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十一 皇子
坤宁宫中,不断有太监宫女进出,皇后张盈不到三炷香功夫就会问:“情况如何,任贵妃顺利生产了吗?”任贵妃今天临产,已经折腾了好半天了,张盈虽然没有亲自去长,但是无时不在关注着此事。
张嫣穿着黄色常服,由凤冠、大衫霞帔、霞帔、鞠衣、大带、缘襈裙、玉革带等构成,比较有特色的是衣带并不在腰上,而在乳房下方(衣带和像韩服的有点相似,实际上韩服就是从明朝衣冠发展而来的)。
她那张鹅蛋型的俏脸上满是焦急,她希望任贵妃顺利生产。实际上任贵妃和张嫣关系不太好,一直在勾心斗角,但是张嫣的心底本质其实很善良,当任贵妃要生产的时候,她依然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她能够顺利度过难关。
因为张嫣流产了一次,太医说她不能再生孩子了,她便希望其他妃子能够生下龙种,为皇帝延续香火。作为皇后,这种想法是一种责任感。嫁给了朱由校,张嫣就把皇宫当成了她的归宿、她的家。
但是后宫并不是那么简单,张嫣早已经体会到了,她愿意大家都好过,但是并不是没有防范心理……防范是一回事,责任感又是另一回事,所以她真心希望任贵妃顺利生产,而不像一些恶毒的女人那样对敌人只有诅咒。
张嫣见识了许多血腥的事,已经不是以前那单纯的小女孩了。就像魏忠贤在时,有个姓冯的贵人只是因为向皇帝说了一句魏忠贤的坏话,就被人给弄死了,这件事让其他后妃十分愤怒,却拿魏忠贤没有办法,因为明朝后宫体制,让嫔妃们势力极小,根本拿大太监没有办法。还有其中有个成妃,因为在侍寝的时候、替另一个得罪魏忠贤的妃子向皇帝求情,结果被人关进了冷宫,差点也被魏忠贤的人给弄死。
魏忠贤倒台之后,张嫣替成妃求情,朱由校根本都记不得有这么一个妃子了,因为给皇后面子才下旨把成妃从冷宫放了出来。所以成妃把皇后当成自己的恩人,一直和张嫣关系极好。
这个时候成妃也在旁边,便劝说张嫣道:“皇后娘娘不要着急,任贵妃一定没事的。”
成妃瓜子脸,五官倒算端正,但是前额宽,两腮小,有点不太协调,最重要是皮肤看起来有点老气,人也比张嫣显老多了。成妃不得宠,长相肯定也有一定的关系。
皇后身边的后妃,除了成妃,还有杨选侍。杨选侍和张嫣的关系也相当好,相比身材娇小、面相可爱型的张嫣,杨选侍丰满的身材和成熟的面貌,就像一颗熟透的苹果(御姐)。而张嫣和成妃都在记挂着任贵妃生产的事的时候,杨选侍却目光呆滞,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顾想她自己的事。
因杨选侍常常在张嫣的身边,张嫣隐约已经觉察到杨选侍和张问之间有什么非常关系,比如那次张问在京师保卫战中立了大功之后、奉召入宫,杨选侍的失态,让张嫣觉得杨选侍好像喜欢张问。
正因为这样,皇后才极力保护着杨选侍,皇后不敢和张问有所联络,但是张问是她的姐夫,她心里面清楚得紧。
张问虽然和皇后没有血亲、严格说来算不上外戚……张问本来就是朝廷命官,总不能因为娶了皇后的姐姐就罢官,规矩上并没有这么一说,只有娶公主才要罢官。尽管这样张嫣也要避嫌,尽量保持和张问的冷淡关系。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宫女奔进了坤宁宫,说道:“是皇子!皇后娘娘,任贵妃娘娘生产了,是个皇子!”
宫女先说出皇子,儿子和女儿的分别是相当大的。
张嫣呼出一口气,一脸的欣慰,问道:“皇上要去长春吗?”
