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惟愿妾心共君心
这厢赵琛正忙不迭向袖中取了生丝帕子擦拭,被在侧几人瞧在眼中,虽不直言表露,却俱是心生不屑——此时却见不远处一阵骚乱,并无兵刃交接之声,倒似有人打马而来。座中一人便骂骂咧咧起身,唤过手下,一起过去看个究竟。
余下几人只当是遇上了逃命的小股寇匪,不成气候,前头自有人挡着,便也懒怠理会。谁知来人却未被拦下,纵马径自冲至近前,唬的众人一面闪避,一面纷纷亮出兵刃,待要大声喝斥,却见那人苍白高瘦,浑身尘土,擎起左臂——掌中所持,正是五千营的令牌。
众人犹在错愕之时,倒是赵琛先回过神来,“仇将军?”
仇香桥跃下马背,顾不得一一行礼,“王爷此时正在西去二里扇子崖下——”
赵琛闻言一怔,原就是面慈心软之人,待听明白了对方所言,几欲涌出泪来,将帕子胡乱向脸上抹了一把,迭声道,“牵马!备轿!去扇子崖!”
火光映照下,将尽未尽的夜色,反倒显得深了几分。
齐儿笑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男子——修眉深目隐在光影之后,看不清他的神情。方才她对他说下马时不慎扭伤了脚——心知自己的手算不上极美,一双脚却生的甚是莹润小巧——此时任由他捏着脚踝,口中不忘连连呼痛,心底却在暗暗得意。
不曾想,暄只将她的脚腕轻转了两转,稍按一按便放下,“应是无碍。”
齐儿一撅嘴,赌气般哼了一声,又有些庆幸——若是她的兄长,只怕一眼便能识出自己不过是佯装受伤。
他也并不点破她的心思,一笑作罢。
见他笑,齐儿一扫愠色,将头轻轻向他肩上靠去——她真是爱极了他这副眉眼,只觉天下的男子谁也不及他,即便情窦初开,懵懵懂懂,她却十分笃定——哪怕流年辗转,他亦是她的沧海巫山。
若他心中有她,自是最好;即使现下他心中爱慕着旁的女子,她也完全不必在意——她齐儿是何人?聪慧如她的,必不及她的颜色;姿容妍丽的,却难有她的灵性;即便秀外慧中的女子又能如何,岂能与她的身世比肩?齐儿看中的男人,怎会让旁人抢去!
此时她能轻易囚住他的人,假以时日,她亦能囚住他的心——火光映着如花笑靥,她微微阖上双目,且笑且叹:“方才那仇香桥,瞧着倒有点意思。他亦是因上陵围猎被遣至定洲的?你信不过成沛,为何偏偏倒信得过他?”
暄随手向火中丢着柴枝,淡然道:“赌一赌又有何妨?”说着言语间不觉带了几分戏谑,“若果真赌输了,我便往川中去,顺道也瞧瞧你说的那些稀罕玩意。”
齐儿一喜,直起身笑道:“那你就快些赌输吧!随我一起去川中也好。我爹爹在川中有处极大的宅子,你若去了,便是上宾——”一面说,一面摇着他的手臂,催促道,“好么好么?”
他说得已是云淡风轻,不想齐儿却比他更甚,生死成败,在她眼中果真如儿戏一般。
暄笑望她一眼,“我早说过自己不是君子,随你去川中,便算第二桩事吧。”
暗房内永难得见天日,鼻息吞吐间满是腐草的破败之气,自心底透出的倦,犹如鸩毒,直渗入四肢百骸——生不易,死亦难,浑浑噩噩已不知多少时日,若非周身驱之不去的寒意,她几乎已辨不清自己是否一息尚存,偏偏又有一样物事,始终硌着她的胸口。
隐忍了许久,阿七恍恍惚惚忆起,那是师傅交与她的玄铁——而如今,连累了继沧,她还有何颜面再去面见师傅?
犹记得将离开津州之时,她便被师傅勒令与继沧搭伙。心中不情不愿,每每绞尽脑汁甩开他独行。她行事向来莽撞,临时起意,率性而为;继沧却恰恰相反,将事事料得周全。现今想来方才了悟,当日这样无所顾忌,只不过倚仗身后还有继沧——若继沧在,她必会万事无虞。
许或当日,她便不该央求师傅自请北上。她原该留在陵溪,等继沧伤愈。又思及在龙潭寺中随手掣着的签子,那老僧曾殷殷劝诫她莫要北去;她不信命数,一笑置之,此时却又暗悔,若那日不北上,便不会在驿站受制于苏岑,亦不会耽搁行程被程远砚另行派往祁地,而不去祁地,自然无从与赵暄相识,更无此后种种牵系——锁链一般的环环相扣,稍一思及,便令她悔得无以复加!
到头来千错万错,皆怪她恣意而为!
几近麻木的一颗心,此刻又痛得难以自持,眼底却一滴眼泪也无,而喉中干涩犹如火炙,早已失声。
她挣扎着坐起,耳畔似有若无的环佩之声,由远而近。缓缓膝行上前,俯身拜下,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玄色绣金的龙纹袍摆。
“殿下——”张了张口,却丝毫发不出声,眼前有片刻眩晕,指尖颤抖着,攥住男子的衣角。从未这样狼狈不堪、卑躬屈膝的向人摇尾乞怜——再没有人会来救她,她唯有求得他的怜悯。
垂首望着瑟缩在自己脚边的女子——她与雩襄终归还是不同,他们高看了她,雩襄甘为玉碎,她却宁可苟延残喘,以求瓦全。他明知她无畏生死,那她这般卑微,又是为了何人?
