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横冲直撞的野牛

这是一个酷热的午后,太阳毫无怜悯之意,炙烤着费城的街道、房屋和树木。柞树上,连蝉都嫌自己吵闹,趴在树上蔫蔫的不想动弹。

九月时节,是躲在树下面都觉得不够凉快的,这个时候,只有拥有宽大屋檐和厚实墙壁的房屋才能给人带来从生理到心理的双重凉意。

好在栗树街上的老市政厅是符合这个条件的,那是一座红砖结构的二层小楼,正坐落在赋予亚美利加自由精神的独立宫旁边。

外面绿树茵茵,让阳光无法直射屋顶,厚实的墙壁使得热气很难侵入内部,宽大漂亮的白色窗户让送出来的风都变得凉爽。炎炎夏日,躲在清凉的房间里看着外面被炙烤的别人,连幸福感都会立时增高两倍。

不过此刻坐在大厅里的肖恩·李却未生出任何幸福感,现在的他双眼通红,眼圈发黑,胡茬在脸凌乱地爬着。他局促地靠在椅背上,努力地想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

久坐让他的脊椎和背有着难以言喻的刺痛,轻轻地动弹都让他浑身难受。

他已经有三天没有睡个好觉了,只要一闭上眼睛,过去的记忆就像活过来的潮水一样拍打着他,好似要把他卷进思绪的深渊中去。

记忆中世界扭曲,虚幻,黑暗,阴森。那是一个现代人无法体会,无法理解,不敢相信的时代——19世纪末的亚美利加。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时代的一粒灰,落到個人头上就是一座山。在亚美利加工业化的进程中,从肖恩·李的视野中,可没有看到什么工业化的瑰宝和文明的灯塔。

6岁,他被一根绳子吊着在富豪区的烟囱里刷灰,脸上被黑灰涂成一张可笑的小丑脸;

10岁,醉酒的男人对他拳打脚踢,他哭喊再到麻木;

12岁,他在钢厂矮小逼仄的操作台下使劲地拧着螺丝,他趴在地上,头却必须仰着,身体扭曲到极致;

15岁,他生病没去工作因此一天没有饭吃,只能躺在破旧的床褥上默默忍受饥饿和疼痛;

18岁,他因为工作失误被工头甩了两个大大的耳光,这让他有三天听不到别人说话,耳朵里尽是嗡嗡的蜂鸣。

从10岁在钢铁厂做童工开始,从21岁在炎炎烈日的暴晒下结束,他短暂的人生中只有“活着”二字。

21岁工龄11年,这是什么勾八福报人?

三天前,当肖恩·李再次睁开眼睛看到这与自己所待二十多年完全不同的世界时,脑海中除了震惊就是无尽的痛苦。

记忆带给他的极大恶意让他无法入睡,一幕幕的过去如同幻灯片闪过,令人寒颤的低语声只有两个字:离开。

是的,这一世的肖恩·李在压抑和沉默中死去,只给穿越而来的肖恩·李留下了一个看似简单却难以实现的任务——离开这里,离开钢铁厂,离开醉酒的父亲,离开令他痛苦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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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号!”一个简短的声音将肖恩从虚无拽回现实,它从办公室内传出,声音就像在工厂的工头一样冷漠。声音被门轴吱吱呀呀的尖所打断,奏了一段令人发笑的和音。

两三秒后,门内的人似乎没有得到想要的反馈,于是,一个音量更大,包含着怒意的声音再一次从办公室里传出来:“四!十!一!号!人来了没有?”

肖恩在恍惚中被后面人用指头戳醒,他猛地一颤,在意识里好像从高处坠落一般,差点从座椅上掉了下来。“嗤!”后面传来一个短促的耻笑,肖恩回过头去,后面人又若无其事起来。

肖恩甩甩头,用发热的双手用力搓了搓脸,好让自己重新精神起来。他伸伸懒腰,用沙哑的声音回应道:“先生,我是四十一号,四十一号到了!”

