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远东的暗流(四)
葡萄牙人在澳门最终站稳脚跟,既有历史本身的复杂因素存在,也有着最初明帝国与欧洲保持一种贸易与文化联系的愿望在内。万历年间起,持有“澳票”的大明广州商人,可以自由出入主权依然属于广州府香山县管辖下的澳门,它让明帝国拥有了足不出户就和欧洲进行往来的便利。
即便有着明帝国广东海道副使俞安性于1614年发布的《海道禁约》,澳门的葡萄牙议事会依然想方设法地偷偷摸摸置换着各种概念,在澳门逐渐推进他们的殖民地化管理进程。
打隆庆年间开始,澳门的葡萄牙传教士们就开始渗透到广东福建一带,明帝国本地百姓入教的数量在缓慢增加,从最初的贩夫走卒,逐渐发展到豪商巨贾,乃至后来的诸多名人。基督信仰如偷偷生长的野藤,也在明帝国的庞大架子上绕了个小环。
结束了长年百年的海禁,“隆庆开关”后的几十年间,面对热潮般的海贸盛世,每一位大海商的背后,或许都站着一位饱读诗书的大明士绅,他们以一种好奇、傲慢与贪婪交织的复杂立场,参与演绎着这个世界属于明帝国的最后那段幸福时光。
东方古老帝国与欧洲的文化交流和博弈,正以澳门为传动部件,开始了几百年的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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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葡萄牙人聚居区的圣保罗修道院里,玛多士正对着眼前一个木盒里的白银锭发呆。
虽然很快就收到了探子送来的酒楼消息,但随后严晓松委托颜家送来的价值1300西班牙银元的白银还是把玛多士给打懵了。
“亚尔斯,去请议事会的卡翁会长,就说今天晚上请他参加晚宴,有重要的事商量。”
桌面上放着昨天严晓松签字确认的最终劳力运输合作文件,摸着一块块精致雪白的东方银锭,玛多士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摇了下铃铛,招来了一名仆人。
看着窗外港口那如林一样的风帆海船桅杆,玛多士心里轻松了不少。本来担心美国人会趁机和明朝官员私下合作,从而甩开葡萄牙人来抢远东的蛋糕,但目前的情况显示,对方并没有完全排斥葡萄牙的意图,反而还对澳门议事会给予了最大的信任,看来布拉干萨公爵确实有眼光啊。
不过为了防范于未然,玛多士还是打算再具体了解美国人在远东的所作所为,然后给里斯本发一封信,将自己掌握的情况告知那位遥控整个葡萄牙王国海外领地的布拉干萨公爵。
另外,他还要通过中间人,分别联系长期和澳门葡萄牙议事会保持关系的李旦家族以及颜思齐家族,以解决他们之间的长期纷争。而更重要的是,还必须和这个美国议员达成其他贸易协议,葡萄牙王国必须在今后的美国商品远东贸易中占有最大的份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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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1月下旬到12月下旬,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严晓松携带一身汉服打扮的卡特琳娜频繁出入各个澳门海商的门庭,展开了声势浩大的实力展示宣传。另一边,不时的银两馈赠也打消了当地明朝官员的警惕,转而睁一眼闭一眼地任由严晓松在澳门的走动。
虽然有着葡萄牙人在一侧毕恭毕敬地配合态度,但不少大海商依然对这个胆大妄为在海外立国的返乡者保持着最低限度的警惕,毕竟大明朝廷还没有表现出正式的态度,万一走得太近,恐怕会有难以摆脱的麻烦。
尤其是一度差点退出闽粤一带海上生意的颜思齐势力,堂而皇之地借助弗朗机人和“华美番国”特使的帮助下在澳门重立门庭大旗,也让不少和李旦势力有密切联系的大海商采取了观望了态度。
