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但凡拍艺术电影，片场的气氛都会相对商业电影更为沉闷。商业电影迎合大众的口味，追求市场价值，拍摄手法多以视听感官刺激为主，题材通俗易懂，而艺术电影更有深度，目标受众是知识文化阶层，注重的是探求哲理、挖掘人性、针砭时弊等等，题材往往深奥沉重，富有极具争议的内涵和外延，拍摄的时候需要深刻的思考和强烈但不一定张扬的感情碰撞。一部优秀的艺术电影，对导演和演员的要求格外高，双方严重承压的前提下，气氛想要轻松活泼实在是一件难事。这个时候就要看大家的自我调节能力了。
这部电影题材备受争议，感情压抑又沉重，结局还是一个悲剧，有经验的演员们都知道进入片场后，剧组的气氛不会太好，所以在拍摄前都尽量保持轻松的心情，于是就有了安妮总捉住沃格特和杰克开玩笑不放，她的性格确实带给大家一些欢乐。不过正式开始拍摄后，安妮脸上总是大咧咧的笑容也变淡了，在导演组的指导下平和情绪，把感情调节到符合电影的基调。
安妮和米歇尔没有在剧组逗留太久，前期的拍摄以沃格特和杰克为主，她们的戏份在全剧进行了三分之一才出现，所以她们暂时离开，投入到其他工作之中。
虽然没有了爱搞怪的安妮，但和她的性格有不少共通点的沃格特也给剧组带来一点笑料。因为他对什么都非常好奇，和什么都能玩在一起！
这个“什么”可不单只人！不论是负责赶羊的边牧犬哈尼还是为了拍摄特意向当地人租用的羊群，沃格特都能兴致勃勃地和它们玩一场。有只母羊正好要下崽，沃格特特意过去围观，关键时刻还帮了一把手，获得牧羊主的好感——原本牧羊主很担心剧组伤害到他的羊，沃格特的“爱心”令他倍感欣慰，也就没有盯着他们盯得那么紧了。这个结果让李安对沃格特赞也不是骂也不是。
两个主角恩尼斯和杰克的设定是西部牛仔，其中杰克还是一个玩牛仔竞技的，号称“没有马能把我抛下”，骑马的技术自然要非常好。正式拍摄之前，杰克已经足足训练了一个月，把性格相对静态、平时只会在健身室健身的他折磨得够呛，才学会把马骑得似模似样。但正式拍摄时，还是出现一些状况。反倒是事先没有受过训练的沃格特，长腿一蹬跨上马背，动作流畅，坐姿优雅，高贵矜持得像一个底蕴深厚的英国贵族，马匹在他的控制让跑就跑，让停就停，乖巧得很。本来还想协助他的工作人员顿时傻眼，张大嘴瞪着他。
沃格特得意的笑容刚露出来，李安的声音就响起：“沃格，恩尼斯是一个受教育程度不高，举止粗鲁的男孩子，把你的姿势调整过来，别老记着耍帅，啊？”
旁人的人都发出低笑声。
沃格特的笑容垮下来，不甘不愿把他经过英国骑马俱乐部教导的完美骑姿转换成粗豪的牛仔式，颈部松弛，挺杆没有那么直，自然弯曲着向下压，手和脚的摆放随意一些。沃格特轻轻夹着马腹让奥尔（马的名字）走了几步，扬声问：“这样可以吗？”
李安一直看着他调整，表情极为认真：“身体重心向后移一点，我需要沉重感，沃格，紧绷。”
沃格特依言而动，正准备再开口，一匹马突然步伐不稳地地从沃格特眼前走过，马上坐着的是杰克，他的眼里带了一丝惊慌。沃格特当机立断，立刻伸出手递过去：“杰克！”
杰克直觉伸手过去，很快被沃格特用力拉住，离开了马背。他刚靠到沃格特身上，他原本骑着的马嘶鸣一声，直起了半身！
“嘿！嘿！当心！不要靠近！”工作人员大声喊道！
“你没事吧，杰克？”李安飞快走过来，担心问。
杰克惊魂未定，咽着口水：“啊、啊……我很好。”他扭头看向沃格特：“谢谢你救了我。”
“不用客气。”沃格特拍拍他的背，“easy，杰克，你不要怪它，可能是你弄痛它了，它才不得不向你抗议。”他的语气很轻松。这个程度的惊马根本不算什么，好的骑手可以轻易安抚他的坐骑。
“yeah……”沃格特淡定的态度感染了杰克，他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然后见到自己还握着沃格特的手臂，连忙放开。
沃格特举起拳头和他对碰了一下：“你可以的，杰克。”
杰克不禁一笑，点点头：“你也是。”
拍摄过程中总会出现诸多问题，杰克的小意外只是其中一个小插曲。最让人惊讶的是沃格特，本来大家都担心最迟进组又最缺乏经验的沃格特会是一个大问题，但他的表现出乎意料的稳定。尽管他并不是十分循规蹈矩，但他学习能力强，头脑灵活，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和理解，能够针对角色提出不少有建设性的建议，面对李安细致到恐怖的指点，耐心受教，极为配合。他对剧情和角色的融入甚至比杰克还要畅顺自然。
当然，杰克的表现也相当不错。
恩尼斯和杰克从陌生人到互相认识、交谈，一起到山上安营扎寨这一段，拍起来几乎一气呵成，顺利得不可思议。
