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薛姨妈虽暂且同意薛蟠在林海处学习,那一片爱子之心却只是担忧不已,且恰逢五月里薛蟠将要生日,因此衣裳物件,足足打叠了一车,派遣家仆下人,浩浩荡荡送去。她本来还想派几个丫鬟,被宝钗劝止了。宝钗亦亲自做了衣裳鞋袜,叫人单收了一箱送去。
薛蟠在林海处起初倒还安分,后来在府内待得熟了,与上下人等结交,趁着那日林海去江宁公干,溜出大门。扬州自古繁华,大街小巷,行人如织,摩肩继踵,薛蟠拘束一月,便是这等街景也看得兴起,优游至晚方归,林海并未察觉。他自以为得计,便每日趁着林海坐衙时分出去,渐渐的大小茶楼都熟了,也认得几个本地帮闲,晓得他是盐政府上的公子,有意吹捧,又欲勾他往那章台柳巷里去。怎奈薛蟠出来时银钱都换了货物,货物又叫王二带入京中了,他身边只得一二百两零钱,不几日花个罄尽,那起子帮闲便哄着他去当东西,又带他去赌场。
人的手气说来也怪,薛蟠在家在都,手上银钱数用不尽之时,在赌场中胜负也在五五之数,哪知此刻山穷水尽,竟是越赌越输,配饰、香包、汗巾乃至林府公中出的纸墨笔砚都当光了,依旧欠下三五百两的赌债,把个皇商公子愁的躲在林府,镇日不敢出门。
他这厢发愁,那王二一路倒是顺遂,带着货物入京,向绸缎庄一体卖了,宝钗帮着一算,一来一回不过两月,抛开路费花销,净赚至少五千多,内里固然有林海相助之力,却也比家下人等惯常往来一趟的赚头要大得多,悄悄向薛姨妈一说,薛姨妈沉吟不语。
宝钗度薛姨妈心思,低声道:“论理这事也禁不住,只是他们也太过分,哥哥带了不到三千的本钱,来回一趟,本利增了一倍,派他们去时,费时不说,往往只得三四成的出息,这么大的窟窿,妈一定要管一管。”
薛姨妈亦低声回她道:“货品繁多,要买何物,又去何处售卖,都有讲究,再者来回路上事情也杂,关税防务,各地、各官的规矩也不一样,这趟有这么些抽头,下一次能挣多少却还不知。咱们都是女人家,窝在京里,不知各地行价,又怎知到底是他们从中抽拿,还是单纯的行情不好呢?”又叹道:“你哥哥不在,不然,叫他去买进卖出,也比叫外人强。”
宝钗便暂按下不提。
彼时天热,她只早晚去看看黛玉,这日也乘着日头落了,赶忙过去,先把黛玉的脸色望一望,笑道:“这几日都好些。”又说家仆多蒙林海照料,谢了一谢,黛玉笑道:“些许小事,还值得你特地来说一次。”
宝钗道:“一二倍的出息,怎么就是小事了?”
黛玉嗤笑一声,道:“好好的女儿家,开口闭口就是钱的,也不怕人笑。”
宝钗知她到底是书香人家,看不上这经商之事,也只笑笑而已,又将王二带来的书信先与她道:“林姑父托人给你带了几个箱子,并扬州等地土产,明日再派人来分送,这书信我先带给你,我那家仆见过你父亲,说他尚算康健,只偶尔咳嗽,不知是风寒还是弱症。”
黛玉蹙眉道:“我来时爹爹就有些咳嗽,到现在还未好么?他前时的信里都不说,只说安好。”宝钗道:“我托哥哥带去了些化痰止咳的成药,是照着太医院的方子配的,不知好不好用。”又袖出一个瓶子道:“我那里也让人配了些,你把你素日的脉象和方剂给我,我托人看看你能用不能用。”
黛玉道:“我近日倒好了,就是有些苦夏,想那凉的吃。”
宝钗道:“就算是天热,也别贪吃了冰的,寒气侵了心肺,慢慢儿堆起来,更要不好了。”
黛玉道:“这么热天,除了冰的冷的,吃不下别的呢。”
宝钗忙道:“我们厨房里做的小菜甚好,明日叫人拿点来,你早晚泡在粥里吃,可以打发两顿了。再不济,叫人冰镇了西瓜,捡那上头不太冰的地方吃一点子也就是了。”说完话,又望一眼天,道:“怕要锁门了,我先回去。”
黛玉扯住她道:“才来说这么两句,就要走么?”
宝钗道:“明早再来看你,你晚上不要晚睡,早上起不来,白日又犯困。”
黛玉闷闷应了,送她到门口,方回去看信。左不过林海叮咛她爱护身体、孝敬尊长、友爱姐妹,只多了几句叫她注意外男的话,又说宝玉这么大了,却还不挪出内院,不是书香人家的规矩,黛玉与他挨着住要仔细些,莫太亲近。黛玉看着父亲字迹,幽幽一叹,重新折好,收在匣内。又将宝钗所赠之书拿出来翻看。
夏日大家不常出来走动,她白日里又困顿,晚上看书就不免看得晚了,今日因思念父亲,越发难以成眠,直至三更才模模糊糊地睡了,早晨正睡得香甜,不想被人轻轻推了一把,慢慢睁眼,看见宝钗立在床前,满眼无奈,便揉了揉惺忪睡眼道:“宝姐姐怎地这么早就来了?”
