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挑衅

夜色让人胆大妄为。

就比如现在，意晗坐在车里、在钟镇南面前拼命掉眼泪，止都止不住。

什么张晓，什么小楸，什么林彦筠。

顾不得失态，也顾不得背后议论别人是非的嘴脸会如何扭曲，意晗在钟镇南面前完全卸甲的样子，就像一只没有了壳的乌龟，赤裸裸的、血肉模糊的。

职场固然险恶，大概谁多少都会经历，但是听别人说还是触目惊心。

不用肉体的摧残，只需要言语的力量，就可以轻易把一个心思细腻的人击垮。

只不过在她断断续续的吐槽里，他听得出她的痛点，并不是工作上的压力，更多的是感情上的压力。

所有的隐忍，无非是为了让那个男人不那么为难，她想做得更好，却没有这个力量和机会，明明可以开开心心摸鱼，却要因为爱去委屈自己接受外界的冷暴力。

是这样的意思吗？钟镇南看着她，无奈地朝虚无空气中吹了一口气。

“喝点水吧。”钟镇南递给她矿泉水，看着她那不要钱似的往下掉的眼泪，都有点担心她会不会就这么哭干了。

“我去抽根烟。”钟镇南拿了烟和打火机正准备下车。

“就在这里抽吧，怪暗的。”意晗环顾了一下四周阴森的环境，小声地说。

安静的河边，只有风吹树动的声响，这里看得见大桥，却听不清热闹，很隐约很缥缈。倒不如说是是水流声覆盖了一切。

还有安静的钓鱼佬。

钟镇南没有下车，也没有抽烟，他平静地看着前方，看似陷入了沉思。

停止了哭泣的意晗，这时候倒是开始觉得难堪了。什么嘛，在一个刚刚表白完自己的男人面前，突然狰狞地开始又哭又抱怨，任谁见了都会觉得不解风情，好感度爆降吧。

不过也好，形象此刻不是特别重要。意晗看着沉默的钟镇南，暗自叹气，自己可没觊觎他的想法，这么突然的告白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和预判。

“我们回去怎么样？”钟镇南突然开口打破沉默。

“好。”意晗随口一应，毕竟很晚了。

“我是说，我们都辞职回家，不要再留在这里了。”钟镇南看着她说，她的眼神里并没有很多惊讶。

这么说，她是已经有这个想法了吗？

“想回老家开一间牙科诊所。”钟镇南把手放到车窗外，感受着窗外的凉风，一边悠然地说，“不想再漂泊了。”

确实是个好想法。对钟镇南而言。假设他没有其他顾虑和羁绊的话。

但是我不行，应该还不行，至少现在是还做不到。意晗想到这里，低下了头。

中午见到任恒鸣，她说出来的话是“我想休假回家”，而不是“我想辞职回家”，看着任恒鸣那双充满担心的黝黑眸子，她说不出口。

“心情不好吗？”任恒鸣弯下身追随她低头躲避的眼光，问。她害怕他的眼神，总是可以一眼就把人的心里话都拷贝出来，看一眼就会让人胡乱说出心里话。

“我想家了。”意晗轻声回答。

任恒鸣的眼神里突然就有了一点紧张。

创业初期那一年，她也是用这个理由离职回家的。那时候他也很焦虑，但是他没有借口可以留住她，普通的工资、普通的感情关系，都不能留下她。

但是现在不一样，他有条件，也有爱情可以留住她——

“好，你想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我去和人事说就行。”任恒鸣答应得很爽快。

走流程很麻烦，主管到人事都要过问理由，但是走后门很简单，任恒鸣一句话的事情。

“但是。”任恒鸣说着，握住她的腰的手收紧了几分，意晗疑惑地抬起头。怎么？还有要求？

“你不要去太久。不然我会扣工资的。”任恒鸣露出了资本主义者那优雅又狡黠的笑容，说。

对，别去太久，久了会很想念。

最近总觉得怪怪的，不知道哪里怪。

任恒鸣躺在办公椅背上，心情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烦躁。他一根根地摩挲着手指，突然他意识到什么，停下了动作。

光秃秃的右手食指。

他这才想起汗蒸那天，张晓提醒他不要戴戒指进去，会氧化会发烫。所以他摘了随手放在口袋里。

今天正好穿的还是这个外套，但是洗过了……会不会掉在洗衣机？任恒鸣在衣袋里反复摸索无果，心里突然有些紧张。

看了一眼办公室外，意晗正认真地工作着。

应该还没注意到吧？任恒鸣心想着，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拿了外套就走。

洗衣机也没有，任恒鸣趴在地板上拿着手机照明每一处他觉得有可能掉落的地方。无果。

他疲惫地坐到沙发上，柔软的陷入感却让他突然想起，那时候赵亦楷顺手把车里三个人的外套都叠放在后座了。

任恒鸣又跳起来回车里仔仔细细地搜查每个角落。还是没有。

他有些不安地回到公司，进公司的时候心虚地看了一眼意晗，她还是很平静地看着电脑，也没有发现自己进来。

很奇怪，但就是说不出哪里奇怪。

任恒鸣推开办公室门就看见正躺在沙发上玩手机的赵亦楷。

“等你半天了。”赵亦楷看见他，跳了起来，说，“去哪了？”

“找东西。”任恒鸣摸摸鼻子，说。总不能问赵亦楷有没有看见自己戒指吧。

任恒鸣一边想着，一边开始拉窗帘，准备暗自在里面地毯式搜寻一番。

“找什么？”赵亦楷看着他这阵仗，忍不住问。

“戒指。”任恒鸣说完，就看见赵亦楷瞪大了眼睛。

“戒指？你说的是去做汗蒸那天……”赵亦楷抓耳挠腮，还没说完，已经趴在地板上的任恒鸣抬起了头看他，眼神里都是期待。

“你看见了？”任恒鸣问。

“是看见了，不过黑灯瞎火的，我还以为是张晓的。她平时没事不也戴一堆戒指嘛。”赵亦楷有点尴尬地说，“我问问她吧，估计还没发现。”

