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倭寇

明,嘉靖三十四年。

春,二月。

仲春的东海之滨,宁波府数百里海岸已经是繁花似锦,落英缤纷,沿海岛屿山岭,尽皆披红挂绿,春意盎然。

明丽的阳光之下,天空蔚蓝如洗,万里碧波浩瀚,大海鱼跃,海鸟群翔,舟山群岛更是如同一座座盆景山石散落其中,星罗棋布宛若翡翠,观之令人心旷神怡。

如此江山美景,本应繁华无比,然而入眼却是一片荒芜,沿途城镇乡村,竟然处处凋敝,房屋破败,人烟稀疏,就连广阔的大海之上,也看不到一条渔船。

宋元两朝这里万船云集的繁盛场景,如今完全看不到一丝踪迹。

定海县城东南十里,这里是甬江入海口,附近有山,名招宝山,山下有镇,叫杨公镇。

杨公镇乃是当初日本琉球诸国朝贡通商登岸检查的必经之地,因此修建有朝贡所接待,不过因为嘉靖二年发生的争贡事件之后,皇帝下令关闭宁波市舶司,再加上倭寇不断袭扰,以借甬江通行内陆抢掠,数十年下来,市舶司衙门废弃不说,本来有千余户的杨公镇如今也已经完全破败,大量房屋或被焚毁或废弃倒塌,百姓逃离大半,如今整个杨公镇居民不到三百户,四周农田也尽皆抛荒,就算有耕种,也都稀稀拉拉不成样子,看起来目不忍睹。

时间正值午时前后,阳光正浓。

突然一声惊叫划破温暖和寂静,紧接着就是打斗和哐哐不断响起的铜锣声。

“倭寇来啦,抢人啦!”

刺耳的铜锣和吼声中,就看到七八名束甲短裤,赤脚跣发的倭寇携刀剑掳着一名女子从镇东一个村落冲出,往河口急奔而去,其中几人身上,还挂着大小包裹,看起来沉甸甸似乎东西不少。

而在倭寇身后,很快追出来十多名乡民,手里拿着棍棒锄头等农具。

两群人一前一后呼喊追逐,前后不过半刻时间,便已至河边,绕过一座山神庙,只见河湾处竟然停着一艘两桅海船。

“得手得手,赶快解缆!”

虽然是倭寇装束,但这群倭寇说的却都是地道的江浙人熟悉的方言。

一群人蜂拥奔到大船旁边,沿着跳板鱼贯而上,被掳的女子虽然哭喊挣扎,但却无济于事,很快就被丢到船上。

“贼子休走,把人留下!”

倭寇上船这番耽搁,身后追击的十余人也快速迫近,为首一个看起来颇为高壮的男子距离海船不到十丈,双眼通红大吼着将手中的一根竹竿扬手往船上丢去。

这一击看似毫无章法,却是集中了男子毕身气力,竹竿竟然呼啸破空飞上船头,正中一名倭寇后背。

“啊~”

惨叫声中,倭寇扑通一声坠落河中。

众倭寇一阵慌乱,有人下河去捞人,另外还有三名没上船的倭寇则提着刀剑反身直奔男子而来,男子赤手空拳只能折身回退。

此时后续一群乡民也已经大声喝骂着狂奔而来。

“跟这些狗贼拼了!”

一位须发花白的半百老者扬起手中的扁担高呼,瞬间一群乡民便挥舞棍棒锄头,与几名倭寇混战在一起,打斗之中,很快就有两人痛呼倒地,另有三人受伤,但这些人浑身染血却仍旧死战不退,一个个如同疯子一般死缠烂打。

三名倭寇虽然武器体力占优,但也似乎有些忌惮,一边厮杀一边不时左右观望,其中一个不留神,竟然一把锄头锄中胳膊,顿时惨叫一声丢了武器转身就逃。

少了一人,倭寇阵型瞬间就乱了,剩下两人左右乱砍几下也转身欲退,奈何众人死命缠斗,一时竟然无法摆脱。

就在此时,突然船上有倭寇高呼:“速走,峰堠点燃,官兵要来了!”

两名倭寇一听,发狠砍劈几下想逼退众人脱身,但一群乡民却是更加恨不要命的围攻,其中一黑瘦少年目眦欲裂大吼:“贼子,如若不放还我妹妹,今日便与你们同归于尽。”说完挥舞着一根钉耙如同疯狂一般扑上来。

两名倭寇年轻力壮,加之刀剑在手,另外也颇通一些厮杀功夫,因此虽然有些慌乱,但却也并未完全乱了阵脚,其中一个一刀砍断少年手中的钉耙,然后一脚将其踢飞出去出去,不过同时他肩背也挨了两棍,身体踉跄差点儿扑倒在地。

而此时,招宝山顶一股浓烟正腾空而起,那是值守烽火台的官兵发现了山下的倭寇,点燃烽火向附近的卫所报讯。

很快,杨公镇方向传来战马嘶鸣。

“够了,人还给你们!”

两名倭寇狼狈不堪,其中一人大吼。

听此言,一群围攻的乡民手中的动作集体慢了下来,两名倭寇借机快速后退,其中一人脸色狰狞难看道:“算我们倒霉,人还给你们,但也休要逼人太甚,不然你们今天全都要死在这里,不要天真以为这群卫所官兵就能留下我们,不信等会儿你们看这些官兵敢不敢上前来阻拦。”

一群乡民胸脯急剧起伏,其中一个身上带伤的中年男子看看左右同伴片刻道:“人留下,你们走,不然今天我们就是死,也得拖你们两个一起死!”