宝钗道:“都这个点了,你怎么还不起来?”看一眼她枕边的书本,皱眉道:“昨夜看书到什么时候?”
黛玉有些心虚,托词道:“子时初刻就睡了。”宝钗道:“你说的不算。”把脸转向紫鹃,紫鹃道:“晚上我起夜时候姑娘还在看呢。”
宝钗便阴了脸,摇黛玉道:“白天不许你睡了,睡多了,晚上又不困。”
黛玉揪住纱被不肯出来,娇声娇气道:“今日且容我再睡一会罢。”
宝钗不许,强把她拖出来,黛玉有气无力地坐起,略一洗漱,宝钗又看着她用早饭,黛玉被迫着喝了小半碗粥,又想躺回去,被宝钗一把拉住,道:“现在太阳不毒,随我走走。”说完也不管她情不情愿,就在府里缓缓散了一圈,远近诸人一一见过,至日头完全出来,方许她进屋。
黛玉一则精神不济,再则走得也着实有些累了,回来便半迷了眼倚在床上,对宝钗道:“太阳出来了,宝姐姐快回去罢,不然一会热了,晒得人眼晕。”
宝钗道:“我今日就在你这待着,不回去了。”把黛玉惊得眼睛一睁,笑道:“姨妈一日不见姐姐,怕是怪想的。”
宝钗道:“妈今日要和二太太一道礼佛一日,想不起我的。”
黛玉无奈,只能眼睁睁看着宝钗靠着床坐下,与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会话,眼皮渐觉沉重,那头不禁和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被宝钗一指头点在手臂上戳醒了,宝钗道:“一会让你午睡,现在不许。”
黛玉自生下来何曾受过这等委屈?把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楚楚可怜地看向宝钗,宝钗硬着心肠道:“叫你晚上不睡,早上不起,青天白日的做那朽木不可雕的样子,快坐好,我们下棋。”
黛玉道:“下棋费心。”
宝钗又道双陆,也被她否了,又说九连环等物,黛玉皆不肯,一门心思只是要睡,宝钗急了,捉着她胳膊挠道:“我看你还睡不睡。”
黛玉只得求饶,打起精神挨到午后,便往床上一歪,宝钗无事,便在外间坐着,四野静谧,小丫头们都自去睡了,只有王嬷嬷坐在外头做针线。
宝钗探头一看,见是黛玉的贴身衣裙,筐子里还有别的样子,都是素日不大常见的,不禁好奇,因她无事,也就拿了一件做起来,王嬷嬷慌忙道:“怎么好叫宝姑娘做这个?”
宝钗笑道:“无妨。”口中如此说,手上已经穿针引线,针黹最费辰光,半个时辰眨眼便过,紫鹃掏出一块怀表看了时间,走进来道:“宝姑娘,是不是叫姑娘起来了?”
宝钗点头,把做到一半的针线放下,起身入内推黛玉的肩膀,黛玉给她摇得醒了,却故意装作熟睡,两眼紧闭,眼珠子还在转动。
宝钗玩心忽起,伸手捏住她的鼻子,黛玉憋了一会,张口道:“憋死我了!”一下子坐起,气呼呼地看宝钗,夏日穿得单薄,天青色薄纱轻衣自肩上滑下,宝钗眼快,一见便伸手给她掖上去,在她肩上一拍道:“快穿衣服起来,方才凤姐姐叫人送了点果子露,解暑。”
黛玉听有果子露,倒开了些胃口,紫鹃便搀着她起来,给她穿一件白底梅花夏裙,松松挽了头发,小丫头们兑了两杯水来,黛玉便趿着鞋子坐到书桌旁与宝钗两个看书说话,一下午倒也有趣。
宝钗及至晚上用了饭才回去,临行前将书都带走,道:“我明日来了,再拿给你。”
黛玉留书不住,发狠道:“书名我都记得,赶明儿叫宝玉给我都买回来,不稀罕你那几本!”
宝钗笑道:“宝兄弟必是同我一心的,你信不信?”
把黛玉恨得牙痒痒,又没奈何,晚上只能早早睡了,次日早上,宝钗果然又过来,这回却还邀了迎春、探春,三人说说笑笑,过来给老太太请安之后,复来看黛玉道:“我们相约起一书社,你要来么?”
黛玉问:“何为书社?”
宝钗答曰:“和诗社差不离,不过我们不作诗,只在一起看书讨论。”
黛玉也正无事,自无不肯。宝钗笑道:“头次便由我做东道,定在后日,清早你们便过来,我安排下冰山茶点,一日都在屋子里,免得日晒。”
黛玉应了,宝钗见她脸色比昨日大好,便不久扰,趁着还不很热,自又回去,黛玉却想打听父亲消息,又巴巴地跟过来,在里屋听薛姨妈在外面问王二媳妇转述王二在扬州之事,且用了中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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