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章 风雪夜归人
朔风凛冽,一骑纵横驰骋。马上青年身形健硕,奔行之际摘下弓箭,那速射箭匣内早已上好了七枚羽箭,大红的外氅随风鼓荡,那人忽而撒开缰绳,整个人自马身上站立起来,胯下骏马好似与其心意相通般,霎时略略放缓,青年张弓搭箭,但听得崩崩崩之声不绝于耳,须臾光景便将七枚羽箭一并射出。
射罢了羽箭,青年收了弓箭,一兜缰绳,骏马唏律律一声嘶吼,兜转而回。那缀行百步外的随从翻身下马,疾行几步奔行到猎物近前,顿时好生无语。
只见七枚羽箭竟射出了北斗七星之势,将那肥硕兔子死死困在阵势之中。吴海宁‘啧’的一声,探手揪住兔子耳朵,遥遥冲着李惟俭晃动一番,嚷道:“老爷神技大成矣!”
一行二十余骑勒马驻足,卜克图瞥了一眼便赞道:“李大人神技!只困猎物,却不损皮毛分毫,我活了三十几年,只见过卓索图的射雕手巴根有此神技!”
兜转回来的李惟俭哈哈一笑,说道:“老卜不地道,要取笑便取笑,这拍马屁的功夫跟谁学的?”
卜克图嘿然道:“入乡随俗。”
李惟俭勒马瞥了一眼,见吴海宁手中提着的兔子果然肥硕,吩咐道:“晚上炖了,皮毛剥下来,回头儿给我鞣制个护膝来。”
转头看向卜克图,二人并骑而行,说道:“青海战事平息,朝廷拨付的粮草不日便到,过了这个冬天,老卜也该放下刀兵,休养生息了。”
卜克图颔首道:“李大人说的是,只是我使鹿部惯于养鹿,这饲养牛羊倒是不熟。”
李惟俭略略乜斜,笑吟吟道:“抓了那般多牧民,还怕养不好牛羊?”卜克图嘿然不语,李惟俭又道:“本官近日便要回返京师,那羊毛营生的事儿,回去就操持着。老卜抓紧繁育那长毛羊,别的羊只能吃肉纺毡,唯独这长毛羊的毛绒可用来做呢绒。”
卜克图忙道:“大人放心,此事下官定会上心。”
正说着话,忽有一骑远来,却是李惟俭身边儿的吴钟。待其勒马身前,李惟俭问道:“何事?”
“老爷,王爷相召,传老爷赶快回西宁。”
忠勇王相召,李惟俭不敢怠慢,紧忙辞别了卜克图,领着吴海宁、吴钟,并十来个禁军与卜克图送的二十名护卫,匆匆启程赶赴西宁。
待两日后到得西宁,方才入城便听得了塘马快报,说渤泥国犯边,大将军岳钟琪一怒之下兴兵讨伐,半月灭其国。如今派了副将一路押解其国王、王后、宰相一路往京师而来。
李惟俭顿时瞠目结舌,暗忖好家伙,岳大将军真猛啊,无怪是岳飞后人,只用了三千兵马就生生灭了一国!
只怕岳钟琪此番是在发泄不满呢,毕竟没赶上与准噶尔大战,听闻准噶尔兵败青海,又自请北上扫荡南疆,偏生圣人与首辅都不准,便只能在乌斯藏数牦牛玩儿。好不容易撞见个不开眼的,那还不得往死里揍?
到得官衙前,李惟俭翻身下马,方才进了大门儿,太监陈福便笑吟吟迎了上来:“李大人怎么才来?王爷等了两日实在不耐,正要打发咱家派人去催呢。”
李惟俭笑道:“王爷近日如何?”
二人并肩而行,那陈福拱手笑道:“多亏了李大人,王爷这几日已不用拐杖了,就是这躺了太久,如今走动起来还不大便利。”
右腿挖下去老大一块腐肉,又躺了数月,肌肉都萎缩了,忠勇王能不瘸腿就不错了。
二人闲话几句,一并进得内中,便见忠勇王负手而立,正盯着墙上挂着的地图观量。
陈福低声道:“王爷,李大人来了。”
“嗯。”忠勇王应了一声,却依旧盯着地图,好半晌方才转身道:“可惜啊。”
可惜什么?可惜意外受伤,不然此番准噶尔大小策零一个都别想逃回去。上月武毅军追击至桑骆海,与追噶尔大策凌酣战一场,斩敌六千余,大策凌随即退走。将军张钰见好就收,谨遵早前忠勇王吩咐,止步桑骆海前不再追击。
事后老将军冯唐扼腕不已,待再命武毅镇追击,却哪里还有准噶尔人的踪影?