昳忽而俯下身去,抬起阿七几无血色的面颊,徐徐道:“天降异象,上命皇次子晅代往观星台祭天。。。。。。此事,是我操之过急了。。。。。”他多日不曾见她,乍见之时,却道出这样一句。
她细细辨着储君的话——他也在悔么?暗悔不该这样早便将宸王除去?
储君眸中零星闪过一丝凄惶,只一瞬,却让她看得清清楚楚。
暗暗告诫自己,她本应将这男子恨入骨髓——不知为何她却发现,他虽是嗜血的猎人,而稍有不慎,亦是待宰羔羊。
似有一双无形之手,随意拨弄她与他们的命运。山雨欲来,这一场纷争,最终谁能独善其身?愤怒终于在她胸臆间生出——她不信世事天定,她只知世间的祸事,皆缘自贪婪虚妄的人心!她只恨自己百无是处,做不得力挽狂澜的救世英主,亦做不得遁世长往的自在闲人。
爱不能爱,恨不能恨——莫非此生她便只落得随波逐流,任人摆布?叫她于心何甘!
阿七微微垂下双目,掩下暗涌的心绪——储君却携起她的一双手,自语道:“转眼便是仲秋,既是他也不得入宫,便在此处更好。错在我,他远我疑我,我何妨近他信他,将先前结下的梁子一并解了罢。。。。。。”
阿七满心茫然,又听他低问道:“若当初,我许他不死,你能许我何事?”
她能许他何事?此时连这一己之身,也由不得她做主。
谁料他并不等她回答,只对她幽幽说道:“不必说。我都知晓。。。。。。你我,皆是一样。”
他道,他与她,皆是一样。
阿七嘶哑着嗓子,却只能发出几声断音,在他的注视下,终是无可遁形,困兽一般的焦灼,撞的她心口生疼——她势必要取了他的性命,他怎能还如此待她?
挣扎着要抽出手来,却被他握的更紧——他的手,同她的一样,亦是冷的,未带半分热度——而他不让她逃脱,似要将心中深埋已久的幽怨,都在这一刻诉与她:“你可知云彦因何而死。。。。。。我命乃是天定,非我所求;即便有心退让,又岂可为人所容?此生纵是粉身碎骨,亦不得不争。。。。。。可是为何。。。。。。连我的生身之母,都不愿让我活着。。。。。。她一心爱着旁的男子,弃亲子于不顾。。。。。。而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叔父。。。。。。”
这宫闱秘辛,任谁听得哪怕只字片语,都足以万劫不复,阿七在他臂膀间瑟瑟发抖,却又挣脱不得——偏偏他唇角犹自带着笑意,好似一味迷药,语调温软,要将她的心也化了去,“若儿,若儿。。。。。。”反复轻唤着她的名字,如同往日宿在他的寝殿,她被梦魇困住之时,喃喃道:“许我十载。。。。。。不,五年。。。。。。三年也好,三年之中,诚心待我一人,绝不负我。。。。。。我还要你在我身边,看着我,如何令他们功败垂成。。。。。”他本是疯魔顽邪的心性,此刻许或已不知对谁所说。
阿七正是退无可退,不知该如何收场,他却如梦初醒,突然松开她,起身唤来宫娥,将她搀扶出暗房。
——恩宠得失只在转瞬,青宫多有匪夷所思之事,宫人们早便习以为常,何况储君身边无故缺一名近侍,东宫乐苑新添一名姬人,原也算不得什么。
正如储君所说,仲秋将近,所余时日已然不多。
而她又从未习过乐舞,如今只练一支舞,两日一夜,几未停歇,却丝毫不觉困倦。待到第三日破晓之时,教习姑姑再来探视,言语中已颇有赞意——她虽舞的不精,却胜在姿态轻盈。
。。。。。。摇曳处红袖生香,顾盼间姿彩妖娆,中宵如水般的月色下,立在华毯尽头静等一曲终了,此刻她已与寻常姬人无甚不同,连眉眼中的凄冷,亦被浓丽妆容悉心掩去。
红裙轻薄犹如蝉翼,赤裸的肩背之上,以极艳的油彩绘就出一枝双色牡丹,花瓣由赤红到绛紫,恰好隐去狰狞伤痕,而手中与众女一式一样的银壶,嵌满珠玉,溢彩流光。指尖向壶底微微试探,便可轻触到凹陷处几不可察的机关。
庭院中依旧是那名嗓音清婉如莺的女子,正伴着琵琶:“霜天漫漫地如雪,中宵月,欢宴夜。思长情怯,弦音已三叠。玉盏金樽酒未歇,歌一阙,诉离别。。。。。。”
酒未歇,清歌一阙诉离别。
这一刻,心意沉沉,静的如同这晚的月。只是不经意间,左首席末一个人影轻晃,无端令她心头一顿。
是夜肃夫人并未侍宴,而她也并未看错,方才那人,正是裕安宫的安奎。
此时已由不得她多做思量——乐音一转,莲步徐徐上前,十二名舞姬和着一众乐女轻击的拍子,共一曲来自西炎的旋舞,只见满场耀眼的珠翠,宛若星辉,翩然旋起的红纱,更好似流霞。
席间的宾客,眸光带着或浓或淡的酒意,在花团锦簇间往来逡巡,她许或算不得内中绝顶美艳的一个,却是最魅惑人心的一个。
心愈跳愈快,恰如那一圈圈由缓而急的舞旋,她未看见一众宾客贪婪抑或惊艳的神色,她只看见手中的银壶,映着凄清的月华,在手中旋作一团银光。
全副心思,都只在这银壶之中。舞拍愈发明快,落入耳中,更令她心跳如鼓;而一圈紧似一圈的轻旋,似极了一道道催命的符。
乐女清亮的一声唱和,舞乐一顿,舞姬各自散入席间,她便如一只折羽的燕,被旋起的疾风携着,轻轻坠在储君案前。
几上摆着秋令时节原本极难一见的栀子,那浓烈的香,自鼻尖直刺入心脾。
微一凝眉,只听身畔有人轻声道:“殿下,齐州新贡的醴泉——”阿七将手中的酒,轻轻斟入樽内。
那酒银线一般,自壶口甫一倾出,便惊觉有异,心口立时变得冰冷——扑鼻而来的凛冽酒香,几欲压过栀子,又怎会是醇和却甘淡的齐州醴泉!
