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长生弗如

叶老剑神的丧事办的着实有些简朴。

江湖上风声鹤唳已久,但是等到叶家真正挂上素白纱,朝亲近的几门故友散了丧帖后,武林中的大多数人对叶剑神的逝世还是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

不为其他,着实是叶老剑神的名号赫赫,壮年时独自南下,凭着一把长剑同当年的武林盟主西门沧海一战更是成了多少代英雄豪杰都不得不仰望的豪战。

据说西门沧海在同叶剑神过了百招之后就已然力不从心,却不甘愿被一个无名小辈折了面子,强撑着使出西门家绝学破雪刀法,叶剑军却只是勾唇一笑,一把长剑在他手里甩出团团剑光,似是雷霆之势压迫而来。

破雪刀当场折断,西门沧海也由此重伤,不久后抱恨身亡。

而这一战之后,叶剑军已然站上了武林前十的位置,他却不仅于此,一年间如有神助,连败江湖八名宗师,剑神二字实至名归。

叶剑神的声名在江湖上响了几十年,尽管已有三载不曾露面,但是余威犹存,使得那些得了消息上门拜谒的门派高手们依然不敢掉以轻心。

后来叶剑神在西湖边上建了这座叶府,一住就是四十年。

只是有谁想到,四十年后他身死人去,原本楼台坚固的叶府此时俨然成了一块谁都想咬一口的肥肉。

叶忠君坐在后间里,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他揉揉眉心,这几日连着消瘦了许多,尽管已经尽量做到不去放出消息,但是前来吊唁父亲的人依然有增无减,父亲死前的嘱托还历历在耳,这些人吊唁父亲是假,探虚实才是他们的目的吧,他眸光一闪,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吩咐下去加派人手以保护叶家上下百余口的安全。还有一场恶战,只是不知道何时会到来。

茶凉了,他轻抿了一口,居室的帘子被撩了起来。

“爹。”

前来寻他的是一身重孝的叶忻,腰间佩剑,自叶老剑神把长生剑交给长女开始,她就一刻不曾离身的带在身上。

“前厅的都安排好了吗?”

叶忠君叹了口气,放下茶盏,有些疲惫的问道。

“都安排好了。”

叶忻点点头,一只手不自觉的摩挲着长生剑的剑柄,同时也略略皱起了眉头,“爹,我刚刚听下人来报,说有个西门家的人也递了帖子来吊唁,咱们放不放?”

“西门家?”

叶忠君心中一惊,当年老剑神是怎么在短短数年间坐稳武林盟主之位的,每一个叶家人都清楚的很,仇不过杀父,西门家自那一战后不光西门沧海含恨而忘,西门家更是失了当年第一世家的名头,迅速的衰败了下去。

几十年过去,西门破雪刀这个称谓早已经跌出了江湖人的记忆,怎么如今,父亲驾鹤西去的消息甫一放出,就来了个西门家的人?

他心中隐隐有些不详的念头,但是面对女儿不便细说,只得起冠整衣,亲自前往前厅。

前厅与后厅仅仅一门之隔,但是却要拥挤的多,叶忠君粗略的扫一眼,对着来人抱拳示意道:

“诸位前来悼念家父,叶某在此不胜感激。”

临时充当了灵堂的前厅地方不大,厅堂外却足足站了三十多个各门派高手,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见到叶忠君前来,有人起身抱拳相迎,也有人四面环顾一番,再与同伴使个眼色。

叶忻站在父亲的身后,自然是将众人的神情一览无余。

她心思练达,聪明过人,不用提点也知道这些来人真正的意图,叶剑神的名号响彻江湖,他活着的时候谁跟叶家作对,那就是上赶着找死,但是现在叶老剑神真的死了,那这叶家就成了倒了大树的一群猢狲罢了。

果然,叶忠君的话音方落,人群中有有人高声发难道:

“我山西威远镖局念念向盟主进供白银万两,看这叶府也是家大业大,如今老盟主逝世,鄙人千里来吊唁,怎么叶盟主就让我们一行人在外堂祭拜?莫非是嫌我这威远镖局不够声名,连祭拜的资格都没有么?若真是如此,那我威远镖局从今日起就算是同叶盟主一刀两断,这贡银我看也无需再送了!”

