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便宜师徒

这人出现的一瞬间,姑娘脸色顿时一变。酒气烘出来的红润,眨眼便化作了一片煞白。

来人大步进了门,脚尖挑过来一张板凳,屁股直接就往上面一坐。

他五官生得凶煞,脸上缺了一大块肉,更显瘆人。满身风尘仆仆,背了一口刀子。

简陋的牛皮刀鞘,沾了不少碎草屑,却裹不住鞘中呼之欲出的杀气!

“宋十七?”姑娘语调干涩。

“是了,难为大侄女还记着我,受朋友之邀,来丰州做些脏活,顺路看望一下故人。”

名为宋十七的刀客呵呵一笑,

“多年不见,我可得和你好好喝几杯,就和当年你娘请我喝酒一样。你家还做人肉包子不?这口下酒菜,我可是馋了很多年了。”

宋十七嘴角一咧,满口牙齿焦黄。

姑娘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挤一个笑容,“可惜了,阿娘两个月前去世,手艺没传下来。”

“啧啧……那只好用别的下酒了。”

啪一声,宋十七将刀子往旁边桌子上一拍,指了指自己脸上伤疤。

“当年,你娘剜了我一块肉,说是现割现做的最新鲜。这些年来,我在江湖上算是混出了些名头,黑榜上也争到了一个座次,山珍海味没少尝,唯独你家这口滋味,一直忘不掉。现在我又想尝尝新鲜的了,我瞧大侄女你细皮嫩肉,要不,你孝敬一下长辈?”

“……”

他竟然闯上了黑榜?黑榜中人,莫不是江湖巨凶……姑娘神情僵硬,眼皮抖了抖。

“咳咳……长辈有酒兴,晚辈当然乐意奉陪。但咱们这桌酒,能否加个名头?”

“什么名头?”宋十七饶有兴致。

“和头酒,成不?”姑娘还想最后挣扎一下。

闻言,宋十七低下头,似乎是在认真思索这个建议。不过他很快就又抬起了头,表情玩味而讽刺。

“和头酒不成,断头酒,倒是可以。”

挣扎失败。

姑娘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迈开脚步,似乎真的去要陪刀客喝酒。

可紧接着,她猛地抬脚往凳子上一蹬,借着翻滚的桌面遮挡刀客视线,脚步一折冲向窗子!

没等她迈出第二步,刀客叩指一弹刀鞘,一股磅礴真气汹涌轰出,凳子在半空中四分五裂,半截木板往土墙上一钉,封死了窗口!

再瞧刀客的表情,活像一头以玩弄猎物为乐的豺狼……

彻底完了。

姑娘眼神绝望。

如此手段,至少六品境界,对方黑榜有名的说辞真不是自吹自擂。自己区区凡人,面对一個修行高手,哪里会有任何机会?

宋十七看样子也玩腻了,抬手按住刀柄。

“大侄女好不懂事,和头酒没得喝,断头酒又不肯喝,那我只好……”

忽然,喀啦啦一串响。

板凳腿摩擦地面,一个被忽略了的身影离开座位,一步步走向大门。

姑娘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去拉那家伙的袖子,可还没来得及拉住,指尖就从衣角滑落。

踏踏踏。

单调的脚步回响在寂静的酒肆里,显得格外刺耳。

五号往前走,离门口越来越近,也离刀客越来越近。但他眼中既没有刀客,也没有那口锋锐透鞘的刀子,只有一条向北的路。

他是来问路的。

他做完了交易,问到了路。

所以他要走了。

至于什么黑道黑店,什么仇人上门……如此种种,既然改变不了东西南北,他又何必驻足?

很简单的“想法”,简单到了极点。

但有些简单,落在别人眼里,就会显得很不简单。

宋十七盯着朝自己走来的黑衣人,眯了眯眼睛。

对方身上没有任何真气流动的迹象,分明只是一介凡俗货色,但他心里头却莫名其妙紧了一下,总觉得这张脸上没有半点活人气,泛着一种诡异的空洞。

他摩挲着刀柄,五指逐渐合拢。

咫尺之遥。

即将擦肩。

“等下!”

这时候,姑娘忍不住喊了出来,“此人和此事无干!他只是个问路的……”

“问路?正好……”

宋十七一声狞笑,

“我送他去黄泉路!”

刀光一跃!

这是一口形制极其古怪的奇门长刀,弧度狰狞,生青的铁色渗着鲜红的肌理,好似择人而噬的野兽獠牙,只一眼就令人忘不掉。

刀芒瀑布一般涌出刀鞘,凶猛掠过近在咫尺的肩头,恶狠狠咬向了五号的喉咙!

