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4、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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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叶在小厨房盯着仆人将郎中开出的药方放入罐中,燃好炭开始熬煮,犹豫了一下,这才折身出去。回自己屋里收拾了几样可能要用到的事物,她便出门去了陶隐暂住的客店。
陶隐昨夜受了风寒,虽然是他自己作弄了自己,但在京都能照拂到他的人也只有自己了。不管他如何的喜欢游戏人间,甚至有戏弄别人的嗜好,病来如山倒,终归儿戏不得。
然而等莫叶到了客店,刚走到陶隐的房门口,还没敲门,就看见石乙拉开门从里头走了出来。
“小乙哥……”莫叶看见石乙手中还端着一只碗,碗底残留着一点褐色药汤,她心下了然,同时也有些惊讶。
熬药这种事,非常需要耐心和时间,即便石乙是假手于人,他也得在一个多时辰之前就来了。估摸着他比自己还早一些知道陶隐抱恙,并立即就过来了。
石乙这个人,外表看来彬彬有礼,有量能容,但这些其实都是生意场上走过场必须掌握的技巧,不能代表他对旁人的真实态度。如果不是生意上有往来,他对别人很少有热忱和义气。莫叶见过的石乙所重视的清水之交,也就只有他早年在学庐里结交的那两个同学,如今忽然见他这么照拂才认识了两天的陶隐,莫叶不可能全然平淡视之。
“你来啦。”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旋即又是相顾一笑。
石乙站在门口并没有让开身,只是反手把门轻轻关上,回头道:“他烧得有些厉害,昏昏沉沉的,刚刚睡下了。”
病中之人,也不好受人打搅,莫叶意会的点点头,转身跟着石乙下楼。
跑堂的伙计眼尖手快,早就知道石乙上楼去照顾病人。一见他下来,赶忙凑近了端过碗,又递上一条用热水浸过的帕子。石乙用帕子擦了手,这才与莫叶一道儿在客店大厅找了个位置坐下。方才递帕子的那个伙计很快也回来了,拎着个长嘴铜壶,熟练的沏茶。
等这伙计沏好茶后退走了,莫叶才看着泰然饮茶的石乙,含笑说道:“你真是越发有能耐了。走到哪儿都跟在自己家似的,我就没你这个本事。”
“还不是钱财通大道。”石乙也笑了笑,又道:“你也不必悲观,你只是缺乏锻炼而已,但你的眼光是好的。这家客店选得不错,要里面的人够机灵,我使唤起来才够意思,否则有再多的钱财,也会有使不灵的时候。”
“你呀,我跟你说几句话都能给自己脸上贴金。”莫叶眯着眼笑。“你今天够闲的,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花大半天时间照顾别人。往常你若是得了闲暇,必得一觉睡到正午才肯起身。”
“哎,别涮我了。”石乙无奈地看着莫叶,“我也不想服侍人呐,但既然撞见了,总不能坐视吧。”
莫叶收起笑容,话入正题:“你很早就来客店找他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潜意识里觉得。他昨夜那么疯玩,八成要惹点事情上身,不放心就来看看,果然病了。看起来这是他自己找不痛快。但说到底我也有责任,不是晚上邀他谈到夜深,也就不会有淋雨的事了。”石乙说着,屈肘撑脸,斜眼看向窗外阴沉的天空,似乎思绪飞出去了很远。
良久。他语气有些怅然地又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昨夜与他谈了一番话,忽然就有种什么都不想做了的感觉,今天便把商会所有事情都丢出去了。”
莫叶见过石乙直截了当的偷懒,晴天白日的把自家大门从外头上锁,掩作家中无人,然后爬梯翻墙回到卧室睡大觉。但是像今天这样一幅颓废的情态,连睡懒觉的心情都没有,还是头一回。
然而她实在想不通,石乙这种突然高涨的消极情绪,跟昨晚的谈话有什么直接关系。
她想不通,是因为昨夜的谈话,她只听到了后半段。
扰乱石乙心绪的谈话内容在前半段,但他半句也没有透露给迟来的莫叶。
此时的他亦没有提起昨夜谈话的念头。
莫叶心里想不通,只能陪着石乙沉默,但在思忖了片刻后,她忽然开口道:“看你这么无精打采的样子,不会是也病了吧?”