“皇上正从养心殿赶过去呢。”
“哦,知道了。”张嫣淡淡地说了一声。既然皇上要去,奇的是回来之后干脆复辟成功,又干了几年皇帝,他对女人们做了一件好事,就是下旨永久废止后妃殉葬。
“皇上,给皇子赐个名字吧。”任贵妃用微弱的声音祈求道。
朱由校想了想,说道:“就叫朱慈炅吧。”
……
朱由校心情很好,有两件事让他觉得今天的运气太好了,第一件当然就是喜得皇子,第二件就是张问的辞呈。
张问那言语诚恳的辞呈(说是身体有恙,经常浑身疼痛,不能呆在京师,需要去南方温暖地区调养),让朱由校的压迫感消失了。一切都在朱由校的掌控之中,他想张问下台不需要牺牲妹妹、把事情搞得一团糟这样麻烦了,只需要恩准张问养病这么简单。
但是朱由校又有些犹豫,张问的主动,让他感觉自己是不是太多疑了?他仔细想起来,张问其实是个干吏,而且他不像其他大臣那样缩头缩脑只顾自保,张问可能会让大明的气象变好,是个难得的人才……可是张问这样党同伐异的干法,又让朱由校有种不安全感。
其实上皇帝这份工作压力很大,为了皇位连兄弟都可以互相残杀,谁能完全靠得住?除了那种在娘肚子里、脑子就进水了的皇帝,才可能天天乐呵呵地没有任何压力。皇权是最大的权力,但是朱由校深知道这样的权力是怎么实现的。
朱由校犹豫了许久,在上进与稳固中徘徊不定,但是他最终想明白了:让大臣中拥有最高权力的人退下,会产生各种连带的反应。所以无论朱由校最后决定怎么办,他都应该先稳住张问,再作从长计议。正如张问想稳住朱由校一样,朱由校也想稳住张问,激烈的干法双方都没有准备好。
张问如果不在了,朱由校缺少一个核心的班子替他治理天下,那些朱由校曾经重用的旧臣,现在只剩张问了,让张问突然离位,会让朱由校产生一种无力感。他需要时间提拔一批中用的大臣,他的极高皇权需要有人拥护才能化为实际的权力。
于是朱由校决定召见张问,和他谈谈心,稳住他的情绪。
这次朱由校没有在后宫召见张问,在下旨传唤张问后,他去了文华殿。文华殿从嘉靖十五年起就一直用作皇帝经筵和召见大臣的地方,朱由校却很少用。
文华殿南向,面阔五间,进深三间,黄琉璃瓦歇山顶。朱由校从连接前后殿的穿廊走到后殿主敬殿中等候张问。等了许久,仍然不见张问过来,他便有些恼怒地对太监说道:“内阁到文华殿,才多远的路?张问为什么还不来?”
太监道:“回皇爷,张问今儿不在内阁,呆家里呢,估计过来还要一点时间。”
“在家里?”朱由校看着文华殿侧边的三交六椀菱花槅扇窗,喃喃地说道。他在想,张问是真不想干了?
过了许久,一个太监走进主敬殿,跪倒在地说道:“皇爷,张问来了,已经到月台外边的甬道了。”
“宣他进来。”
又过了差不多一炷香功夫,张问在太监的带引下走进了主敬殿,远远地就伏倒在地,喊道:“微臣张问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平身,来人,赐坐。”朱由校活动了一下面部肌肉,作出一副轻松的表情来。
张问走上前去,走到龙榻旁边的凳子旁边,先拱手说道:“臣恭贺皇上喜得龙子,皇上之福,大明之福,社稷之福,天下幸甚。”说完才坐到皇帝赏赐的凳子上,那凳面上铺着一个软座垫,坐着很是舒服,但是张问只敢让臀部的沾着凳子座垫的一个小角,在皇帝面前坐都是这样的姿势。
朱由校挥了挥手,屏退了左右的宫女太监,这才说道:“张问,你为什么要辞职?别给朕说身体有恙之类的,朕不信。”
张问寻思了片刻,自己突然提出辞呈,说出一点实情,反而能给皇帝交心的感觉,他想罢便说道:“昨晚二更天,遂平公主殿下来内阁值房了……”
“哦?”朱由校有些尴尬,忙说道,“这个丫头,越来越放肆,都是朕给纵容的……”
张问道:“臣昨晚就在想,按理殿下晚上是不能走到内阁值房的,也许……也许是皇上对臣的施政不满……”
张问委婉地说了出来,意思就是朱由校想把他变成驸马、从内阁次辅的位置上退下。这么说虽然有点打击皇帝的面子,但是确实是那么回事,朱徽婧一个公主半夜二更的怎么能顺利走到内阁值房?张问如果假装看不懂,朱由校也不信。
现在主敬殿没有其他人,朱由校被张问说得很不舒服,但是转念一想他倒是实话实说,也就想通了。朱由校虽然文化不高,但并不是一个完全不明理的人。