在侧端坐的储妃,唇边漾起一丝莫测的轻笑。
阿七心知自己必是错了一步,一脚踏入未可预见的局,她并非未曾料到,计中有计;她只是不解——卑微如她,竟也值得旁人费这一番思量?心下凄然一叹——明知不过是以卵击石,当初自己又何来这一遭!
额际垂下一缕散发——昳抬手抽出了她鬓间的松石银簪。
乐声又起,她却只听得自己的心跳,脑中一片纷乱,唯剩一个念头——壶中,竟非她亲手添上的醴泉。
不错,她还不曾下毒。因而直至此刻方知,燕初算准了她,料定她顾虑重重,不忍将毒与药引放入昳的酒中。
而那点翠金钗与松石银簪,亦只是两件寻常首饰,绝无内里乾坤。
燕初,如此轻易,便将自己骗了。
此时赵昳眼中的轻鄙,已不加丝毫掩饰——她果然是他的人,他的手段,便只是如此么?初时这般大费周章,甚或不惜嫁祸义平侯,将她送入东宫,便只是如此么?
将那毫无破绽的银簪轻轻插回她的鬓上,昳缓缓低语道:“。。。。。。我原本还想看看,你的手,究竟如何快过那乐浪死士,又是如何快过东宫护卫。。。。。。”他稍稍一顿,竟不无惋惜道,“可惜,也不过如此。”
阿七垂首跪在几案前,已是心如明镜,那酒并非燕初所说的酒,必是早被施了剧毒,足以令人顷刻间毙命——唯有如此,方能嫁祸与她。
“行刺一旦失手,”只见赵昳手中兀自执了那酒樽,一手将她拽至身前,口中喃喃道,“还有这杯酒,是与不是?”他说着,冷冷一笑,猛的捏起她的下颌,将酒强灌了下去——
阿七躲闪不及,唯有死死咬紧牙关,烈酒顺着唇角淌至颈间,却仍被呛的低咳不止。
伏在案脚咳了许久,她终是抬起头,面如死灰,轻声反问道:“殿下何出此言?松若不明白。”虽知事已至此,原该只求速死;可无论是谁,燕初抑或程远砚,竟对她言而无信!生无望,却还不肯轻言求死——她须得活着,走出这青宫。
而此时宴饮正是高潮——十二名舞姬,个个美艳撩人,众女散布席间向宾客们殷殷劝饮,又兼筵席设在园中极敞阔的一处,席地幕天,隔的远了更是无人觉察出异样。
赵昳双目已隐隐现出血色,他仍旧低问道,“你可知,她正是当晚第一个向我告密之人?”
阿七木然望着燕初——
这北祁郡主,大衍储妃,竟是这样一个女子——若为复仇,矢志不移,便是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
储妃眸光轻闪,却始终面容镇静,亦是回望着阿七——她就是要置这女子于死地,她曾向神明起誓,必要让赵暄与苏岑如自己这般,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血溅当场!
如今眼见着阿七已被灌下大半杯毒酒,燕初心中却还有些不甘,冷眼望向席间那名男子——他为何还能视若无睹?莫非历经九死一生之后,他反倒成了贪生怕死的懦夫?
燕初知苏岑此刻不在京中,若换做他在,又该如何?可惜,饮下这穿肠的毒,她已等不到他回京;即便他回来又能怎样,为了身家功名,刻骨仇恨也只能强忍着和血吞下。
她反倒替这女子唏嘘。
往后每年仲秋,这些曾爱她入骨的男人,许或会焚些薄香,祭她一祭——惺惺作态,无关痛痒,还真是中土这些懦夫的惯有做派——燕初唇角带着鄙夷的轻笑,顿觉有些意兴阑珊,又不愿让腹中胎儿见这惨烈的一幕,便将手覆上小腹,向储君轻声请辞。
阿七在旁听的分明——昳已然知晓燕初身怀有孕。
不禁颓然一笑——许或作为储君,他也恰恰亟需一名子嗣,堵住悠悠众口;于是昳与燕初,权衡利弊,各取所需,暂且结为同盟。。。。。。自己的底细,赵昳究竟有否自燕初口中得知?
此时昳并未理会燕初,只将酒樽重重掷在地下,眸光飘忽不定,似在等阿七毒发而亡,心中却莫名有些焦躁——莫非,自己竟不愿那酒中有毒?
连燕初亦是不知,这酒早便被安奎使人换过。
两名侍卫上前来,一左一右挟住阿七。
席间终是变得鸦雀无声,众人遥遥望去,俱是不明所以,面面相觑——莫非竟有刺客?瞧那光景,却又不像。
等了一刻,又是一刻,烈酒炙得阿七浑身作烧,四肢酸软,几难支撑,而心中求生之意却愈发强烈,开口时气若游丝:“殿下——”
赵昳已是心烦意乱,冷冷扫一眼未及离去,强作镇定的燕初,又垂眼望着阿七——几难置信密报竟会有差,这酒中果真无毒?而她也并非宸王派来的细作?
