离开相府,游历在外,其实有几个月的时间一直徘徊在这里,但并非每一天都能碰见他。今天我来,却是抱着必见他的意图,对他来说,这是有些胁迫意味的。”

对于岑迟必见溪心的原因,小蔷很快将其归于他心情沉郁,急需人开解。然而当她仔细一考虑岑迟的胁迫之说,她有些不认同地道:“先生只是想找他说说话,这算什么胁迫,如果他因此不悦,其心胸未免叫人失望。”

的确,如果一名颇有资历的物外僧人会因为这点事不悦到直欲拍碎那经久不用的签筒,那确实是有些说不过去的事了。

然而这个现象只是岑迟述说的。溪心在佛堂里发火的真正原因,比这个表象要复杂沉重得多。但是这个真正原因,岑迟是不会将它对小蔷坦然说开的。

倒是岑迟见这丫头已经开始将注意力从溪心发火的原因移到对溪心个人修养这一问题上,他则是很慰然于见到她的这种矛盾转换的。他面对她面露一丝微笑,心中则轻声叹道:大师兄,就让你当一次恶人,现在的你应该不会在乎这个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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