在断背山上的拍摄，两个主演每天都在干一些琐碎的事，骑马、牵马、劈柴、烹饪、喝酒、交谈……很简单很生活化，就像一对好朋友一起在风景优美的山上露营一样，区别就是这是一份“工作”，他们不能说走就走。
虽然不远处有摄制组在活动，但负责表演的两人都很自然地忽略他们的存在。投入角色后，天地间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类，在漫长又一点一滴的相处中，恩尼斯和杰克都已经在心里给对方下了判断——
啊，这是一个不错的家伙，还有他在，不用孤单一个人，真好！
到后来，杰克和沃格特的互动已经变得默契自然，甚至不用导演提点，他们就能给出最适合的反应。
他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无论戏里戏外。——这从他们的笑容里可以看出。
恩尼斯和杰克对彼此都有好感，但这种好感在他们的认知里是朋友式的，不掺杂其他特殊的感情，他们也没有往其他方向想。
直到恩尼斯在杰克面前脱.光洗澡。
出于礼貌，杰克没有看着恩尼斯洗澡，他目视着一个相反的方向，僵着身体一动不动，眼神略带呆滞，脸微微红着，喉间小幅度地吞口水——
他起了反应，对于一个男人的裸.体……
这个发现让他意识到事情的发展走向一个扭曲的方向。
“good！”导演的声音为这个镜头划下休止符。
杰克.吉伦哈尔猛地从杰克.特维斯特的角色抽离出来，他的脸依然红着，忍不住转身望向后方的沃格特。
刚才是一个大胆的全.裸镜头，沃格特当着在场这么多人的面真的把衣服全脱了，虽然重点部位做了防护，但沃格特的好身材可谓一览无遗。
现在沃格特的身体已经被大毛巾包裹起来。他的表情有些尴尬，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脱光，尽管他的思想比较开放，一时也无法做到完全不介意——之前就有一个演员因为尺度过大而拒绝恩尼斯这个角色。大家理解他的心情，无论哪一个人都没有因此而开他的玩笑，沉默而快速地给他送上毛巾。
沃格特飞快走进帐篷里穿回衣服。
“你还好吗？”沃格特穿好衣服走出帐篷，杰克迎上来问。
“放心，我没事。”沃格特失笑，微微勾起唇，他的意识已经恢复成沃格特的，但他的动作和表情还停留在恩尼斯身上。这是他表演的一个毛病：“我的心灵没有那么脆弱。还有，谢谢你。”他事先拜托过杰克，这个镜头一定不能ng，杰克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你接这部戏很勇敢。”杰克忍不住说。不是每一个十九岁的男孩子都有勇气接一部这样的电影。
“别说得你比我大很多一样，杰克。”沃格特双手插兜，“这是一份好的工作。”
“你知道我们下一场是什么，对吧？”杰克凝视他。
“当然。”沃格特默默点头，“我们会完成它。”
“是呀……”杰克低下头踢了踢脚下的泥土，宽大的牛仔帽挡住了他的表情。
“沃格特，杰克，导演叫你们！”导演助理喊道。
“来了。”沃格特回答了一声，向杰克扬扬下巴，“我们走？”
杰克伸手在牛仔帽上盖了盖：“嗯。”
因为是露天拍摄，拍摄地附近荒无人烟，剧组搭建了不少帐篷。李安在其中一顶帐篷里看刚才那一幕的回放，表情专注平静。他的手边摆放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里面写满密密麻麻的字，还有一些示意图。
“导演。”杰克脱下牛仔帽开口。
“来了？都坐。”李安抬起头，看到沃格特和杰克，露出微笑。等沃格特和杰克坐下，他语带赞许：“刚才你们的表现很棒。”
“谢谢。”杰克说，但没有太开心。
沃格特面无表情点点头。
他们冷淡的反应并没有引起李安的反感，甚至，他眼里的赞赏更浓了。
因为杰克和沃格特显然还处于表演状态，此时此刻他们依然是杰克和恩尼斯。经过连日来的拍摄，杰克和沃格特在自己和角色的切换已经没有那么清晰。不用再“演”，他们就是杰克和恩尼斯。
杰克有这个能力，他的角色和他本身的性格也有不少共通点，所以李安并不惊讶他优秀的表现。但沃格特完全是在演一个和他相反的人，能做到这个程度确实令人感到惊喜。
李安对下一场戏的把握又多了一些。
“你们都知道下一场戏是什么，我知道这会很难，但已经走到这一步，我希望两位能和我一起拍好它。”李安温和说，“就像我一开始对你们说的，无关性别，从好感开始累积，借着某种媒介，滋生出爱情。这只是一份爱情，仅此而已，不要夸大它，勇敢面对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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