阿七敛了敛已有些涣散的心神,低低又道:“松若随身带有姬氏玄铁。。。。。。虽不知因何事惹怒了殿下,但求殿下网开一面。。。。。。”
身侧两名侍卫听她如是一说,不禁互递一个眼色,继而一起望向赵昳。
昳闻言亦是一惊,当下示意二人松开阿七。
阿七半伏在地,摸索着扯下腰间锦囊。手臂绵软失力,那薄薄一片乌铁擎在指尖,倒似有千钧之重。
内监不敢怠慢,单膝跪下方敢接了,又呈与赵昳。
燕初面上已有些发白,一时支持不住,颓然坐下。
昳自是识得先祖的旧物,凝望着其上所雕繁复龙纹,眸中一番明灭。
几次三番的变故,瞬息百转,令人措手不及,如今更有玄铁出世,若这女子果真毫无来历,又怎会携有这姬氏玄铁?处处生疑,细想却又头绪全无——赵昳戾气骤起,而怒令智昏,竟一心要将她毁于眼前,未加思索便冷冷笑道:“好,饶你一命便是。”继而却突然向席间扬声说道,“诸位!今日有玄铁出世,实乃我大衍一桩大事——”
座中闻言皆惊,待回过神来,早有内监将那玄铁用赤金托盘盛了,走向席间一一示与众人。
正议论纷纷,却听储君又道:“。。。。。。此女,冒犯储妃,按罪当诛!而今既有玄铁,索性便将她赏与在座,以娱众位!”
此语一处,满座哗然。虽说在这东宫之中,此等荒**乱之举实也常见——东宫每逢宴请,储君皆选几名姬人赏与来客,当即在筵席之上,行燕好之事,以此为娱;而宾客间谁人得了娇娥美姬,席中彼此互赠,亦是寻常。只是今日,却有不同——一则,储妃尚在席中;二则,此女竟携有玄铁,身世待究——如此一来,席间一时竟无人敢应。
赵昳目光阴冷,扫过四座,随手点了下首一人道:“孙将军,此女便赏与你了!”
所指之处,一名形容粗鄙的戎装男子应声而起,却是孙又京。
方才阿七将将上来,这孙又京已是垂涎三尺,紧紧将她瞅着,片刻不曾错开眼去——忽闻竟有此等好事,当下鼠目放光,大笑起身,遥遥向赵昳拱手道:“末将多谢殿下赏赐!”
众人还不及回应,却见席间另有一人起身笑道:“不可!此女,还是赏与臣弟吧——”一面说着,走下席来。
孙又京赶忙跟着离席,上前去蛮声向那人道:“殿下既已发话,宸王爷休要横刀夺爱!今日这女子,孙某决不相让,必要带回府中——”
“可巧本王亦有意向太子殿下讨要此女,”暄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这可如何是好?”
见他二人僵持不下,席间一众闲人俱是伸长脖颈,瞧得津津有味。唯有赵昳冷冷盯着阶下——那女子虽形容惨淡,却漠然罔顾,仿佛她即将委身的男子无论猥琐可憎,抑或俊逸倜傥,于她全无干系。
此时赵暄与孙又京齐齐走上前来——昳眉心紧锁,待要发话,却见暄已将手撩衣,单膝向阶前跪下,拱手朗声道:“方才臣弟乍见此女,便觉甚合心意,还望殿下成全——”
孙又京岂容到口的肥肉轻易被人夺去,赶忙依样要跪,却被储君抬手止住。
这当口便听赵暄复又说道:“今日即便得罪了孙将军,也要向殿下求得此女。”
赵昳面色更是阴郁——此宴原本乃是有意拉拢赵暄,不想横生枝节,被人密报赵暄向东宫安插细作,更意欲行刺。而眼前之事却又让他辨不分明——若此女果真是暄派来,此刻既已败露,又何须如此拼力维护?而既是如此维护,当初又如何舍得将她送入东宫?
思前想后,寻不出赵暄半点疏漏,而方才盛怒之下失了心智,此刻已暗自懊悔,无奈众目睽睽之下,一时却又难以收回成命,尚在踌躇,未料赵暄不等自己发话,便伏身下拜道:“谢殿下!”
赵昳一怔,只见赵暄竟擅自起身,上前几步将那女子轻轻抱起,径自走下台去。
此举自是难逃挑衅储君之嫌——令赵昳猛然间忆起六年前围场之上的旧事。若彼时一个少年便有那般胆色,时隔六载,今时今日又该如何了?
众人远望去瞧不分明,只听得宸王朗声拜谢,又将那女子抱下席首,自是认为储君已将此女赏了他,当下便有不少浪荡子纷纷上前凑趣,有的道:“恭喜王爷再添新人——”有的道:“见红须得连饮三杯,王爷莫要乱了规矩——”又有的道:“想必王爷身上已大好了,真是可喜可贺——”一时间好不热闹。
事已至此,思虑再三竟唯有顺水推舟,昳不禁恼羞成怒,却又不好发作。而近处孙又京瞧在眼中,亦是满心忿恨,却因摸不透储君的心思而不敢造次。
此时弦乐又起,席间依旧一派歌舞升平。
而暄虽极少出入青宫,此番却似驾轻就熟,由两名内监引着,只管往场中一处月白围帐而去。
。。。。。。曼妙舞姬仍在翩然作舞,众人却难免要分出些心思,时不时打量一眼那远处的帐子,想来内中正是春情缱绻,风光旖旎。
有乐声细细传来,帐中一名红衫侍女执灯跪坐——烛火昏黄,小小一圈光晕,反倒黯了月色。暄将怀中的女子轻放在锦席之上,又将那侍女斜睨一眼,抬手慢慢解开外袍的系带。
侍女见惯了风月,此刻只消一望男子在领间缓作轻移的手指,便已双颊飞红,垂下眼去。
暄对储君素日的秉性心知肚明,想这侍女在东宫之中,必是见识得多了,如此竟不好轻易蒙蔽过去。
千里迢迢赶回京中——何曾料到会是如此?再相逢时,中宵月下,他与她,竟如同一对欢场男女!荒唐放荡之事,先时于他而言,着实算不得什么,岂知而今,竟无所适从。
心头万般滋味,一时竟一样也打叠不起,只将外衫解下,覆在她身上,掩住那枝艳的诡异的双色牡丹——而阿七,早已是倦极,全凭一口心气支撑到今日,却自听得他第一句言语之时,这心气便尽数泄去。周身酸麻好似万千蚁虫噬骨,偏偏胸口却是血气翻涌,耳中一片喧嚣。恍惚中犹在痛恨自己的轻贱——见了他,便不自禁的轻信于他;若能换他安然归来,纵是受尽万般苦楚,现今想来亦是甘愿。
如是想着,却不肯看他一眼,生怕这一看,情难自禁,更要说出轻贱的话来——说她如何悔恨当初离他而去,这些时日又是如何的心痛委屈;甚或还会求他,让她此生长伴身前,她甘愿为他剪折了羽翼,做他掌中一只鸟雀。。。。。。
恨自己竟会生出这般念头,她怎能与他说这些?