刻下复盘,大策凌残部人困马乏,武毅镇只需缀行其后,便能让其至少在瀚海里折损一半人马。不论如何,准噶尔遭此重创,没个几年是缓不过来了。待几年后,大顺厉兵秣马,军势更盛,灭亡准噶尔不过是旦夕之间!
忠勇王月前便已大愈,圣人连番下旨催促其回返京师,可忠勇王就是拖着不肯走。为何?此战灭亡准噶尔之机已现,只可惜大顺不曾把握。忠勇王自是极为不甘心。
忠勇王略略沉吟,冲着外间道:“把东西呈上来。”
外间禁军应了一声,不片刻便抬着个大号窜天猴行了进来。
李惟俭扫量一眼,道:“就是此物伤了王爷?”
忠勇王颔首道:“正是此物。”他移步上前,探手摩挲道:“尾长九寸,俱为坚木,药筒二尺余,径三寸,通体薄铜打制,可射数百丈,不在复生所造东风之下。”
李惟俭蹙眉不已,越瞧这玩意越像是英国佬用的康格里夫火箭。只是康格里夫火箭这会子就有了?
就听忠勇王又道:“俘虏交代,此物为罗刹国工匠所造……去岁方才出现。复生可知本王担心什么?”
李惟俭福至心灵,当即道:“可是武备院将东风泄露了出去?”
“正是!”忠勇王恼恨不已,要不是被这没头没脑的东西伤了,说不定此战就算不能灭了准噶尔,也能将其重创,如今白白浪费了这般机会不说,还累及忠勇王险些丧命。“本王今冬便留在西宁了,复生尽快回返京师,随行带上本王亲笔手书,一定严查此事,将泄露军机的内贼挖出来,凌迟处死!”
“是,下官定将信笺呈到圣人面前。”
忠勇王瞧着李惟俭,心下极为熨帖,李复生是福将啊。甫一来青海,硬生生用两千多枚东风砸得小策零大败亏输,其后死在瀚海边缘,转头又用蛆虫救了自己一命。
文武双全,又是这般年岁,瞧着倒是与自家女儿梦卿相配……额,忠勇王一想到要嫁女儿,顿时面目狰狞起来,连带着瞧李惟俭也不顺眼了几分。
赶忙撤了心思,略略思忖,忠勇王这才道:
“下去歇息吧,这两日不用来了。”
李惟俭应声退下,他心思细腻,又怎会不知忠勇王忽而冷淡起来?心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闹不明白王爷是唱的哪一折,只得纳罕着去城中歇息。
过得两日,拾掇齐整,辞别忠勇王,李惟俭这才启程回返京师。此时重阳已过,关内已是深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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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到得十月里,荣国府中省亲别墅业已完工。这日老爷贾政点了宝玉随行,一道儿在园中游逛。
一众清客吵着题额,宝玉灵机勃发,惹得一众清客称赞不已,贾政虽面上不显,可儿子得此盛赞,不免心中略略得意。
待游逛半日回返书房,贾政见宝玉竟也跟了来,这才喝道:“你还不去?难道还逛不足!也不想逛了这半日,老太太必悬挂着。快进去,疼你也白疼了!”
宝玉闻言紧忙退下,出得门来撒腿就跑。转眼却被一众小厮拦下,众小厮只道宝二爷在老爷面前得了彩头,总要分润一些才是。随即不待宝玉应允,这个摘了香囊,那个抢了扇坠,其后抬起宝玉,至贾母院儿二门方才放下散去。
大丫鬟鸳鸯紧忙引着宝玉往内中去,边走边道:“宝二爷可算来了,老太太得知宝二爷被老爷点了将,可是担心了好一会子呢。错非宝二爷来了,只怕又要打发婆子去园中查看。”
宝玉志得意满,笑道:“老爷还能吃了我不成?”
迈步进得内中,贾母连忙催问,宝玉笑道:“不曾刁难,反倒夸奖了几句。”眼见这会子黛玉陪在老太太身旁,宝玉便卖弄也似将方才题额提了,显得颇为得意。
又瞥见黛玉虽附和着夸赞了几句,面上却浑然不曾在意,宝玉顿时心下气恼。
贾母闻言舒了口气,面上噙了笑,将宝玉搂过来好一番稀罕,又念及宝玉游逛了小半日,这才紧忙招呼丫鬟去给宝玉擦洗。
待宝玉擦洗过,袭人端了茶盏来,见其身上佩物一件无存,因笑道:“戴的东西又是那起没脸的东西解了去了?”
