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主无好主

鲍魁隐晦的表态,李蔚珏和代晓初都听懂了,但感想不同。

李蔚珏认为鲍魁是“真人不露相”,谁能想到一天书都没读过的鲍魁,还会含而不露、绵里藏针这一套呢?

他该好好学学,把心里那点优越感收一收,不是喝过几年墨水就高人一头的,人生阅历也很重要。

代晓初却对鲍魁的做法不以为然。

脸皮厚才吃个够,脸皮薄,吃不着。

跟不要脸的人做暗示有什么用?他就算听懂了也装不懂,能吓唬得着谁啊?

但他们俩想得好像都不太对。

“你也是刽子?”老头很有些吃惊,瞬间目光灼灼,从鲍魁到胡泽胤、黄酉一直看下去,直到把代晓初以及带来的四个小女娃看个遍:“那他们是……?”

“我的孙辈。”鲍魁说道:“老哥,难道你也当过刽子?”

老头刚才用了“也”字,鲍魁也有些吃惊。

老头一把抓住鲍魁双手,声音激动:“这些都是你孙子孙女?”

继而又面露怀疑:“你能有这么大孙子?那你几岁成婚的?”

鲍魁现在白头发没多少了,一头黑发乌亮,只在其中夹杂少许白丝,胡子更是粗壮,一根白的都没有。

面皮也不那么松弛,皱纹都少了许多,只有眼角留了些笑纹。

如此面相,看上去也就不到四十岁。

而四十岁之前,几乎没有刽子能婚配。

说来这与刽子的职业有关。

首先,但凡不是贫困到极点,或者家里人丁凋敝,一般不会进入这个行当,只有活不下去的人才狠得下心砍别人脑袋。

其次,刽子一般干不到四十岁就得“退休”,一是因为岁数大了,体力和心力都跟不上,必须退休;二是像鲍魁这样,杀人不过百,到数就离开。

都沦落到要当刽子的人,当然娶不起媳妇;而当上刽子的人更是娶不到媳妇,哪个姑娘肯嫁杀气和煞气如此重的人?

出多少钱人家也不嫁。

五十岁出头的鲍魁现在看着不到四十,孙子却看上去有二十来岁了,骗鬼去吧!难怪老头不信。

鲍魁划拉左手这半圈:“这些是我的孙辈;”

再划拉右手代晓初和四个小丫头:“那些是我亲戚的孩子;”

最后指着李蔚珏说道:“我这个小孙子最出息,学问好,先生给推荐了大贤,我们去拜访。”

真真假假,鲍魁面不改色,从容介绍——老子就是骗鬼呢,你爱信不信。

老头:“那你多大成婚?”

鲍魁:“十九。”

老头:“你成婚后才当的刽子?”

鲍魁:“我十九岁砍满九十九颗人头,金盆洗手。”

老头不语,半晌,自斟一杯,狠狠喝下,羡慕嫉妒恨全写在脸上。

老太太大半碗酱焖兔肉已经与饭拌匀乎了,却吃不下去了。

别人当刽子,小小年纪就能当上,年纪轻轻就能金盆洗手,不耽误娶妻生子,最关键的是,人家不但能娶上媳妇,到如今还子孙满堂。

再看自己,年过四十才娶妻,娶得还是个比自己大四岁的老窑姐儿,不能生育。

如今虽说生活上有个伴,可今年刚好花甲之年,眼看着也是黄土埋到脖子根儿,怕是到时候连个给收尸入土的人都没有。

不,不是“怕是”,而是“就是”,就是没有。

都是一个鼻子一张嘴,差距咋就那么大?

“老哥呢,子孙都在哪儿高就?”鲍魁问道。

“唉!”小酒一干,满腹辛酸,老头长长叹了口气:“还是你的命好啊!”

老太太端着碗回房了。

鲍魁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老头却谁也不看,他老伴离桌也不看,手抚在酒壶上,大拇指在握柄上反复刮擦,仿佛是自言自语:“刽子不好干哪!

杀鸡宰猪也就一刀的事儿,要么砍死、要么一刀捅死,总之给个痛快,大家都好过,犯人死得不痛苦,刽子拿钱也利索;

可实际上呢,能碰上几回扔签子让砍头的?不是腰斩就是凌迟!

腰斩的,你给个铡刀,一切两半,就算人还能叫唤能动弹,你把眼睛闭上不看,耳朵堵上不听,总能熬过去;

可不行,非要用斧子砍!

斧子砍,得几斧头才能把人砍两截?

砍一斧子,他嗷嗷喊,他家眷嗷嗷哭,观刑的老百姓也嗷嗷叫唤,有吓晕的,还有给吓疯的;

你自己呢,心惊肉跳还得砍第二斧子、第三斧子,你就得听着砍骨头的咔嚓咔嚓声,听着那些家眷破口大骂;

这时候,犯人还没死呢,监斩官就让你停下来,他派人震慑犯人家眷,震慑完了才让接着砍;

你就看吧,那犯人痛得,啊啊惨叫,都不是人动静啊,上半身一边抽搐一边爬,手把地皮都刨出坑,指甲翻翻着,血肉模糊;

有的爬不动的,就用嘴啃地皮,一下一下,那能啃起来么?嘴唇、门牙,就在地上磨成血窟窿,骨头茬里还连着丝骨髓筋儿……”

“呕……”代晓初吐了,骆毅吐了,几个大些的小丫头咬着嘴唇不敢出声,眼泪却流个不停,李蔚珏也小脸惨白。

胡泽胤给黄酉使个眼色,黄酉迅速往孩子们的碗里夹几筷子菜,再把碗挨个塞在他们手里,白彙领着她们回房。

李蔚珏坚持着没走,他是爷们儿,不能怂。

老头的心思全都沉浸在回忆中,还在继续:“还有凌迟的,让割几刀就得几刀,就算对付老百姓只有八刀,也不是人能受的;

胡人吃烤全羊,割一片吃一片,从头到尾就用一把刀;

但凌迟却是割不同的地方就得换刀;

割活肉,可不像切冻肉,一刀是一刀直上直下,你得来回蹭着刀往下小心地使劲儿;

还得得两边割得一般大小、一般形状;

你蹭着刀一点点割,听着耳边哭嚎一声比一声大,然后再一声比一声小;

他会求你给他个痛快,但不行,你才割到第二刀,监刑官还看着呢;

而他很快也就不求你了,因为他已经痛得除了呻吟,再说不出话来;

割下的肉还得在托盘上抻平了铺好,位置都不能放错,因为回头要呈给监刑官检查和记录;

你就得一边割肉,一边听着他们惨嚎;

东一块西一块都割成窟窿了,还能听到腔子里嗡嗡的惨呼;

你手抖,你不可能不手抖!

可你越抖,就越切不利索,越不利索,拖延的时间就越长,你的心里就越煎熬;

就算该割的都割了,还是得把脑袋也割下来,这才算是刀数够了;

你已经看什么都是红红白白的血肉,耳朵里也除了嗡嗡声再听不到其他,却还不行;

你最后还得把残破的尸体肢解,装进筐里,这才算行刑结束……

白天行刑完,你会接连一个月两个月的睡不着觉,一闭眼,就是那血淋淋的肉块,就是一声声惨叫;

他们是命没了,你却是连魂儿都快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