阿七蜷缩在他的衣袍之下,双目紧闭,任由他一件件缓缓摘下自己鬓间的珠翠花钿,打散了发。
暄终是俯下身,唇轻轻贴在她的耳畔,低问:“你。。。。。。究竟是何人。。。。。。”
。。。。。。究竟是何人?
阿七也在心中自问,连她自己也不知,又该如何答他?
。。。。。。外间有人向储君进言道:“若此女当真是姬氏后人,倒不妨回明圣上,赐与宸王爷为妃,亦是美事!”
“王妃?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便是侍妾,她也做不得!”昳冷笑道,“我明日便入宫禀明父皇,只说玄铁既已入世,自此我赵衍与那姬家互不亏欠!”言罢,执了酒盏,漠然望着远处的围帐,愈久,眼神愈发空洞。
行事荒诞乖张,平素折磨宫人亦是手段阴狠——昳从未感到丝毫不忍。曾有不肯委身于人的宫女,在他面前触柱而亡,血溅三尺亦不能令他心有所感。而如今遥遥望去,帐中影影绰绰,旋即又被人捻熄了烛火,再瞧不见内中分毫景致,只余月白帐幔随风轻动——仿若蛆虫缓缓啮咬腐木,无痛无感,却看得他心中发痒,渐渐难以自抑,面容也越发扭曲,终是按捺不住,竟脱口喝道:“且慢!”
离席首最近落座的,乃是忠平侯赵瑭,因那义平侯尚未返京,此刻赵瑭恰与皇族中一名纨绔远亲计议近日堂会邀约戏班之事——正谈的兴起,被储君一声断喝唬了一跳,待明白过来,不禁大笑:“殿下,您这一声,不早不晚,只怕暄要闪着了!”
旁边众人闻言也哄笑起来。此时却见赵昳霍然起身,大步向围帐而去。
众人俱是一愣,赶忙离席跟在后头劝阻。有人真心相劝,有人却只为凑上前去看储君如何收场。一时间满场纷乱。
却说围帐之中,赵暄兀自心思烦乱,不料忽听得外头赵昳一声大喊,当下便不再犹豫,低头吻过阿七耳际,将手探入她的衫裙。
眸中分明无泪,眼前却仍是一片模糊,她已辨不清他的面孔,只觉面前被白帐围起一方墨色天幕,其上隐约悬了一轮月,近在咫尺,仿佛伸手便能触及。那月色也带着凉意,如同这男子的触碰,若即若离,水一般滑过。
他再开口时嗓音带了一丝暗哑,笑叹:“连你的名姓亦是不知。。。。。。若不肯说,便罢了。。。。。。”
腰身绷紧的一瞬,身下却传来几不可闻的一句:“云七,我叫云七。。。。。。”
云七,云七——
落入耳中,暄只觉心口一阵抽痛,即刻抽身而退,反手抓起她身下的白绢,冷冷掷在珐琅盘上。
暄将她裹在衣袍之中,待要将她抱起,却见侍女手捧了那珐琅托盘举至他近前,“殿下可要亲验?”
月下绢白如雪,其上零星血渍映入眼帘,只觉刺目——与她的私密情事,竟不得不示于广庭之中——怒火骤然而起,赵暄眉峰紧锁,当即扯过白绢一角将血渍掩住,口中冷冷道:“出去。”
此时赵昳离那围帐越来越近,在丈许之外站住,面色愈发阴沉。内侍只得硬着头皮凑近围帐,低声唤帐中人道:“宸王殿下?殿下?”内中鸦雀无声,不多时,倒见那侍女面带羞赧,先行掀开帘帐走出,跪在赵昳脚下,将白绢呈与他看。
昳唇角一阵抽搐,半晌方勉强扯出一丝冷笑,全然不理会那托盘,“你可在旁都看着?”
侍女低声回道:“是。”
此时便见赵暄仅着衬袍,神色望去极是淡然,将那女子抱在怀中踱步出了围帐。
在侧一干人等见赵昳面色不善,也不敢上前打趣,只有赵瑭轻摇两下折扇,出言调笑道:“竟这么快?王爷莫不是身有隐疾?还不快些将你那乌骐与我的赤骝换了,我保证不传扬出去!”
阿七被裹在衣袍之中,连头脸也被捂着,昏昏沉沉偎在暄胸前,听他轻笑道:“六皇叔看中哪匹,只管差人去牵走便是。”转而又笑向储君道:“多谢殿下赏赐!如此,臣弟便将这姬人带走了!”