肖恩推门而入,映入他眼帘的是一间装修考究的办公室,里面有四张桌子,一张正对着办公室的大门,另外三张则分散在角落。

对着办公室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相框,相框里整整齐齐坐着一对中年夫妇和两个十来岁的小孩,四个人笑的很甜蜜。

座位面前规规整整放着一份新鲜的报纸,一个中年男人坐在座位上低头看着文件。

“先生,你迟到了半分钟。”那个男人率先发难,他声音冷清,有些不近人情的味道。稀疏的头发被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看起来很不好惹。

“是的,先生,我很抱歉。”但听起来并没有多抱歉。

主任轻轻皱眉没再说话,他翻找着手中的申请表开始翻找起来,这些申请表是这周集中送到他这里受审的。

排在第一张的,是眼前男人的身份证明:肖恩·李,男,21岁。职业是费城一家炼钢厂的轧钢工,接下来是他的出生证明和纳税证明,这些可以证明眼前这个四十一号的年轻男士是一名合法的联邦公民。

既然身份合格,那么身为西部移民办公室主任的他就理应在眼前这位年轻男士的申请表上签署他的名字,好让这申请表奏效,送他去亚美利加西部报道。

只是移民办公室的中年主任可不想就这样给他签字。

他明白签过字的土地申请表是多么金贵。

1862年,为了应付狼藉的内战战后经济,时任亚布拉罕总统签署了《宅地法》法案,其中规定:凡一家之长或年满21岁、从未参加叛乱之合众国公民,在宣誓获得土地是为了垦殖目的并缴纳10美金费用后,均可登记领取总数不超过160英亩作为份地,登记人在宅地上居住并耕种满5年,就可获得土地执照,从而成为该项宅地的所有者。

从那以后,轰轰烈烈的西进运动正式开展,一辆辆大篷车满载着物资和希望的人们从密西西比河东岸出发,越过阿巴拉契亚山,向着白雪皑皑的落基山脉进发,在广袤的北美大平原上种植、放牧,用勤劳的汗水浇灌土地,用布满老茧的双手获得丰收。

以上是已经死去的肖恩·李的美好幻想。

他迫切地想要奔向西部,幻想着一天他也能过上这样的生活。

但眼下可不是1862年,而是1892年。

经过三十年的西部迁徙,亚美利加西部广袤的土地早已被铁路大亨、大农场主们分割完毕,再想去西部拓荒已经是难上加难。

甚至要经过严苛的审核才能拿到那一张签着主任花体名字的申请表。

《宅地法》的补充条款还规定,只要耕种满六个月,申请人可以优先以每英亩1.25美金的价格将所申请的土地购买下来。这样,国家的土地就会成为私人土地。

只需要透出想卖地的风声,不到一周的时间,职业经理人就会出现在土地所有者的面前,谦卑着求他出卖掉这片土地。

换句话说,那不是申请表,而是一张支票。

主任一边检查着手中的申请表,一边抬高眼皮细细打量肖恩。

眼前这个年轻的男士高大又硬朗,肩膀宽大,胸肌壮硕,手粗腿长,身上脸上有着常年被太阳晒过的淡淡棕色。

他有一头黑醋栗色的头发,发际线不高也不低,眼睛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深陷,而有浅浅的一窝,就像两颗杏核,看起来像个经常劳作的年轻农夫。

主任眼睛向上轻瞥了肖恩一眼,嘴角露出一丝讥讽:“保安们是干什么吃的!我的办公室为什么会跑进来一个印第安人?”

“嗯?什么?”肖恩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问的有些懵,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赶忙回答道:“不,先生,我父亲是爱尔兰移民,我母亲是华人,我身上没有印第安的血。”

“撒谎!你不可能有白人血统,你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白,撒谎没有意义年轻人。

李先生,既然你说你不是印第安人,那你就是华人了,根据1882年签署的《排华法案》,华人并不算是本国国民,而身为非本国国民的你,可不能享受《宅地法》所带来的恩惠。

很遗憾,我也很想帮助你,但规矩就是规矩,连我不能破例。”主任轻轻摇头,似乎对这件事情很是惋惜。

因为华人身份,出生、长大都在亚美利加的他就不被算作亚美利加人了。这是什么道理!

