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尘埃落定
威廉和胡雪岩握手订约的那一刻意味着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远东的生丝大战再无悬念,至于怡和为首的英法纺织企业联盟只不过一群网中之鱼而已,伦敦期货合约交割的时刻,就是把他们拿上案板的时候。
这件事威廉做得漂亮,可也冒了极大的风险。如果胡雪岩宁可破产也不答应条件怎么办?即便答应了条件,如果在帐目和资产上做足手脚,那又该怎么办?
怡和大班艾力克从头到尾并没有犯错误,如果非要说他犯了错误,那就是低估了威廉对胡雪岩的了解,低估了威廉做事的勇气和魄力。
在德华和阜康订约之前,威廉甚至根本没有见过胡雪岩,奥森多夫斯基虽在中国数年可也没有正式和胡雪岩来往过。这也正是让艾力克放心的地方。
因此直到最后一刻,他依然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他无法理解,威廉是如何在连基本的盘点和核对帐目都没有进行的情况下,就大胆入股阜康。——这种情况下,胡雪岩随便在帐目上做点手脚,那200万两都有可能被直接打了水漂。
威廉当然想到了这一点,但依照他对胡雪岩人品的了解,他觉得这险是值得一冒的。
话说胡雪岩从德华大厦回到阜康,古应春不停的在一旁催问:“小爷叔,你到底使用的什么高明手段让那德国的皇子肯借钱给咱们,莫不是把浦东的一万亩田产抵押给他们了吧。”
“田产?没带田契抵押什么田产?”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胡雪岩越是不肯说,古应春就越是闷得慌,非想知道不可。
“好吧,我来告诉你。我是把名下的产品一分为二,将其中一股给了他们,才换来这200万两银货。”
“一分为二?可但是,他们连咱们的账本和库房都没看,就这么把银子给咱们了?”
“嗯!这威廉殿下果然好胆色呀!”胡雪岩长舒了一口气道。
“不过若真是给他们一半,他们也是有得赚。咱的家底可不止200万两啊!”古应春似“得了便宜还卖乖
”地说道。
“天下人都道我胡光墉家财千万,可那不过明面上而已。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可是再怎么算七八百万总是有吧。”
“这只是帐上的数目。你看看其中朝廷的欠款有多少,这朝廷欠下的你觉得还能要回来吗?”
“朝廷欠下的不过200多万两,就算全部作废,可还有五百万两呢?”
“那五百万两全都压在了丝货上,如果我们挺不过这一劫,那些货色洋人们给个200万两撑死了,连挡汇丰的借款都不够。不过只要我们挺过了这一关,那五百万的货色就能至少翻一番。”
古应春快速接过话头道:“这样算下来,德华虽然占了便宜,可咱们才是真正占大便宜的,小爷叔我说的是不是。”
“正是此理。”
胡雪岩话虽这么说,可心里却清楚得很,如今的阜康已是“出阁的姑娘”了。好在这样的结果他亦是值得庆幸,因为阜康毕竟保住了,那些信任他的客户们再不会因为阜康破产而遭受损失。
多年来酒色财气、纸醉金迷的生活让胡雪岩变得比实际年龄更要苍老许多,望着镜子中这位斑斑白发的老者,已经年过半百胡雪岩自忖时日无多。
这一辈子,他穷也穷够了,富也富到了极致,饱尝了人生中的酸甜苦辣、大喜大悲,此刻竟是如此的淡定。中国人最看重的便是衣锦还乡、封妻荫子。这前一条他已经做到了,这后一条也算不差。毕竟,他的子女中无一喜好经商,因此把阜康一成的股份留给他们,足以生活的安定而富足。
十天后,随着德华入主阜康,怡和妄想在中国方面廉价收购生丝运回伦敦的希望彻底破灭了。此时伦敦的10月份期货合约已经回升到每磅16先令的水平,不过中国生丝的离岸价依然被威廉死死定在了18英镑的高位。
席克勒尔和格拉夫申克持有的10月份合约多达400万磅,加上其他零散交易者持有100万磅。以怡和为首的空方需要在伦敦仓库向多头支付500万磅的现货生丝。