昳冷哼一声,拂袖而走。
暄也不再理会众人,抱着阿七转上林间甬道,林外早已备下车马,径自离去。
见太子与赵暄不欢而散,其他人也各自散了。
便有相熟的闲人凑至赵瑭身侧,疑惑道:“竟有意顶撞太子,王爷今日这是——”
赵瑭转着指上的翠玉扳指,微微摇头,轻笑不语。
直出了东乾门,暄亦未吩咐往何处去。季长暗自作难,骑马跟在一侧,行出不远,少不得俯身凑向窗边,提醒道:“王爷,可是回咱们府上?时辰不早,东府那边,已遣人来问过一回了——”
赵暄不听便罢,此时听季长如此一提,先便拧了眉,只当阿七已是昏睡,低问道,“今日宫中主持祭月之礼的,是哪位娘娘?”
“戌时三刻宫里赐下月饼,”季长答,“听送宫饼的裕公公说,是景沅殿任妃娘娘。”
“任妃。。。。。。”暄似叹非叹,不再多言此事,只向季长道,“打发人。。。。。。罢了,你亲往东府知会一声,只说我晚些时候过去。”
季长欲言又止,领命自去。
思忖半晌,暄才敛了心思,拉开外袍一角,露出阿七的下颌,却见她唇角含了一丝散发——抬手替她轻轻拨开,忽而颓然叹道:“方才不如闷死你算了——”指尖划过她面上,凉浸浸皆是泪渍。
阿七蜷在赵暄臂间,脑中混混沌沌,不知为何倒将他与季长所言听得一字不落,心绪百结,却道不分明;而身下因初经人事,细细密密犹自泛着酸痛——若说比这重上十倍百倍的痛楚,于她而言亦不算什么,即便方才二人贴身交绕的一瞬,她心中亦是木然。谁料此刻,他一句听来不明所以的抱怨,却让她如小儿女一般,满腹幽怨无可言说,只觉那痛楚愈发难耐,眼泪便涌了出来。
见她哭的这样,暄反倒放下心来,将她拥在自己胸口,待要说些什么,一时却又苦于无从讲起。
如今,即便储君有意与他修好,他也必要因这女子与东宫决裂——进退维谷,迟迟无法决断之事,到头来皆因她而仓促为之。
回想当日,北上祁国迎亲,她纵马逃出营地,他便是眼下这般心境——祁地之行,原本便是衍帝有意试探,彼时若自己追将出去,多年苦心算是付之一炬;如若不追,只怕营中竟无一人可将她捉回——当真让她逃了,便犹如滴水入海,再到何处寻她回来?
自遇着她,许或此生已定。
。。。。。。等了一刻,他低笑着哄她:“若再哭,肿了眼,天明又见不得人了,如何随我出门去?”
语气闲淡,此前种种一字不提,其间一段曲折过往皆被他轻巧抹去,仿佛二人从不曾分开,他只不过自卞四手中将她从上陵围场接了回来,不问她因何走失,又如何入了东宫——失而复得,方知难舍,既如此,问与不问,又有何区别?往后他只需牢牢将她抓着,再不离他半步。
而她,口中虽不答话,却悄悄探出手去,攥牢了他的一角衣襟,直哭到困倦难支,终是昏昏睡去。
随着车辇轻晃,四角雕花铜铃呤呤响动,半睡半醒间更觉铃声聒噪,阿七喃喃道:“。。。。。。那铜铃,吵得很!”
此时行人渐稀,街道静寂,赵暄原是有些出神,听她如此一说,便低声吩咐外头,“将车上铜铃拆了——”
外头侍从闻言一愣,只当自己没有听清,“王爷,您是说——铜铃?”
赵暄仍是悄声道:“统统拆了。”
那侍从不明所以,却也赶紧招呼两人上前,攀在车缘卸那铃铛。不巧除却系了铜铃,那八宝华盖四角缀满朱缨宝络,装饰甚是繁琐。既是主子只吩咐拆那铃铛,便须小心莫要弄坏旁的,如此却也麻烦。侍从只得再向窗边凑了,“王爷,还是略驻驻吧?”
暄便“嗯”了一声。
此时车夫便将马车缓缓驻了,后头有人小跑上前,放下轫木。
马车不再晃荡,阿七反倒醒了过来,稍一清醒,复又觉得心气虚浮,手脚皆是滚烫,忍不住轻声问道:“到了何处?为何驻了马?”
“倒似近了苏将军府上。”暄向外望了一眼,笑答,“方才你嫌铜铃聒噪,我便吩咐他们拆了。”
窗外隐约传来一阵桂香。暄轻笑道:“苏宅后苑有几株极好的月桂,江北罕见。仲秋赏桂最是应景,可惜花开无主,亦算憾事——”
阿七心头一跳。
苏岑。。。。。。果真离京去了埭南平乱?
她曾在东宫之中听得只字片语,不但埈川暴民起事,埭南、岍越一带亦有流寇率饥民为乱,地方镇压失利,上命兵部侍郎孙庭谷督师,调集埭城、栗阳两地兵力,征剿流寇于岍越。又因岍越易守难攻,孙庭谷部屡屡受挫;前有宸王埈中被俘,五千营主帅成沛阵亡,后有岍越剿匪不顺,朝廷震惊,上盛怒,骁卫将军请缨南下——
此刻被暄随口提及,阿七心知不该多问,便接着他方才所言,遮掩道,“哪个嫌铃铛吵了?我只一说罢了。”
“要讨你欢心,还真是不易。”赵暄语气轻飘,又将指端在她发间反复绕着,“这头发,回去要好好将养——还不及皇叔那浣纱女的发髻瞧着滑顺!”