为了防止竞争对手占便宜,几家大海商还是通过自己的方式,指示几家小门小户的海商和严晓松保持着联络,每天都跑得贼勤快,生怕彼此之间被对手吃了独食。
这一天,1621年12月21日,农历冬月初九,冬至。从日本远途赶来的颜思齐终于进入了澳门港,十分傲慢地和河舶所的明朝小官吏以及当地葡萄牙人议事会打了个表面招呼后,就带着大队人马住进了远来客居。
事后,人们一直猜测严晓松、颜思齐以及本地葡萄牙教会会长玛多士的第一次三方会面到底谈了什么。内容版本至少有十个以上,但无一例外的是,这次会谈后颜思齐私下表示了不再追究堂弟颜思海遭同行李旦家出卖的事。
历史上的“开台王”颜思齐,此时年纪还不过32岁,但已经拥有着十多年闯荡海疆的豪迈胆略,不仅广结道上朋友,为人极度豪爽外,其以单枪匹马的出身弄出了一个庞大海上势力,让几乎包括李旦这样的明末海上豪族都不得不敬佩。
比起李旦长期依附明帝国朝廷与日本德川幕府的“官方”发迹之路不同,颜思齐更表现出一种纯粹的大明草根民族主义情结,对包括澳门葡萄牙人在内的东南亚欧洲人保持着一种警惕和敌视。尤其是面对咄咄逼人的荷兰东印度公司和在菲律宾称王称霸的西班牙人,更是经常爆发出武装对抗的事件。
和大明朝廷拥有长期讨伐海盗“合作友谊”的马尼拉的西班牙官员们,一直恨不得把这个一度让马尼拉西班牙舰队不敢出港的“海盗头子”赶尽杀绝,好几次都通过外交使者联络明朝官府。
李旦借助自己的黑白两道的影响力,在过去两年里四处挤压,让年轻气盛的颜思齐遭受了一连串的打击,使后者不得不放弃许多以前控制的海域,转移到日本长崎、平户一带低调起来。
不过这一次颜思齐的卷土重来,仿佛由于受到什么影响般,居然个个都表现得十分平静,就连李旦家,也没有任何动静。
这里面,固然离不开葡萄牙人的半公开支持,以及当地明朝官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但更重要的是,颜思齐所透露出的有关李旦家族某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出卖同行的行为,让本来紧紧依附李家的诸多半商半盗的海商产生了极大的警惕。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理念,让包括葡萄牙人在内的海上大小势力都采取了目前的态度,至于那个什么华美国在中间起了多少作用,反倒没有多少人真正在意。
会谈结束后,颜思齐死活要以东道主的身份为已经到达澳门快两个月的严晓松接风洗尘。
参与宴会的除了严晓松,几乎全是颜家上下有头有脸的人物。
“哈哈,严先生虽然出生海外,但看起来对大明各地风情也颇有了解啊!来我们再为那个什么美什么国来的严先生敬一杯!以感谢严先生对我颜家的大恩大德!”
一脸络腮胡的颜思齐,十分郑重地端着酒杯,对着严晓松微微低头鞠躬。
“解救海外同胞遭受不公,是每个华美国公民应尽的义务。”严晓松也乐呵呵地站起来,对着在场的一众半商半海盗的汉子微微致敬,“今后,还有需要诸位帮助的地方,我就先干为敬了。”
气氛更加热烈起来,不多时,一个仆人偷偷走了进来,在颜思齐的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然后递上了一张贴,只见颜思齐脸色微微一变。
“严先生可与山东的刘家有来往?”颜思齐装着微醉的摸样,缓缓放下酒杯,突然说了句,在场的人纷纷都噤声,个个都盯住了严晓松。
嗯?严晓松也是一愣,虽然前些日子会过很多大明商人,但想了半天,也没记起还有这么一家。
见对方似乎并非在刻意隐瞒,颜思齐这次笑着扬了下手里的名帖:“想不到啊,这商号广布江南闽浙一带的刘家,也注意到了先生的身份!”
“有什么不同?”严晓松也有点好奇。
“这刘家可是山东大族,不仅商号广布南北,而且家人在朝为官者众多,远的不谈,前太子少师、南京工部尚书刘殿煦,南京礼部侍郎刘殿申均为我大明朝廷中枢大员。山东监察御史江傅,亦是其族婿,族中还有数人在吏部、工部、国子监、大理寺等处任职……其余族人经商多年,江南江北颇有人脉,就我老颜,也时不时要从刘家讨上一口饭吃!”