宝玉捧了茶盏说道:“随着我游逛半日,没少提心吊胆的,便由着他们了,左右也不缺这些。”呷了口茶水,忽而瞥见黛玉随身带了香囊,宝玉心下一动,紧忙丢下茶盏凑将过来。
笑道:“林妹妹,你这香囊不若与了我吧。我这周身空空,实在不好瞧。”
黛玉身形略略后仰,平静道:“宝二哥这话好生没道理,别人拿了伱的物件儿,为何要来我这儿找补?且这等随身物件,可不是随意送人的。宝二哥若想要,让袭人回头给你绣一个就是。”
宝玉却不肯罢休,探手一把摘下香囊,嘿然道:“我偏就要这个。”
“诶?”黛玉心下焦急,探手去夺,却被宝玉闪开。
这会子身边儿就两个丫鬟,不是能说得上话的,贾母还在一旁笑吟吟看着不放声。倘若卫姑姑在此,还能说上几句,如今却是不能指望了。
黛玉虽心下虽叛逆,不耽外物,行至却极遵礼法,她与李惟俭早已定情,哪里会平白让宝玉夺了香囊去?
因是心思一转,忽而计上心头,笑道:“宝二哥若真想要,我这儿还有个更好的。”
宝玉顿时大喜过望,凑过来问道:“可是给我的?”
黛玉张口欲言,宝玉正凝神聆听,忽而便被黛玉探手夺过香囊,随即面色一变:“不是。想要香囊不若去求宝姐姐,宝姐姐定然应允的。”
说着黛玉起身,与贾母笑道:“外祖母,我这会子困乏,就先回去了。”
贾母颔首应允,黛玉旋即领着两个丫鬟而去,直把宝玉看了个瞠目。贾母却不在意,只道是两个小的在耍顽。
没得黛玉的香囊,宝玉心下意兴阑珊,不过陪着贾母略略说过一会子话儿,便起身转向王夫人处。
这会子王夫人处热闹非常,原是贾蔷采买的十二个小戏子、教习并行头等物来了。王夫人便与薛姨妈姊妹二人商议着,让薛姨妈搬到了东北上的小院儿,与薛蟠一并住下。
那空出来的梨香院留作小戏子演戏、排练之用。王夫人略略招呼宝玉,可巧宝钗刻下也在,便命二人去到一旁耍顽,自己则吩咐贾蔷总理其日用出入银钱等事,以及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帐目。
方才打发了贾蔷,又有林之孝家的来回:“采访聘买得十个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连新做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
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服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因听见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她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本欲扶灵回乡的,她师父临寂遗言,说她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然有你的结果。所以她竟未回乡……”
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说:“既这样,我们何不接了她来?”
林之孝家的回道:“请她,她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
王夫人笑道:“她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她何妨。”
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出去,命书启相公写请帖去请妙玉,留待次日遣人备车轿去接。
此后来回下人不断,有说请凤姐开了库房取纱绫的,又说要用金银器皿的,纷乱种种,不一而足。
宝钗瞧在眼里,便与宝玉道:“咱们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去找探丫头去。”
二人自王夫人处出来,宝玉忽而想起方才,脱口便道:“今儿逛园子题额,茗烟见我得了老爷夸赞,一窝蜂也似竟将我身上所佩的物件儿都抢了去。宝姐姐可有香囊、荷包的,不若也送我一个吧。”
宝钗略略乜斜,笑道:“怎么不寻林妹妹要去?”