东宫乐班呆了不过几日,听来的宫闱轶事、侯府闲闻却着实不少。阿七一听便知暄所说正是义平侯赵琛的侧室染翠——姬人们日日得了闲,莫不打点起心绪做做那飞身枝头的好梦——这染翠,无才无色,甚或生得有些粗鄙,偏偏竟也得了侯爷垂怜,自是被众女时常提及,艳羡不已。现如今只怕在她们看来,自己亦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心中黯了一黯,便听窗外季长说道:“王爷,已妥了。”
暄撩开碧色窗纱,“取一只来。”一边说着,外头便递上一只铜铃。暄接了,凑至阿七耳边摇了两摇,“哪日得了闲,铸条链子将它系在你脚腕上,若再想离了我,也能有些声响。”
铜铃呤呤在耳边作响,阿七倒将旁的心绪暂抛脑后,眉峰颦起,抬手便挠了过去,恼道:“离我远些!”
暄就势扣住她的手腕,笑道,“说的却是真的——若敢再逃,必不饶你!”缓了缓,终是敛了笑,低声向她道,“我岂会不知你心中苦楚。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人欺你分毫——”
心中登时便慌乱起来,阿七垂下眼去,竟不敢细想,不料却听他接着方才的话,悠悠又道:“——只我一人除外。”
一时竟辨不清是羞是恼,手腕仍被他握着,便觉他指间的凉意隔着薄衫直透过来,挣又挣不脱,正自窘迫之时,车辇微微一晃,只听前头不远处响起一阵车马之声。
相向而来,却见对面打头的十余名仆从,手执纱彩宫灯,其后一顶八人绿帷官轿,又有十数人骑马随行,将不甚敞阔的一条街巷,堵得满满当当。
赵暄简从出行,仅三五名仆役,另有季长并两名侍卫,且借着月色,亦不曾执灯——远不及对方人多势众;加之天色既晚,来人未瞧出是宸王府的人,当下便不肯相让;更有一名戎装男子打马上前,态度倨傲,“让开!速速让开!”
季长去了宁亲王府,余下两名侍卫,皆与周进年岁相仿,未免有些少年意气,等了片刻不见赵暄示意,便一前一后将马驻下,立在当街,不避不让。
那男子立时火冒三丈,“尔等何人?可知挡的谁的车轿!”
纱彩宫灯,八人官轿,又有戎装护卫随行——即便在这贵胄云集的皇城,也着实不多,恐怕唯有新晋辅国大将军、镇远侯任靖舟一人。
内中一名少年侍卫从容下马,凑向暄的车辇跟前,低语几句——那男子只听清开头一句称谓,乃是“殿下”二字。
如今赵衍称得上“殿下”的,亦是寥寥可数,且除却禁足青宫那位,余者今夜多在宫中侍宴,能有这般闲暇夜游的,便也唯有险些命丧埈中,将将获救归京的庸碌皇孙、宸郡王赵暄。
那男子乃是今次随任靖舟进京的嫡系副将穆成嗣,出身行伍,沐阳人氏——此刻满心鄙夷,不情不愿下马见礼,言语间犹有几分轻慢,亦不为方才的失礼告罪,反倒有意提及近日圣上特赐镇远侯乘轿出入宫禁。
百官乘马入朝,隆冬雪滑则特许年迈体弱者暂乘车轿,且不得入宫门——是为古制。
穆成嗣言下之意,自是夸耀任靖舟圣眷正隆,如此宣扬一番,仍觉意犹未尽,又道:“麾下当日身在京中,遥听王爷不幸落入寇手,麾下忧心之余,更是拍案怒斥范裕和成沛等人,朝廷平日里白养了这起庸常之辈,事到临头又有何用!并非末将夸口,麾下威震西陲,若是麾下坐镇定洲,哪得那些鼠辈如此放肆!”
此人出言张狂,倒一口一个“麾下”——暄尚未如何,却听怀中女子忍不住“扑哧”一声轻笑。
穆成嗣未曾料到车辇之内还坐了一名女子,竟敢讥笑自己,不免恼羞成怒,又不得发作,愤愤然闭了口。
如此两队人马终是各作稍让,交错而过。
“任靖舟竟对此人青眼有加,还带入京中,”行出一段,阿七轻叹,“想来倒也有些意思——”
“征伐杀戮,本就易使人心性张狂,罔作威福——不足为奇。”暄淡淡说道,似有些心不在焉。
“听闻往岁仲秋祭拜太阴元君,因中宫空悬,便由太后代为主祭;如今任妃却得此殊荣。。。。。。”又想起皇次子晅代上祭天一事,阿七双目轻阖,低叹道,“主上恩眷之浓,可见一斑。”
“非但如此,许或过了今夜,便是任贵妃了。”暄语气平淡无波,“而今任氏正可谓如日中天。”
“将欲废之,必固兴之。”阿七迟疑再三,黯然道,“箴儿。。。。。。幼箴公主对殿下,手足情深,他日若受累于外戚乱政,殿下可曾想过——”
“往后在我身边,倒不如喂些药与你,”暄终是冷下脸将她打断,“变得呆傻愚驽,好叫我少花些心神!”