不算亚美利加人也没关系,反正这个国籍也没什么好骄傲的,只是没办法通过审核,就拿不到西部的土地,这才是肖恩最着急的地方。

他走到桌前,打开自己的申请表,又翻出他的出生证明后继续辩解:“可是先生,这是我的出生证明,这足以证明我是在费城出生并长大的。根据亚美利加宪法,无论血统如何,只要在亚美利加出生,就是亚美利加公民。”

主任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眼前这个年轻小子还懂宪法,和平时糊弄的农夫工人有些不同,他顿了顿说道:“当然,伟大的亚美利加尊崇宪法,但是有时候,宪法也要为国情让步。

华人的种种现状牵动着某些国人的神经,如果今天我给你盖了章,明天投诉我的信件就能堆满办公室,如果今天我签署十份这样的申请表,那也许明天在这里排队申请土地的就是我了。

年轻的先生,你不是市政专员也不是众议员,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我觉得不行。”

“不不不,我们还可以再谈谈,尊敬的先生。”肖恩安抚了一下陷入情绪中的主任:“我想我们之间有些误会,先生。任何一个向您一样有学识有良心的亚美利加绅士都会尊敬华人劳工的牺牲与付出,从心里不喜欢这部恶法。

我父母是华人这毋庸置疑,但我养父却是正经爱尔兰人,他为亚美利加铺设了太平洋铁路,为亚美利加输送钢铁,他无形之中为更多的人提供了工作岗位。他的功绩足以为我亲生父母弥补不足。”

主任眉毛一挑,“哦?是吗?也许每个人对法案的解读都有自己的想法,但我认为从法案引申出来的精神来看,优秀的人总是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被排斥在文明国家之外。

也许我能帮伱问问,你这个特例能不能让我在这个申请表上盖章。年轻的先生,你养父是做什么工作的?”

“哦,他也在我们钢铁厂任职,是一个非常优秀的轧钢工。”

哗,主任的手抖了一抖,那沓申请表掉了一地。

“为亚美利加铺铁路是吧?为亚美利加输送钢铁是吧?

你认为这是个很有趣的笑话,想要逗我开心?

再或者说,你在有意欺瞒一名正直的移民办公室的主任,好让你从我的手中轻巧地将属于联邦的土地夺走?

我告诉你,年轻人,你在做梦,你休想通过我的面试,休想让我从这虚假的申请表上签字!”

主任将剩余的申请表将桌上一摔,猛地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他佝偻着背,嘴里的沫子随着飞快的语速喷的到处都是。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谈的了李先生,你成功激怒了我。你要为你不理智的行为付出代价了!”

中年主任不再理会肖恩,径直向门口喊道:“四十二号,四十二号进来。”站在门外等候的四十二号应了一声,皮鞋踏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由远及近。

指节敲打木门的声音响了两声,眼见着四十二号先生就要推门而进了。

“不,主任先生,我们还有很多东西要谈。”肖恩快步走到办公室门前,伸出双手阻止四十二号继续往里走,在他耳边道歉:“很抱歉先生,您还得再等一小会儿。”随后不由分说地将他往门口推。

四十二号扭动着想挣脱束缚,地板被划出深深的两条鞋印,四十二号先生依然被肖恩一步步地推到门外。他打量着肖恩的个头,屈服在他的身影之下。

肖恩从容地将办公室门重新关上并上了锁,又回过头来看向主任,主任有些紧张,暗自感叹着眼前这个华人真是好大的力气。

他四下张望着想找一些东西防身,身居“高位”多年,其他人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已经忘记了如何与粗鲁又蛮横的农夫、工人平和地相处。

他望着向他走过来的仿佛山狮一般的肖恩,他倒退着又坐回椅子上,咽了一口唾沫轻声说道:“李先生,你还年轻,千万不要走到犯罪的道路上!”