说话的人朝前一步,正是威远镖局的总镖头张一刀,此人生的魁梧,多年的刀口舔血更是在他身上添了不少刀疤,其中有一道自眼角而下,生生划裂了大半张脸,面目可怖之余还张狂的厉害,

“叶盟主意下如何啊?”

“就是,我琴春门虽是小门小派却也容不得这样看轻。”

“是啊,我崆峒派也正有此意。”

……

“蹭!”

一道气势浑厚的剑气骤然闪过,准确的击中了进间门外的山石上。

不消片刻,那块褐色的巨大的山石就缓缓的出现了裂缝。

一道,两道,三道。

“嘭!”

山石炸裂的声音震耳欲聋,而飞溅出来的碎石更是重重的全数砸在了进间的柱子上。

满堂鸦雀无声,叶忠君冷冷的看了眼人群中的张一刀等人,这才把手中的长剑收了回去。

这一招“荡山”用的可谓是极妙。

张一刀怔怔的看着那地上的碎石,心里无比悔恨:他在武林中不过算是个二流高手,原本以为叶剑神死了这叶家就里倾颓之日不远了,可是何曾想到,这叶盟主的武功也着实是不容小觑。

此番他在叶剑神的灵堂前得罪了叶家,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样想着,他额头上沁出了几滴冷汗,狼狈的想要开口时,叶家的门房中气十足的扯开了嗓子。

“老盟主旧友顾阿牛顾大侠到。”

这是江湖人吊唁的规矩,来人必要先自报家门,然后再由门房小厮高声吆喝,朝廷中人若是碰上红白喜事都是静悄悄的一顶小轿来去,江湖中人自然就没有这些忌讳。

只是这位来客的名字拙实未曾听说过,正当众人都面面相觑之时,一直跟在叶忠君身后的叶大小姐叶忻突然不声不响的走了出来。

“唉,叶老哥,老弟来迟了啊。”

说话间,进来一老一少二人,老人约莫花甲之年,白发苍苍,腿脚似是不便,走路还要人搀扶,而扶着他的年轻人则是做一身文士素衫打扮,腰间佩剑,眉眼生的倒是漂亮,只是脚步虚浮,不像是个练武之人。

“您是?”

叶忠君起初还皱着眉,但目光落到那名年轻人腰间的时候,神色蓦的一凛,那边叶忻已经上前扶了一把来人,而叶忠君则是抱拳躬身,朝着这位老者行了个大礼。

“晚辈叶忠君,见过顾伯。”

“好好好,忠君,好好好。”

顾阿牛连声应着,他今年六十有五,本已经不问世事多年,日前突然得了噩耗,一路奔波至此,此时见到故人之子,心里又是欣慰又是难过,只得长叹一声,为孙子引见道:

“来池渊,见过你叶叔叔。”

“晚辈顾池渊,见过叶叔叔。”

年轻人俯身行礼,他一身白衣,未曾学城内的秀才们佩玉佩香囊,如此腰间长剑便更显得扎眼,叶忠君愣愣的看着这年轻人的剑,一时心头间竟是百感交集。

“那把剑!”

“……是老盟主的长生剑?”

“不,长生剑在叶大小姐身上,怎么会有两把长生剑?”

人群里一阵骚动,叶老剑神生平所用之剑名曰长生,据说是故友所赠,当年连破九人之后百晓生的兵器谱上就将这柄“长生”列进了兵器前三甲。

长生未逢敌手,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只是而今凭空多出一把同长生剑一模一样的剑来,虽说爷爷临去前就有过交代,但这仍让佩着长生剑的叶忻不自觉的捏紧了剑柄。

“前辈,贤侄,此处不是久谈之地,里面请。”

“请。”

“呵”

等到叶,顾几人的身影都已经消失在内间,一直侧身在人群里的黑衣青年神色阴鸷,冷哼了一声。

长生剑。

长生剑因何而成名?叶剑军因何而成名?

