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三章 承诺

旁听的群众越来越多,外围更是有人蹦着高往里面瞧。

李蔚珏站在人群中,内心是百味杂陈。

一方面,他惊讶于梁先生现在就说出《三字经》的作者,因为他原以为至少也得到等他十七八岁的时候再说。

另一方面,他心疼梁先生,都说人到生命尽头的时候会有预感,看来,梁先生是预感自己的大限到了。

但这都不是最让他心疼的事,他最心疼的,是梁先生用“剽窃者”来称呼自己。

梁先生不是剽窃者,真正的剽窃者是李蔚珏,是李蔚珏剽窃了他那个世界古人的著作,李蔚珏都没觉得剽窃古人有什么可耻,但梁先生的自尊心肯定始终受着煎熬。

梁先生品德高尚啊。

可李蔚珏却没有阻止他,在梁先生说出《三字经》三个字的时候,李蔚珏就想阻止来着,可是没有,因为他需要这份荣誉、这份名气,而这,也是李蔚珏最难受的事。

他现在觉得无地自容:让一个老人当众说剽窃别人的作品,他明明可以阻止,但为了私心他犹豫了,这一犹豫,梁先生已经把大部分内容都说完了。

听着周围群众的交头接耳,他们小声议论“原来那书竟是梁先生抄自己学生的”,李蔚珏恨不能给自己一耳光——说到底,还是自私。

“大人请看,这是三年前老夫的学生李蔚珏拿给老夫的初稿。”

梁先生已从怀里掏出一个扁扁的油纸包呈给堂前胥吏,里面正是当初的手稿,那时候李蔚珏的字与现在相比,运笔还没有现在潇洒,有些刻板。

“这上面老夫一个字都没有增删和改换,因为老夫觉得字字珠玑、无可取代。”梁先生说着,面上全是引以为豪的神情,完全不理会旁听群众对他异样的眼光。

接着梁先生又掏出另一个扁扁的油纸包,打开,里面全是银票:“大人,这是三年来老夫因这本书得到的收入,我一文钱也没取出过,就等着将真相公布于众时还给阿珏,这是他的学识换来的,是他应得的……”

李蔚珏在人群里挤,他想挤到前边求胥吏向知县大人请示让他进入堂前,他想抱住梁先生,想告诉他那些钱是借用老人家的名头该有的佣金,也是给他养老用的,不要还,千万不要还。

“大人,还有这一份,这是老夫写的声明,老夫将《三字经》从出现到出版的全部过程都写下来、并按上了手印,以做证明,请大人过目;

如果可能,请大人帮忙将《三字经》著书人的署名更改为李蔚珏,老夫作为剽窃者,愿意承担所有的罪责。”梁先生说道。

他现在几乎是完全靠在儿子怀里才能坚持着把话说完,虚汗顺着胡须滴在了前胸。

“先生!”李蔚珏再也顾不上请示,因为他挤了半天除了得些白眼,根本没人愿意给他让开地方,不由急得跳脚大喊:“大人,让我阿姐进去给先生把把脉吧!”

这么一喊倒是起了作用,张成准许了,白彙一马当先从人群中挤进去,人群也尽量给腾出些许缝隙,李蔚珏紧跟着白彙挤进堂前,“扑通”一声跪在梁先生脚边:“先生,您说错了,没有您教导,我写不出《三字经》,我才是剽窃者,您不是!”

梁先生虚弱地笑了:“傻孩子,该怎样就是怎样,你写出《三字经》的时候,来育达书院才半年,只学习半年的孩子能写出书吗?

自然是你早已学有小成,老夫是白捡了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老夫这辈子活得,值了!”

李蔚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骆毅傻呆呆地看着他们,刚才对梁先生那一丝不满荡然无存。

梁先生可以不用选在此时公布李蔚珏是《三字经》的作者,他只需在临终前给李蔚珏一份书面声明便算了结此事。

甚至梁先生也许走得突然,没机会给李蔚珏正名也说不定,而李蔚珏也无法怪他。

可梁先生却偏偏选择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场合来做这件事,因为人多,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民众的舆论力量才是最强大的,才能让李蔚珏的名气得以广泛而迅速地传播。

否则,仅凭一纸证明,也许就只能是少数当官的人知道此事,只能起到聊胜于无的作用。

骆毅也想流泪了,她觉得,梁先生草草了结小罐儿的案件,就是为了抓住这次机会把李蔚珏的名气抬起来。

“大人,请您不要更改梁先生的署名,只在先生的名字后面加上学生的,没有先生的教导,就没有学生的成绩。”李蔚珏站起身给张成行礼,说道。

李蔚珏如今是秀才,可见官不跪。

他跪老师,是拳拳赤子心;但没有必要跪知县,这不是标榜身份,而是表达公事公办的郑重态度。

这件事还非得张成帮忙做才行,谁让张成当初把《三字经》弄到京城去、并直达天听了呢?

现在署名要更改,相当于梁先生犯了欺君之罪,梁先生完全是在李蔚珏的请求下才以自己的名义出书的,如今又是不久于人世,岂能让梁先生带着罪名入土?

而且,如果皇帝真要怪罪下来,张成也有失察的连带责任。

《三字经》面世本是好事,可没必要弄得大家都获罪。

骆毅泪眼朦胧地看向知县张成,期待他同意。

这样最好,把梁先生和阿珏的名字都写上去,既不让民众误会梁先生一片苦心,也能让阿珏扬名。

张成点头应允。

这件事不难做,以张成的笔力,他完全可以写出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盛赞偏远小城的师生情,盛赞民风的淳朴,没准儿还能间接衬托自己在这个小地方施政得当、宣化成果斐然呢。

“先生,您放心,您就好好休养身体便是,小罐儿的学业,我来辅导和督促。”李蔚珏向梁先生保证道。

他知道梁先生希望的是什么。

是人都会有私心,老师的私心,不过分,他心甘情愿承担。

骆毅傻呆呆又转头看向李蔚珏,她不明白李蔚珏现在为什么说这话。

却见梁先生笑了,笑得很开心,他连声说“好,好!”只是虚弱地只做出口型,没有发出多少声音。

梁先生的儿子一边搂着老父亲一边抹眼泪。

他算是看明白了,自家老父亲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先是拒绝潘荣所谓的“安抚费”,又退回李蔚珏给的分红,并公开李蔚珏才是《三字经》真正的作者,其目的,就是想听李蔚珏一句承诺,对梁家后辈的承诺。

老父亲一定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又担心被潘家打击报复、自家无力抵抗,因此选择不追究潘家责任,并在此时将李蔚珏抬起来,让还是小少年的李蔚珏扬名,让潘家有所顾忌,也是希望李蔚珏念着师生情能拉拔一下梁家的子孙。

李蔚珏这小子,老父亲早就说过此子前途不可限量,而且他们鲍家能力不凡,都在府城闯出一番天地了。

如今李蔚珏亲口承诺会督导小罐儿的学业,那就等于说会关照梁家,即便老父亲不在了,他们梁家还能凭着与李蔚珏的交情,不至于受人欺负。

想明白这些,梁先生的儿子看向李蔚珏的目光就多了份殷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