可全欧洲在意大利获得空前丰收的情况下亦只有250万磅的产量,剩下的250万磅只能从中国购买然后运往伦敦。可中国市场的离岸价就已经超过伦敦2先令了,如果再算上海运运费和保险费,每磅至少要亏将近3先令。
在注定已经失败的情况下,怡和东主凯撒克会见了席克勒尔,在征求威廉的意见后,席克勒尔和对方达成一项妥协:怡和只需在伦敦交割50万磅生丝,剩余部分以每磅2先令的差价补给席克勒尔作为赔偿,此外怡和还需将其在中国缫丝的工厂转交给德华洋行,并承诺永远不再介入生丝贸易。
协议达成后,席克勒尔当场赚到了30万英镑,德华洋行则收获了规模在远东无可匹敌的怡和中国缫丝工厂,净资产高达20万英镑。
胡雪岩和其他中国丝商早先囤积的生丝最终以均价16先令打包出售给英法纺织企业,胡雪岩本钱500万两的货色卖了整整1000万两,当然这1000万两现在是属于德华洋行的财产了。
威廉粗算了一下,生丝大战落幕后,威廉投入的200万两本金转眼变成了价值1000万两的优质资产,如果能把朝廷早前欠胡雪岩的钱收回来,则更有1200多万两之巨。短短一月时间,以200万两赚取1000万两的利润,这样的战绩是何等辉煌!
更重要的是,以阜康现有的规模和基础,依托德华的资本优势,新阜康在中国的金融市场不出数年定然可以将汇丰等英资银行排挤到边缘地位,从而主导中国的金融业。——在威廉的计划中,这将是德国谋求在华支配地位的开始。
尘埃落定。
北京城的老茶馆里。路人甲道:“你们听没听说最近两江一带发生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莫不是说德华和阜康合股的事情吧。”路人乙道。
“原来兄台已经知道这事了啊!”
“全北京城全天下都知道了,哪有我还不知道的道理?”
“那其中内情,兄台可了解多少?”
“呵呵,既知有此事,其中内情当然了解,要不我也不叫‘包打听’了。”说着,路人乙拿了把架势,一本正经的开讲道:“话说上月初九,法国兵船一十二艘气势汹汹奔长江口而来,他们的目标是要摧毁上海的江南制造局。不过法国人雷声大雨点下,在长江外逗留了几日,屁都没放一个便起碇南归,你道是为啥?”
此时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茶客,正饶有兴致的在一旁倾听,听到发问,众人齐声应和道:“为啥?”
“只因有一艘德意志兵船停泊在上海港内,此船名曰‘巴登’,与我大清在德国订造的两艘铁甲舰系出同门。船上载有巨炮六门,这种大炮只一发炮弹便可将法舰打得船毁人亡,法国人安能不提防?况且,这德意志国和法兰西国乃是宿敌,数年之前两国在色当大战一场。结果这德国大元帅毛奇率军俘虏了法国皇帝拿破仑,又坑杀降卒十万之众。”
话到此时,众人嘘声一片,其中一人高呼:“敢情都快赶上武安君白起了呀!”
“那还有假,之后德军乘胜攻克法兰西都城巴黎,*掳掠,由此和法国结下深仇大冤。不过饶是如此,法国兵船在沪上逗留三日也令市面打坏,各大钱庄洋行内头寸十分吃紧,商贾大户害怕打仗纷纷支取未到期的存银。这阜康钱庄本为天下一等一的大票号,遭此变故亦难以招架。况且胡雪岩胡大善人为抬升江浙一带丝价,为老百姓谋利,耗尽万贯家财。阜康钱庄上海总号眼看就在劫难逃。”
说到兴头上,这“包打听”忽然停下来,端起了茶碗。
“快说!快说!”众人纷纷催促。
“正当此千钧一发之时,那德华洋行伸出了援手。各位仁兄,咱们先说说这德华洋行的来历。‘德华’的‘德’字便是指德国的德意志银行,这德意志银行在德国就相当于咱们大清的户部,虽然来大清开办洋行时间不长,但手面之大却超过了英、法、美诸国的所有洋行,那上海滩一号的地界便是他们花重金买下的,然后盖起一座12层高的大楼,那气势堪称冠绝宇内。即便是他们在天津开办的分号,也是开在了北洋大臣行辕的正对门……”
上海离北京远,众人大多不了解,可这天津和北洋大臣行辕他们哪有不知道的。“做生意做到北洋大臣府邸的对门,他们不要命啦!”