西门无情的目光一直死死的盯着内间的入口,他双手不自觉的捏紧成拳,仿佛有千万种恨难以言喻,家破人亡之恨,岂是叶剑军身死就可以一笔勾销的?

西门一家自破雪刀折之日起,就只剩下复仇二字。

三根香燃罢,顾阿牛这才擦了擦老泪纵横的脸,悠着顾池渊跟叶忻二人一左一右扶起。

他十几年未涉江湖,心底却想着同这位兄长总有相见之日的,只是谁知道再入叶府,已是阴阳殊途,只余这一具棺材罢了。

“顾前辈节哀。”

叶忠君也叹了口气,几番劝慰后把目光投到了一边的顾池渊身上,只见少年长身玉立,面色沉静,只是呼吸浅薄,动作凝涩,体内连半分内力也无,分明不是习武之人的样子。

“我看贤侄根基不错,只是却似是未曾习武?不知是否有所隐情?”

叶忠君试探着问道,有长生剑在,对顾家二人的身份他虽是毫不怀疑,但武林中人没点功夫傍身,实在是大大的稀奇。

他原想着或许是这少年有什么隐疾,但顾阿牛却只是重重的叹了口气,摇头道:

“想必兄长也曾同你们说过,他原是军中之人,我便是那时候同兄长成了结义兄弟,然后霍将军密令,我同兄长便散入了江湖。”

“只是说来惭愧,我拳脚功夫有限,不及兄长,也贪念江湖,就成亲生子去了,只是……唉,只是天不随愿,老夫的独子参军报国,身死沙场,只得了这么个独孙,老夫,老夫实在是不愿他在走这条路啊。”

“前辈节哀。”

叶忠君不料还有这等伤心事,练练劝慰了一番,但是心里却着实有几分不以为意,沙场战场,都是靠血肉筑起来的万人坑,损失了多少精英子弟,这些世家有哪家心里不揣着本清楚账。

仅仅这样就让子孙弃武从文,着实是溺爱了。

“唉,若是……”

顾阿牛说了个开头就欲言又止,倒是一边的顾池渊,脸上仍挂着得体的笑容,他自小识人,自然能感觉到叶忠君对爷爷说法的不以为然。

只是这多半是出自于长辈的好意,他也就只是轻轻拨了两下腰间的剑柄。

想来这把剑在他手里也有些憋屈了。

“不知顾公子的这把剑可否借我一看?”

一直不曾开口的叶忻突然问道,“长生剑是祖父传给小女的,这把剑跟长生剑如此相似,可否一看?”

“你这把叫长生么?”

顾池渊笑了笑,从腰间借下剑鞘,递给叶忻。

“长生,倒是个好名字。”

“唰!”

叶忻拔剑出鞘,待看清手里的剑身,自己倒是先愣了一愣。

同长生剑相比,这把剑更重几分,剑尖隐隐有寒光,光是拿在手里就能感觉到其中的锋利。

而长生剑经叶剑神多年的融合,剑身圆滑,虽不胜此剑锋利,乃是由于叶家剑法讲究力度所成,一经发力,则劈山倒海所向披靡。

只是叶忻虽有慧根,但终究年纪尚浅不懂其中的玄妙,此时难免要跟自己的长生做比较,心里倒是更偏向此剑多些。

“公子这剑真是凌厉,不知可有名字。”

“名字?”

顾池渊看了一眼祖父,沉吟片刻,道:“祖父传给我的时候未起名字,我因是不学武,倒没取名,既然姑娘的这把叫长生,不如这把就叫弗如吧。”

“弗如?倒是个好名字。”

叶忠君拈了拈胡须,点点头,“昔年秦始皇派徐福去海外求得长生之术却是一无所得,倒是没有贤侄这份境界。”

“叶叔叔夸奖了。”

顾池渊略略点头,道。

”弗如?”

叶忻念叨了几声这个名字,虽说她更爱这把剑的凌厉,也只是恋恋不舍的把玩了两下就还给了顾池渊,顾池渊倒是毫不在意,接过后随意的往腰间一送,扶着顾阿牛同叶忠君二人道别。

“而今已经得见兄长一面,老朽心愿已了,就先告辞……”

“前辈说的哪里话!”