肖恩只是平静的走到他身前,把手摊开放到身前以示自己是安全的,阳光从肖恩的侧面的窗户照射进来,却让主任笼罩进了肖恩的影子之下。

肖恩讨好的笑容渐渐隐去,弯了二十一年的腰杆挺直了直。

“指条明路吧,先生。怎样才能拿到有你签字的申请表。”肖恩声音开始冷淡,没有了刚才的恭敬。

“谎报身份,武力威胁,就这样,还在痴心妄想?”主任丝毫不惧肖恩的威胁,他发出一声讥诮的笑,“华人,一个华人还想去西部?还想要亚美利加的土地?你们这些华人,到底还认不认识自己的身份了?

一个华人多了一份土地,那么,一个基督徒就会少一份土地,一百个华人有了土地,那在亚美利加就会出现一个不受亚美利加法律约束的国中之国!

亚美利加是昂撒人的亚美利加,不是什么黑鬼的,更不是你们这些眯眯眼华人的!”

呵,这还是个极端爱国者,民粹主义和种族主义者。

在中年主任咄咄逼人又态度嚣张的目光注视下,肖恩转身走向办公室的实木大门。

“嘿,华佬,这就对了,出门右转,餐馆和洗衣房才是你们的归宿,我这扇大门不是为你们开的!”

“放心,白佬,我只是检查一下你这门够不够结实!”肖恩在检查完反锁的门栓之后,猛地转回身来奔向墙上的挂画,只是略微用力的一撕,乔治·华盛顿那张被玻璃保护着的半身像就被肖恩扯了下来。

主任只感到一阵恶风袭来,一个黑影朝他飞了过来,越来越大。他连忙后撤下蹲,把脑袋藏在办公桌下面。

“啪!”挂画撞在主任身后的资料柜上,玻璃如雨点一般四下飞溅,乔治·华盛顿被解放了出来。

肖恩不等主任直起身子,已经跨步到了他身边,左手向下一探,一把薅住中年主任的后脖领将他拖出了办公桌的范围。

“华佬哈?”肖恩将他往地上一丢,对方软趴趴地躺在地板上不敢动弹,只是脸上写满了惶恐。

“眯眯眼哈?”肖恩的右拳砸在主任的眼眶上,他的眼眶顿时肿胀发红,眼睛被拉扯成一条细线。这时他才从疼痛中反应过来,开始扯着嗓子喊起来:“保安!救命!”

“救命哈?”肖恩一巴掌扇在主任的脸上,嘴角的血随着唾液掉在地上。呼救声立马停了,转而发出痛苦中掺杂着吸气声的浅浅低吟。

保安还是第一时间听到了呼救,他们奔跑着过来查看情况,但是门被反锁了。

三五个壮汉不停撞门,只是主任办公室的实木大门依旧坚如磐石。

外面撞一下,里面就挨上一拳,主任都不知道是该让保安们进来还是就待在门口了。

咔嚓一声响动之后,门锁的搭扣终于在暴力撞击之下断成两节,在前面撞击的两个壮汉保安收不住力重重摔进办公室,而剩下的三个则一股脑地涌向肖恩,试图将他俩分开。

如今的主任已经被人工催胖了一圈,再不复刚才那个冷峻严肃的昂撒精英的形象。肖恩也打累了,他站起身子,沉肩蹬腿,对准奔过来的保安就是一记蛮王冲撞,将最前面的家伙撞的一个趔趄,人墙就此破开了一道口子。

肖恩趁机钻出了人墙,哪怕后面的保安如何拉扯,甚至将他衣服口袋直接拽开都没有阻挡住肖恩离开的步伐。

不等更多的保安过来,肖恩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走廊之中,走廊和大厅中密实的人群被撞开一条通道,就像圣经中被摩西分开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