说着,颜思齐带着神秘的笑容压低了声音:“这递门贴的,可是刘家广成号大掌柜刘殿诚独子,刘耀禹。因族中耀字辈中行九,我们这些粗人又叫他禹九哥。”
原来是个嗅到腥味的官商一体的大族子弟。严晓松听完,除了一脸错愕外,心里暗暗窃喜。
不多时,一个翩翩公子哥摸样的白面书生打着扇子走进了宴会客厅,一眼就看住了衣着打扮格外醒目的严晓松。
刚一落座,就微微一拱手,就用着官话抑扬顿挫地说道:“颜兄刚从倭地回来,就在这里办出好大的排场,小弟刚好游学路过广州,特来拜会!不知是否打扰了各位的雅兴?”
“呵呵,禹九哥真是见外了,我还没有上门拜会刘老爷,您就先到了!实在不敬,颜某自罚三杯!”颜思齐也是个玲珑人,当场就咣咣咣三杯下去。
“颜兄豪爽,小弟也承了这杯酒情!”也喝了一杯,然后刘耀禹把头转向了严晓松,微微拱手,“如果所猜不假,这位可是那‘美利坚’的严先生?在下山东刘耀禹,字易平。不知道严先生表字如何?”
“呵呵,久居海外,礼教民俗和大明已有不同,我国公民只有姓名,没有表字……易平兄错爱了。”
面对这个么大明典型文人书生,严晓松也只能硬着头皮礼谦起来。
“倒也简赅,不知贵邦至今以何礼教民人?”刘耀禹两眼盯着对面的青年,又追问了一句。
“依然敬仰先人圣贤,但国民共和,以科学为尊。”严晓松也吊起了书袋子。
“何为科学?”刘耀禹一愣,更加来劲了。
“天地山河人情自然之定理,实事求是之学。”严晓松说完,不再搭理对方,端起酒杯自顾自喝了起来。
“好个实事求是!如此科学……既效仿东周共和之治,当是君轻民贵的古风啊。”也觉得自己问得太过尖锐了,刘耀禹不好意思地拱拱手,“今日不请自来,得见异邦同族,深感荣幸啊。”
接下来的酒宴,因为多了个读书人,海盗风情一扫而光,反而让严晓松吃得很是腻味,倒是刘耀禹还在席上不断问来问去。而严晓松的回答,则让包括颜思齐在内的人都瞠目结舌。
很快,酒宴就结束了,颜思齐等人识趣地撤了个干干净净,严晓松带着醉意准备返回自己的房间,没注意到那个刘耀禹还跟在自己身边。
“严兄请留步!”突然,刘耀禹几步走到身旁,拉住了严晓松的胳膊。
“有无帆之船,非金之石……贵邦又与那泰西蛮夷颇有不同!”说到兴头上,年纪轻轻的刘耀禹忍不住露出兴奋的表情,完全是一副好奇宝宝的神态,“少时读《镜花缘》,已感外域之惊奇玄妙,虽只是野闻杜撰,但经严兄如此一番描绘,又觉大千世界果真无奇不有啊!若有生之日,能亲眼得见,方是人生一大快事啊!”
“今日偶遇,相见恨晚!若严兄不弃,弟居留期间可否多多赐教?!”
官n代加富n代的年轻公子已经有点无法自拔,居然打算就住在远来客居了!
呵呵,看来并非一个读死书的人。严晓松微微一笑,并不做回答。
严晓松的大明之行,至少目前来看,已经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扩散效果,但对于能否顺利展开移民,严晓松知道还要花费不小的精力,而眼前这个拥有着强大背景的青年,显然就是一块能够敲开各种阻拦的好砖。
唯一比较感到意外的是,现在势力最大的李旦家,迟迟没有任何反应,或许是观望,或许是不以为然,更或许是严重的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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