叶忠君自然连声请托,随后便叫来小厮,带顾家二人去往厢房休息,顾阿牛本就哀不自已,索性也就应了下来,只说是夜间再来给兄长守夜。

叶忠君更是心中感激,推脱几般,顾家二人就回房去了。

“忻儿。”

犹在想着那把弗如剑的叶忻冷不丁的听到父亲的声音,下意识的抬头,却看到叶忠君一双有些探究的眼睛。

片刻的沉默后,叶忠君微微笑了笑,他拈了拈须,这些日子以来头一次展了展眉。

“忻儿,你觉得池渊贤侄如何啊?”

“爹爹!你,你问这个做什么……”

叶忻的脸颊腾的烧红了一片,她生的尤像其母,平日里似是少言寡语,但女儿家的心思总是再好猜不过了。

她有些慌乱的反问了两句,却换来父亲更深的笑意,便更是又羞又恼,一张鹅蛋脸低的快要埋到胸口去,连脖子上都像是红了一片。

“哈哈,好,看来你爹没有看错啊。”

叶忠君哪里有不知道女儿这作态的道理,他原本还有些担忧,这顾池渊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长女天资聪颖,更是得了老爷子的真传,怕是不一定有这个想法,眼下,一见女儿这般娇羞,他还有什么不懂的?

“这顾池渊身上半分武功都没,忻儿,你也愿意?”

叶忠君含了笑,继续问道。

“我……”

这明显是征询她的意见,叶忻脸红了半天,过了许久才算是找回自己的声音,小声的喃喃道:“他,他虽是书生,但是气度不输那些世家子弟,瞧他今天在人前不卑不亢的模样,就能知道,顾,顾公子绝非什么池中物……”

“好一个绝非池中物。”

叶忠君满意的抚了抚须,他在习武上的功力或许不如叶老爷子,但也能看出这顾池渊骨骼稳健,目光洞察,是个心思聪颖之人,长生弗如两把剑既然今日能重新相聚,那这或许就是天意也说不准,而更重要的,是他叶忠君另有一层打算。

“忻儿。”

叶忠君脸上的笑意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

他一只手爱怜的摸了摸女儿的发顶,却同时深深的叹了口气。

“父亲虽然不曾明说,但是想也知道,叶家这两代,最有天分的子孙非你莫属,这江湖中树倒猢狲散的事多了去了,但是只要有人能守住神剑这个名号,我们叶家,就永远都是武林世家之首。”

“爹爹……”

叶忻喃喃道,却被叶忠君摆摆手打断了,他神色有些复杂的看了眼长女腰间的长生剑,同时又转头深深的看了父亲的棺椁。

“你是我们叶家的希望,叶家的下一任家主也只能是你。”

“父亲!您在胡说什么!”

叶忻大惊失色,她本能的想要反驳,却被叶忠君更不容置喙的声音说打断,“难道我们江湖儿女还要学那些迂腐的官吏之家吗?能者居上,自长生剑交到你手里开始,就意味着你就是下一任的家主,顾池渊虽持有弗如,虽说他并非习武之人,但是一旦你接管叶家,他武功不及你,但是心思敏锐,定能成为你的左膀右臂。”

“父亲!!”

叶忻的脸突然涨的通红,一方面是因为小女儿家谈及婚事的害羞,而另一方面则是对父亲安排的震惊。

“大哥!大哥才是您的长子啊……”

“英儿?”

叶忠君像是顿了一下,随即摇摇头,有些歉意的拍了拍女儿的肩膀。

“倘若英儿有这个能力,那我也就不必把这叶家的担子交到你的身上,忻儿,是爹对不住你,要你小小年纪就要承担起这些,但是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老爷子撒手人寰,叶家这个担子,总还是要放到你手上将来我才能闭着眼去见老爷子啊。”

“爹爹……”

叶忻死死的咬着下唇,过了好半会才算是平静了几分。

她脑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爷爷去世,死死拉着她衣袖的场景。

是啊叶家不能失去这神剑二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