“我没你想的那么弱不禁风。”石乙总算收回目光,微低着头,盯着茶盏中在沸水里绽放的嫩绿茶叶,发了会儿呆,然后他搓了搓手掌,终于重新提起精神,抬头开口道:“也许等去了桃村走一趟,心里就能踏实了。”
莫叶感觉石乙最后说的那半句话令她难以理解,但又不知道该向石乙从何处问起,只得将此事归结于他的私事,没有多问。
她这趟出门,来找陶隐,本来是担心陶隐生病无人照顾,现在见这边已有石乙照料,她也就不打算在外多逗留。心里牵挂着家中的事,她与石乙说了去桃村的时间要延后的事,便匆匆赶回来了。
一回来,莫叶就直奔小厨房,小屋子里已经充满了药味。莫叶取了竹勺探看罐子里的汤药,就见药渣里的枝、叶已经褪色到汤水里,茎片也已开始松融,她回来的时间正好。
又用小火熬了盏茶工夫,莫叶才挪了药罐子,取了块细棉布把药渣滤掉,又拿扇子挥散汤药中的烫热。
看着药碗上空的淡白水汽渐渐矮下去,莫叶忽然动了个念头。
她手里捏着匙子,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着了半匙子深褐色的汤药,慢慢凑到嘴边。
前些日子,她和师父才出去了不到一个月,安在京都的家就出了事儿,若是师父再在外头耽搁几天,家里没准就是一尸三命了。如今事情过去了几天,可她再想起那天的事,还是禁不住心惊后怕。
自那天过后,家里安生了几天,仿佛一切都平静下来,但凡事都怕有个万一,熬药中途。她出去了一会儿,真怕岔子就出在这里。
反正凭她现在的体质,一般的毒yao奈何不得,给师父的这碗治疗风寒的汤药。喝几口也就跟白开水一样没什么感觉。就试一口,也算求个心安。
莫叶心里正这么想着,半匙子汤药也已递到唇边,她正要启唇咽下,忽然就听一个微恼的喝止声从门外传进来:
“叶儿。你在做什么?”
这声音莫叶是再熟悉不过了,侧过脸,就见林杉已经走了进来。
“师父……”莫叶怔了怔,就觉手中一轻,药碗已经到了林杉手中。
“药熬好了么?”林杉问道。
“好了。”莫叶回过神来,连忙将手中瓷匙递过去。
林杉并没有接,只是端起碗,吹了吹热气,感觉并不太烫,想必是莫叶拿扇子扇过。便三两口吞咽干净。
叶正名开出的药,还是那么的苦,也不知道他是故意的,还是自己的味觉又起了变化。林杉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搁下药碗,盯了莫叶一眼,似乎有话要说,但并没有真的开口,便出屋回去了。
这一来一去太快,莫叶愣了愣神。才拎了一直温在炭炉上的水壶,跟了过去。
小厨房里还有两个仆人,见状却并没有跟随,只是对视了一眼。便自觉的开始收拾碗罐炉子,准备着午后再熬一罐子药。
莫叶来到林杉的房间,就见他坐在桌边,像是也正在等她。
莫叶倒了半杯热水递向林杉,林杉接了漱口,唇舌间那苦到几近麻木的滋味总算褪到了可以忍受的程度。
他这时才开口说道:“叶儿。为师不止一次的告诉过你,不许你尝我的药,你为何不听?”