“别说不要命,人家德华洋行的大班还偏偏就是李中堂府上的常客。你们说说,这大清国让李中堂都给几分面子的洋行能有几个?”
“那上海的汇丰算是一个,还有香港的渣滇洋行也算一个。”一茶客高声道。
“这两家洋行固然不差,但和德华比起来却差得远,况且都不是什么好鸟。”
“嗯,这个我知道。40年前林文忠公到虎门消烟,那几万箱大烟里一多半都是这渣滇洋行的货色,他们用大烟膏换咱们的白银,可是坑苦了中国人。”茶客道。
“这些狗娘养的英夷毛子……”一片骂娘之声响起。
“那汇丰也不是什么好鸟。据说胡大善人把货值1000万两银子的丝抵押给他们就换了不到300万两银子,你们他们是不是比京东头放高利贷的‘黑心麻五’还要心黑?”
“就是!就是!这英夷天生就是缺德……”众人的嚷嚷声一片,有得甚至翻起了两次鸦片战争的陈年旧账。
“好了各位”,“包打听”道:“你们还想不想知道这德华洋行是怎么把阜康救下的。”
“都正等着听呢,您那,别卖关子了,快往下讲吧。”
“说来也巧,‘巴登’号兵船之所以泊在上海江面,乃是德国大皇子威廉殿下搭乘此船东来。殿下来中国是为了用咱的中医针灸治病。给他瞧病的大夫恰巧是胡大善人麾下杭州胡庆余堂的掌堂周大夫,一来二去殿下和周大夫便聊起了胡大善人……”
“我说‘包打听’,那德国的殿下怎么会说咱这的话,你这牛皮也吹大了吧。”一个茶客起哄道。
“你不问,我也正要说起呢。这威廉皇子不仅说得一口好汉话,还能做得文章,你们道他的老师是谁?便是大清驻德国公使李凤苞李大人呀!”
“原来从前说起的李公使收个皇子当弟子,还真有其事啊!”一茶客道。
“那是自然,李公使收得高弟,扬天威于泰西,还得到圣母皇太后的上谕嘉奖呢。”
“如此说来倒也讲得通了。”方才起哄的茶客嘟囔了一句。
“威廉殿下从周大夫口中得知了胡大善人的种种义举,颇为感奋,待听说阜康钱庄或将破产的传闻后,当即差人将胡大善人请来,以白银百万相赠。这胡大善人自然不肯平空受人钱财,便将阜康一分为二,以其中一股送给皇子殿下,作为报偿。威廉皇子推辞不受,而胡大善人亦是不让。最后,威廉殿下强收下阜康一股,又恐让人觉得自己占了便宜,便直接让人抬了800万两现银到了阜康,那拉银子的马车排了二里地长,道路两旁有德国皇家的御前侍卫监督,各个手持火枪,好不威风,那平日里净欺负中国人的‘红头阿三’们见了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好!”听到激动人心的时刻,众人齐声道一声“好”字。
这“包打听”的桥段虽然有自己添油加醋的成分,但和威廉差人放出去的消息大体不差。不久之后,这个桥段被说书人经过“巧妙”的艺术加工,便成了“德国皇子义结光墉,阜康票号遇难呈祥”的段子,在大江南北传唱开来。
相对于巧妙赚取的数百万两银子,他这个“德国形象大使”的任务似乎完成得更加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