阿七无意多言此事,亦不怕他动怒,愈发向他怀中偎了偎,幽幽道:“如此。。。。。。倒也好。”
不知何故,此语一出,喉中已然哽咽,而周身的灼热,将她的心口也炙的滚烫,情之所至,声音听来却是清清静静:“阿七身无所长,只这心思还算明白。若殿下不喜,即便做一个痴傻女子,也是无妨。”
暄闻言一怔,却听她又道:“至今时,方知上苍待我不薄。。。。。。从今而后,你心中有我一日,我便在你身边一日。倘若能修得日久天长,虽此生而不渝。。。。。。”
终是将这一番话说与他听,将这一颗心剖与他看——却未见他面上有丝毫动容。暄只低头淡淡将她望着,一双眸子,深不见底。
烈酒余醺渐逝,阿七心中一慌,撑起左臂,一手摸索着一路向上,攀上他的肩——此刻才发觉周身比先前愈发绵软失力,若非被他拥着,竟连直身坐起的力道也无。
直攀到与他眉眼平齐,见他眸底分明映着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影。她便定定望着他眼中的小人儿,双臂微拢,环上他的颈间。
不知究竟是她的手臂太过灼热,抑或他眸光太过冷淡,她隐约觉着不对,却也只顾着思忖先时瞧过的各式册子——私以为既是对男人说出这样的话,接下来顺理成章,须得依样缠绵一番,方不算负了这情谊——无奈脑中浑浑噩噩,自认熟稔于心的秘戏春宫,眼下竟一式也记不得。
尴尬中被眼前一双清冷凤目看得心意烦乱,阿七索性凑近了吻上他的眼梢,迫得他不得不阖上双目。滚烫的一双唇,便由眼梢移上眉骨,好似一枚烙记,深深印入他的额心。
她自知做不得忸怩之态,便宁愿将一切坦承与他;却从未想过,他竟是这样一个男子——内心愈是情炙,容色却愈是沉寂。
暄仍旧一句话也无。一时间阿七有些无措,几乎忘了身在何处,不管不顾的与他厮磨纠缠,却忽而被他箍住腰肢,一把从身上扯开。
阿七犹自攥着他的衣角发怔,暄已起身下了马车,又将她半拖半拽抱下车来——
一路穿堂过院,被他抱进内宅——月下满园花木依旧,人事已非。恍惚中瞥过一眼,立在廊角相迎的,似是玉罗。
层层帷幔被侍女撩起又缓缓阖闭,珠帘垂落,人走过,仍在身后泠然轻响。艳红罗衫、齐胸襦裙一件件自他指间剥离,便如同纷繁前事,一片片离她远去。
粉黛铅华尽洗,素帛浸酒,将肩头浓艳油彩一点点拭净。男子的手没在水中,一次次滑过她赤裸的腰身,却丝毫不去触碰。她没在水下,双臂攀着高高的桶壁,抬头望他,满心焦灼,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你不肯留下?就要走么?”
隔着氤氲水汽,只觉那男子笑容模糊。他终是轻笑着答她:“明晨我便过来。”说着一面将她从水中拉起,一面回身唤道:“玉罗——”
屏风后玉罗带着几名侍女静候已久,此刻将要进来,却听内中那女子尖声道:“下去!”紧接着哗啦啦一片水声,继而便是沉寂。
众女一惊,果真悄没声息的散去。
阿七胡乱将一领披衣裹在身前,歇斯底里,活脱脱一名悍妇,偏偏又色厉内荏,素着一张脸,我见犹怜。
听那步履之声渐渐远了,她恨恨望向犹自站在桶边发愣的男子。
暄被泼的浑身是水,才发觉自己竟忘了她虽看似和婉,实则颇有些决绝的性子,又见她仍不肯罢休,莫名的火气便直窜上来,一时按压不住,便不顾她奋力挣扎,硬是将她从水中捞出,又扬声唤人进来服侍。
阿七不知他为何要走,偏又倔着性子不肯问他,声音更比他高上三分:“谁也不准进来!”又压低了声儿,咬牙向他道:“你,哪里也不准去!”
众人候在外头面面相觑,各自噤声,终是一个也未敢进去——好容易别后重逢,本该两情脉脉,你侬我侬的场面,怎的倒被这二人搅的面目全非?
暄亦想不明白为何这般气盛,当下忿忿道:“让我留,我便留么?”说着便要将她丢在榻上。
谁料话音未落,腰间衣带被她下坠时狠狠一拽,右腿胫骨又挨了一脚,暄竟失了重心,生生让她拽倒。
秘戏冷不丁换做擒斗,阿七自觉得了便宜,身上似又有了几分气力,明知挟不住他,便裹紧披衣,急急爬起要躲——赤足跳下地,将奔出两步,被他在背后单手提肩,丢回榻上。
形势急转直下,被暄死死摁在榻上压住,低头盯着细看,阿七才猛然间觉得丢脸。
蓝思正再三叮嘱之事,他不愿向她启齿,自祁地返京便一直竭力按捺,谁料如今——他面上又似笑,又似恼,俯身缓缓贴向她颊侧,问道:“果真让我留下?”
阿七将脸一偏,咬牙不答,心中又恨又窘——即便是邀宠的妒妇,也少见自己这般彪悍的!事已至此,索性将心一横,回脸张口便咬上他的唇。
只觉脑中轰然一响,打湿的棉纱偏又紧黏在伤处,将待愈合的伤口更令他痛痒难耐,往日那些缜密心思此刻终是荡然无存,他一把撕开了她妄图遮在身前的披衣。。。。。。
无人想到要去熄了灯烛。烛火下她与其他女子许或并无不同,湿发妖娆如藻,媚眼迷离如星,也如她们一般双唇娇艳欲滴,肌骨轻软柔腻——甚或青涩辗转在自己身下的喘息之声,听来都与她们几近无异。
可那些女子俱是音容模糊,于她们,他是穿花而过的蝶。唯有她,如同这洞穿他心口的箭伤,曾令他痛入骨髓,过后亦会是永生不灭的疤痕。
情难自抑之时,他变了初衷,猛然间抓起阿七的手,狠狠抵在他胸口伤处——情欲如火,令人五内俱焚,释放却只在一瞬,而他要让彼此留下的痛楚,入骨而绵长。
阿七不知这男子为何初时极尽温柔缠绵,终了却如此狠厉而决然——破体而入的痛,比初次更甚,几令她尖叫失声。可她却只咬紧了唇,未发出半点声响。
她全然不明白他的心思,正如此刻他也不曾想到,她骨子里是颠簸于江湖的女子,又怎会放不下男人给她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