莫叶早预料到了,她试药被师父发现,铁定要挨训,她也不准备反驳什么,低头受着就是。
林杉看着她垂头不说话的样子,不用问也知道她心里怎么打算的。他看着这孩子一点点长大,对她的性格习惯了若指掌,但她毕竟已不是十多年前的那个小孩子,学会了斟酌取舍他说的话,学会了耍滑头,不再是他几句话就能令她乖顺的了。
林杉不是不能理解她的用意,她这么做,全是在为了他的安危着想,然而他的原则并不会因此而让步。
屋内一阵沉默,待到莫叶感觉师父的恼怒大约沉下去得差不多了,正准备劝师父躺下休息之时,就听他又开口:“等江潮回来了,熬药的事交给他吧。”
说罢,他这才起身,缓步向内室走去。
“那怎么行。”莫叶连忙起身跟过去,又强调了一句,“潮叔还有公务在身,不像我这么自由空闲,这种琐事交给徒儿就好。”
林杉站住脚步,侧身看向莫叶,似笑非笑地道:“你信不信,到午饭时,他就会被赶回来。”
“我信。”莫叶狡黠一笑,“谁能比师父的脸面大。”
林杉不禁莞尔,拂了拂衣袖,没有再说什么。
莫叶见状,心头如受大赦,脸色终于不再紧绷,完全释开了,她咧嘴笑道:“师父,你不生气了吧?”
“我累了。”林杉轻轻摇头,不知是在说不气了,还是因为风寒眩晕。他撑着床沿坐下,攒袖抹了一把额头。莫叶跟了过来,就发现林杉开始发汗了。
莫叶记得叶正名的医嘱,这副药服下后,会有明显的发汗,汗出便能退热了。这个时候,最不能招风。
“师父,你还是躺下吧。”莫叶说着,拽着被子要给林杉裹严实了。
林杉仍旧坐着,只道:“刚服下汤药,再坐一会儿。”
莫叶料想师父肯定又是胃里在难受了,便没有再说话,用被子把他严严实实裹了两层,又拽了几个绣垫到他背后,然后就转身去检查窗户。她将卧室半开着的窗户关上,又拉下挡风帘子,接着将刚才拎进来的那壶热水倒在铜盆里,浸了帕子,替林杉一遍又一遍的擦去额头汗湿。
帕子是温热的,可正值风寒发热的人的体感与常人有异,感受到的却是一种刺肤微凉。莫叶上一次风寒发热,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但那种忽冷忽热的感觉,她大约还记得。此时看着林杉闭目不语,眉头却时不时触动一下,她能够感同身受,但她除了不停的换帕子替他拭去冷汗,也做不了别的什么了。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林杉发汗的情况才缓和下去,莫叶手边第三盆热水也凉了。
莫叶伸手探了探林杉的额头,叶正名开的药果然够利索,一个时辰的发汗,便退热了。
不过,这个时候更不能大意。出了那么多的汗,此时正是身体最虚弱的时候,若是轻易招风,再烧起来,就不是刚才那么轻松能压下去的了。
莫叶再次开口道:“师父,你躺下吧。”
林杉睁开了眼,眼中倦意更甚,总算是肯躺下了。
莫叶仔细地帮他攒好被角,然后在端着盆子将要退出去时,忽然听他开口道:“叶儿,中午的药,还是你端来吧。”
莫叶顿足转身,“好。”
“但你不许再尝。”林杉半撑起身,盯着莫叶,沉声说道,“你虽然体质异于常人,却是被动的原因造成的,是为了自保。为师经历了许多风险,养你到这么大,不是要你做我的工具。你要爱惜自己,知道吗?”
莫叶闻言,没来由地突然鼻头一酸,低着头轻声道:“师父,我记住了。”
林杉想了想又道:“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仆人,如果你觉得哪一个有问题,告诉我,查实了便驱出去。若非如此,你则要信任他们,驭使他们。”
“是。”莫叶认真点了点头,重新替林杉把被子盖严实了。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如果你既用他们,又不信他们,他们也是人,看着听着,日子久了,一条心也会分成两端。”林杉缓缓说完这句话,见莫叶点头听取了,他才再度闭上眼。
莫叶听着师父那略为急促但还算均匀的呼吸声,知道他病势稳定了,也是暗暗松了口气。脑海中将师父刚才说的话回述了几遍,铭记在心,她才端着铜盆,轻手轻脚退出去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