张晓正好调休在家休息，赵亦楷来电的时候她正半靠在沙发上敷面膜。

“唔。那我得去看看，没有去翻口袋。”张晓听完赵亦楷的解释便笑着说，“找到了我再和他说。”

“你和我说就好，我顺路去和你拿。”赵亦楷说完，电话那边的张晓愣了一下，半响才笑着回复：“好。”

挂了电话。张晓有片刻失神，但很快她就把目光投向了面前的茶几。

一个简约的白金素圈正在灯光下冒着寒光。

赵亦楷打完电话就要走，都走到门口了，转念一想他还是掉头回来，看着办公椅上悠然的任恒鸣，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干嘛？”任恒鸣对他的叹气很不解。

“我觉得，张晓她还是……”赵亦楷欲言又止，但是任恒鸣还是读懂了他的意思。

“虽然我也很认可她的能力，但是她可能不适合再回公司了。”赵亦楷小声地说完，偷偷看了一眼任恒鸣，他表情平静地看着自己。

“我知道。”任恒鸣沉默半响，这才开口。

赵亦楷没有再说什么，他觉得自己还管不到别人那么多私事，点到为止已经够了。

他对张晓没有半点非分之想，合作这么多年，他也很认可她的为人，但是……或许是私心无法控制吧，他觉得张晓已经不是自己认知里的张晓，她就像一只豺狼，在蛰伏中等待机会。

唯一有些担心的，不是有幸获得两个美人青睐的任恒鸣，而是那个在三角关系里显得有些隐忍的愚笨小羊。嗯……对，愚笨小羊。赵亦楷一边想着，一边走出来，忍不住看了一眼正撑着头沉思的意晗。

能行吧？虽然每次因为工作挨自己责罚的时候，她也总是哈哈应对，看起来心态还行，不过自从经历了小楸这件事，他还是设身处地地替她的心理状态捏了一把汗。

自从钟镇南表白那件事之后，意晗和钟镇南都难得地保持了默契，不联系，不再提及，就是最好的状态。

日常游玩泳出来，意晗就遇见了钟镇南，她有机会可以躲避，不要和他打照面，但是她还是专门绕道他身边，假装偶遇，和他打了招呼就走。

体面体面，分你一点。就当这件事没发生，你没说，我也没听。意晗心想着，更多的是在安慰自己。

她完全没去看一眼身后的钟镇南，他追随着她的眼神里写满了复杂。

不至于难过，也不至于恼火，作为一个非单身女性，她这么做再合理不过，钟镇南也只能给自己的心理打满了遗憾和无奈的标签。

冬天的晚上，烤红薯的香气会让人心安。

甜蜜，朴实，熟悉，还有温暖。

意晗抱着臂在公司楼下等着打包烤红薯的时候，四处飘的眼神突然落在了不远处一辆黑色林肯车上。

显然，车里的张晓也注意到了她，车门打开，张晓便径直朝她走来。

意晗捧着热乎乎的红薯，心神不宁地跟着张晓走到大厦门口。没有摊贩，也没什么路人，很适合谈隐私的话题。

看着张晓含着笑的眼神，意晗似有预感，不太好的预感。

“鸣哥忘在我那里了。”张晓说着，摊开手心，戒指赫然在眼前。

“既然遇见你了，就托你交给他了。意晗姐姐。”张晓看着她，柔声说。

意晗接过戒指，说了声谢谢的时候，张晓的表情明显僵了一下。

钟镇南坐在车里，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这一幕。

意晗从张晓手里接过了什么，她的动作有点迟疑，仿佛接过的是一把匕首，要她去刺杀谁那样，他几乎可以猜想到她那拧巴的眉头。

意晗握住那枚戒指，感觉它快在手心里融化。

比红薯还要烫手。

张晓离开很久了，她还是保持这个站着的姿势。大晚上的，面对着空气这么站着，乍一看还有点渗人。

钟镇南走到她身边，她也没注意到。

“她说什么了？”钟镇南看着她呆愣的样子，忍不住问。

“戒指。”意晗小声地说，一边摊开了手心，“她说他忘在她那里了。”

男士素圈。钟镇南看着她手心的戒指，皱起了眉头。

意晗朝他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还不如不笑，看起来有点惊悚。钟镇南看着那梨涡出现，只觉得此刻的一切都玷污了这梨涡，它应该纯真也应该甜。

“我送你回去吧。”

“不要，我自己回去。”意晗收回手，把戒指放进口袋，面无表情地说。这时候的体面就有点搞笑了，她躲避钟镇南关心的目光，径直走向回家的路。

她没打算骑车，钟镇南开着车远远地跟着她。

意晗察觉得到，但是他故意开得远一点，让她懒得过去质问他为什么跟着。

从公司到家，不过1公里出头，但是她穿着小高跟慢悠悠走着，钟镇南感觉自己油门都不好控制了，幸好这个钟点车不多，他在停车道上慢慢地挪动。

意晗在小区门口停住，钟镇南也停到了路边。

任恒鸣正停车在路边看手机里的工作信息，一抬头就看见意晗站在小区门口，他赶紧放下手机要下车。

意晗在他下车之前，就赶紧转身，往钟镇南车边大步走去，在钟镇南惊讶的目光中开门上车系好安全带——

“开车，走。”她说，语气有点急躁。

钟镇南很顺从地开车走人。

留下任恒鸣一脸疑惑地站在车边。

她还没想好怎么应付他，但是她已经决定这么对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