但是下一瞬。

冲上半空的不是鲜血和头颅,而是半截雪亮刀锋!

酒水四溅,碎刃坠落,姑娘含在齿间的绝望惊呼,刀客脸上尚未褪去的狞笑……

画面宛如定格。

“缓慢”的画面里,五号微微皱眉。

一路上,这是他头一回露出如此人性化的表情,似乎是在计算着什么,又似乎是在挣扎着什么。

很快,他舒展了眉头,得出了某个结论。

于是乎。

五号随手伸出一根指头,轻轻点在下落的碎刃上。

破碎的金属宛如一片落叶,飘向了刀客,轻而易举地切开了皮肉、筋络、骨骼,切开了一颗灌满真气的心脏。

灯火明灭。

鲜血喷涌!

血色随着宋十七的身体抛了出去,在空中拉扯出一个惨烈的弧度。砰一声沉闷重响,破麻袋一般的身体砸塌了姑娘面前的桌子。

纷飞的木屑中,宋十七仰面朝天。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瞪大眼眶,涣散的瞳孔正好对上了姑娘茫然的目光。

瞳仁彻底黯淡。

带着余温的血泊蔓延开来,浸湿了姑娘的鞋底,映照出一张不敢置信的小脸。

——

许多年以后,当花飞飞躺在摇椅上平静终老的时候,她依然会时不时想起和那个人相遇的遥远的夜晚。

彼时的她年龄尚小,江湖经验一片空白。

因此,甫一从病逝的阿娘手里接手这家小酒肆,她就不得不面临一个严峻的问题——

黑店该如何经营?

首先,她没有踏上修行之路,阿娘功夫不错,却不太会教人。多年下来,她只学会了几套拳脚把式,但就连山里的野兽都打不赢,更遑论对付那些真气高人。

其次,她也不会做人肉包子。尽管她的阿娘可以只凭一柄剔骨刀,轻松一刻钟便将热乎乎的人肉包子端上桌来,香得过往的江湖客驻马不前,但花飞飞却从来不学这门手艺。

她自小晕血,食肉都嫌腻口,每当阿娘逼她上手宰割血淋淋的骨肉,她总能在晕倒前听到阿娘的长叹。

阿娘生前常说,她的性格更像她那阔别日久的阿爷,而不是自己。

花飞飞从不知道阿爷的名字,只依稀记得他是个清瘦,少言,落落寡合的男人。

在带着自己下山,开办这家黑店之前,阿娘是道上有名的母老虎……哦不,山大王。

她武艺高强,青出于蓝,将祖辈的地盘扩张了十倍,啸聚山林,一时成为有名的响马悍匪。

直到那一日,阿娘在打劫时邂逅了一个受伤的剑客,当晚山寨便多了个“压寨相公”。之后,阿娘的地盘才停止了扩张的势头。

第二年,花飞飞出生了。

虽然阿爷是被抢上山寨的,但在花飞飞的印象里,阿娘阿爷感情是极好的。

阿爷擅长用剑,也擅长用厨刀,总能烹调出娘俩喜爱的可口饭菜,而且花样繁多,口味日日常新。花飞飞还记得,阿爷做的包子,就是阿娘最钟爱的饮食。

那几年的时光,仿佛蒙上了一层绮丽的薄纱,在花飞飞的记忆里越来越模糊。

自从阿爷突然提剑离开,美好时光便戛然而止。阿娘一夜之间解散山寨,带着年幼的她来到百里外的偏僻地界,在这条路上做起了黑吃黑的小买卖。

而在母亲突然重病、撒手人寰之后,这间黑店,就只剩下花飞飞一个人了。

也许,她会永远是孤单一个人。

直到……

——

啪叽一声,黑靴踩进水洼,踩碎了一张淡漠脸庞。

五号背对着酒肆,向北而走,没有回头再去看一眼身后飘摇不止的灯火,也没有去关注那轻轻一指的结果,似乎刚刚的事情连插曲也算不上。

可他没回头,却有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背后追来。

纤细身影一溜小跑,拦在了五号前头。

花飞飞叉着腰,喘着气,天色太黑表情也晦暗,唯有一双灵动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激动和惊喜。

五号默不作声,直直向前。

扑通一声。

花飞飞二话不说,两只膝盖往泥地里一杵,行了个诚意十足的大礼。

“师父!”

五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