朱由校沉默了许久,喃喃说道:“朕曾经对你说过:朕在,保你荣华富贵……”
张问心道把公主嫁给我,当然荣华富贵了,不过老子恐怕只能去经商了。
朱由校又说道:“朕用是执掌内阁,你在几个月内专门提拔南人,打压其他大臣,朝中诸臣多有不满,恐对国家不利。”
张问颇神情地颤声说道:“臣也曾经对皇上说过:如果有一天皇上不信任臣了,只需要赐微臣宝剑一柄,微臣即可自裁谢罪,以谢皇上知遇之恩。”
兴许是张问的语气很有感情色彩,朱由校在这一刻真的动容了,他听过无数大臣上表忠心的话,但是没有听过比这句话更真挚的、纯粹的话。
朱由校一时也无法断定张问的危险性。在朱由校犹豫不决的时候,张问却已经十分断定:有朱由校在,他的新政根本无法推行。
一个犹豫不决,一个态度坚定,在这一轮交锋中,张问已然占了上风。不过总体情况、大势强弱,依然十分悬殊,毕竟朱由校是君、张问是臣。
张问继续迷惑皇帝道:“臣绝无党同伐异的居心,但是朝廷自国本之争以后,党争局面已经无法控制,要想有所作为,无法避免党争实情。东林党无益于国家、魏党无益于国事,臣想重组三党,重新安排朝廷格局,辅佐皇上澄清宇内,中兴大明!”
三党即齐楚浙党,其实还包含了宣党﹑昆党等,是以前在对付东林党的党争中形成的党派。三党也不是什么好鸟,但是东林党也不好,阉党也不好,相比之下三党对于朝廷来说还好一些。
以前在皇帝面前,谁也不敢明说党羽,但是张问和朱由校的关系倒是很特别,张问反而敢在他的面前说真话、直话,这可能也有朱由校文化不高的原因,只有说的直白他才更懂。
张问继续说道:“嘉靖以来,党争从未间歇,朝中诸臣面对现实纷纷抱团,党派不是说解决就能解决的。嘉靖时,一些大臣信奉‘心学派’(徐阶等人),主张无党,实际上也是‘无党而党’。这样的情况,臣要对抗阻碍新政的势力,只能拉拢一批支持新政的官员,才能有所作为。臣一生的抱负,就是辅佐皇上成就中兴大业,只要新政推行成功,臣当卸甲归田,以享天伦之乐。”
因为张问的党同伐异干得太明显了,这时候他为了让皇上感觉到他的诚挚,干脆什么都直白地说出来,为自己的结党作解释。
朱由校实际上已经有点相信张问的话,朱由校明白朝廷党争的现实,张问说的一点都不虚,全是大实话。
他犹豫的是这样下去,会产生什么后果?一党独大,架空皇权?所以他举棋不定,也没拿定主意要把张问怎么处理,而张问却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把选择权完全交到朱由校的手上,让朱由校更加左顾右盼。
但总得来说,经过今天这一番谈话,张问在朱由校心中的威胁大大地降低了。交流能够拉拢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皇帝成天坐于后宫、不见大臣,坏处也是很大的。
朱由校决定先稳住张问,再作打算,他便说道:“你的辞呈朕压下了,以后别再上书这样的事。”
张问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道:“臣真不知道该如何感激皇上的信任,这几天臣也在想,是臣太过心急,施政过于激进,这才造成了诸多大臣的反对。臣当重新订制施政方略,采取缓和的态度,缓解党争造成了不利影响,方不负皇上的重托。”
朱由校点点头道:“欲速则不达,你要谨慎处理政务,方不负朕对你的期望。”
“臣谨记皇上的教诲。”
朱由校站了起来,说道:“朕今天还有一点事儿,你且安心下去,好好做好本分。”
张问听罢,重新跪下向皇帝行了三叩九拜的朝礼,倒退走了几步,这才转过身,走出了主敬殿。
他从殿前出月台,从直通文华门的甬路走出文华门的时候,这才敢松了一口气。君臣之间这样的勾心斗角让张问心里很不舒服,而他又没有办法。
在压力和危险的刺激下,张问心底那股子邪恶又冒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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