两名倭寇顿时松了一口气,其中一人转身大吼:“放人,走!”

很快,被掳上贼船的女子就被粗暴的丢到河水之中,一群乡民有的赶紧跳入水中前去相救,有的去查看受伤倒地的同伴,而两名倭寇则趁机直奔上船,然后跳板都来不及收,直接斩断缆绳,船帆鼓风而行,摇摇晃晃迅速离岸而去。

等到一群乡民将女子救上岸,贼船已经飘出百丈之外,而此时,一群官兵才沿着废弃的官道姗姗来迟,然而还没等一群乡民回过神来,骑在马背上的军官便指挥官兵将一群受伤过半的乡民围在河岸边。

“将这群乱民抓起来,带回卫所交给百户大人处置!”

军官身穿红袄布甲,头戴宽沿帽腰挎长刀,歪歪垮垮坐在马背上摆手吩咐一声,十多名官兵顿时呼呼啦啦冲上来抓人。

“你们凭什么抓人?”

一群乡民顿时愤怒大吼挣扎。

“哼,就凭私纵倭寇一条就是重罪,老实点儿跟我们回去,都是乡里乡亲的,百户大人也不会过多惩罚,挨几鞭子交点儿钱,过几天就放回来了,若是不老实,那就麻烦大了……”军官冷哼。

众官兵和军官看起来对干这种事轻车熟路,一群乡民似乎也懂得其中的道道,因此一番挣扎去之后皆都黯然,那个须发半百的老者乞求道:“杨总旗,我等愿意跟你们回去受罚,但眼下我们受伤好几个,希望稍微宽限一些时间,让我们寻找郎中包扎救治之后再走,不然恐怕会流血而死!”

军官张望一下远去的倭寇大船,然后眼神微微一亮落在被救上岸的女子身上。

女子还未成年,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相貌也略显普通。

不过正是春暖花开时节,衣服穿得不多,加之落水湿透之后衣裙紧紧裹在身上,因此身姿一览无余,甚至在午时亮丽的阳光照耀之下,竟然隐隐能够看到肉体,加之体型瘦弱,更显苗条娇弱,此时因为惊恐双手捂肩瑟瑟发抖看着楚楚可怜。

“咕咚~”

军官情不自禁喉结一耸,转头四顾,在破败的山神庙上停留片刻,然后点头道:“本官也不愿意为难你们,但明律如此,我们也不敢擅自做主,回去之后我会向百户大人为你们陈情开脱几句,你等先救治死伤,这位落水的小娘子也需要仔细照顾,刚好旁边山神庙避风,本官带她进去生火烘烤一下衣服,免得受了风寒!”

一群乡民一听瞬间剧烈骚动,甚至有人破口大骂,但很快就被一群官兵拳打脚踢再次压住。

军官脸上露出一丝得意冷哼道:“你们的死活,本官一句话就能定夺,说你们私纵倭寇还是小罪,你们可知道最近杨公镇御所的人为何都少了很多,我一个总旗也只带了十多个人来,哼,实话告诉你们,大倭寇汪直半个月前带上万人攻打松江府,浙直总督宣令浙江所属各卫所调兵前去剿贼,同时严令沿海所有卫所加强防卫,任何胆敢私通私纵倭寇之人,都将以谋反论处,我只不过担心这位小娘子落水生病,故此帮忙照看一二,你等若是不愿意,那本官只有拿你们回去按谋反论处,到时候本官也少不得按人头拿一笔不菲的奖赏,孰轻孰重,你们自己掂量着办!”

“放你娘的狗屁,你要是敢动我妹妹一根手指头,老子一定会杀了你这个狗官……”

黑瘦少年疯狂挣扎破口大骂。

军官跳下马背大步上前,重重一脚将黑瘦少年踹翻出去直接滚入河水之中,然后又上前一脚将其头重重踩入水中,同时脸色狰狞咬牙切齿道:“在杨公镇,老子就是天,你一个屎壳郎样的刁民,竟然敢威胁本官。”

少年在水中拼命挣扎扑腾,奈何军官的脚越发用力,少年挣扎的越来越弱。

“大人还请停手啊!”有乡民哀求。

少女也是吓得六神无主,跪在地上使劲儿磕头哭泣道:“总旗大人饶过我哥哥,民女愿意听大人的安排。”

感觉到少年慢慢没了动静,军官这才冷哼一声松开脚,环顾一群乡民道:“本官劝你们识相些,我知道你们不服气,但今天如果不是本官带人及时赶来,你们不说救人,想活都难,最近倭寇大肆进犯,任何人只需本官一句话就能人头落地,何况本官只是照顾那么一下下,总比被倭寇抢去几十几百人天天轮换着骑要好多了,你们说对不对?”

军官扫视一群官兵。

众官兵神情各异,但大部分都嘻嘻哈哈附和点头,甚至有人开始大声威胁或者劝说一群乡民要识抬举。

一群乡民终于彻底偃旗息鼓了,虽然都很愤怒,但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尤其是少年的下场也让所有人感觉到了死亡威胁,方才他们可以不顾生死对抗倭寇,但对官兵,他们却硬气不起来,毕竟倭寇的威胁只是暂时,一旦走了就没了,但得罪一个在杨公镇驻扎的百户所总旗官,以后的日子完全无法想象。

看众人皆都低头,军官得意撇嘴,然后上前一把将浑身湿透的少女从地上抱起来,就往不远处的山神庙走去。

“哥哥……”少女发出无助而凄厉的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