宝玉讪讪道:“要了,林妹妹不给。”
宝姐姐略略思忖,说道:“手头儿一时没合适的,过两日你来我那儿取吧。”
宝玉顿时大喜,笑着拱手道:“那可要多谢宝姐姐了,我还道宝姐姐与林妹妹一般吝啬呢。”
宝钗面上看似噙笑,实则半点笑意也无。心下暗自思量,也是古怪,怎地隔了一年回来,这黛玉偏生与宝玉生分了?转念又想,这般也好,如今李惟俭那头儿没了指望,正好在宝玉这边厢多抛费些心思。
二人出得院儿来,转眼到得探春、惜春所在抱夏前,其后与探春一并耍顽自是不提。
……………………………………………………
京西,铁槛寺。
斋房里,宝珠轻轻敲动木鱼,咚咚之声却遮掩不住两个婆子的腹诽。
“……若出家,就干脆剃度了,也免得累及咱们一处吃苦。”
另一婆子也道:“就是,老爷诚心诚意请回,这认了干亲,回去岂非享不完的福?也不知如何想的,偏生在此处吃斋念佛。”
宝珠头戴比丘僧帽,却不曾剃度,只是蹙眉闭眼一心敲着木鱼。眼前,时而划过瑞珠临死前的一幕。
她如何回去?又怎敢回去?瑞珠便是前车之鉴,她回去了焉能还有性命在?不若在此了此残生,好歹能苟活了性命。
外间忽而传来敲门声,一婆子道:“又是谁?”
外间不曾答话,另一婆子便道:“定是住持又来催香油的,催催催,讨命鬼也似。”
说话间起身到得门前,方才开门,忽而一柄尖刀透背而出,一道漆黑身形捂住婆子的嘴,推着其往内中走。
另一婆子方要惊呼,便听崩的一声,一枚羽箭射将过来,径直从婆子的后脑透出,那婆子吭也不吭一声便委顿在地。
宝珠睁开眼,顿时便要惊叫。
那黑衣人不紧不慢抽出刀子,一脚将死去的婆子踹倒,提着刀子一言不发便要刺来。
宝珠只道我命休矣,紧忙蹙眉闭眼,却听得叮当乱响,继而呼喝声响起,待睁开眼,便见两名黑衣人已然倒毙,房内多了几名绣衣番子。
其中一番子俯身探鼻息,揭开蒙面黑布,朝着一矮壮身形的人摇头道:“郎中,贼子服毒自尽了,没留下活口。”
慎刑司郎中吴谦蹙眉不已,随即看向宝珠,抬手一指:“将此女带走。”
“是。”
当下上来二人,那宝珠也不敢反抗,任凭其堵住口鼻,扛起来就走。番子门来得快,去得更快,转眼走了个干净。待一应人等尽数走了,地上的两具尸体方才慢悠悠爬起来。
那二人对视一眼,随即抄起烛台朝着床榻丢去,须臾此间便腾起火来。又从外间寻了火油四下泼洒,铁槛寺偏院转瞬腾起熊熊烈火,待贾家众人惊觉走了水,想要扑救已然是迟了。
幸而此时外间正飘着鹅毛大雪,有人又将那偏院邻屋拆了,这才没让火势蔓延开来。
便是如此,那冲天火光数里开外也瞧得见。
此时天色渐晚,李惟俭瞥见火光,顿时勒马停步。打发了吴钟飞马去探,须臾回返回道:“老爷,说是铁槛寺走了水,烧死了人。”
身旁吴海宁抖落满头的雪花,说道:“老爷,这雪实在大,看不清道路,便是赶路到京师只怕城门也关了。小的以为莫不如寻一地凑合一晚,明日清早待雪停了再回京师。”
李惟俭道:“我原是这般想的,奈何这铁槛寺走了水,怕是不能借住了。”临近倒是有个水月寺,只是要过了铁槛寺循着小径又走出去几里,早知如此莫不如去香山别院小住一宿了。
此时吴海宁就道:“老爷,往前不多远便是八里庄,非但有农户,还有处牟尼院能借住。”
李惟俭当即颔首:“好,与弟兄们言语一声,咱们到了八里庄便休息。”
吴海宁吆喝一句,十多名护送禁军与二十名卜克图送的护卫纷纷出声应和,一行四十余骑遂顶风冒雪又行了三里,方才到得八里庄。
也是凑巧,这场风雪非但阻了李惟俭,也阻了陕西两位回京述职的知府。八里庄本就不大,又算不得驿站,因是李惟俭等人废了好一番功夫方才腾挪出一些院子来。
这手下禁军、护卫能凑合,李惟俭堂堂二等伯哪里肯与一帮糙汉子挤在土屋之中?因是转头寻道牟尼院,与住持交涉一番,那住持听闻来的乃是二等伯李惟俭,顿时大献殷勤,赶忙腾出一处小院儿来。
李惟俭只带了吴海宁、吴钟去得小院儿里,住持紧忙送了热水、斋饭来,李惟俭用罢,点过吴海宁便让其去捐五百斤香油。
那住持奉承之意溢于言表,李惟俭可不想平白落下个人情来,与其如此,莫不如多舍些银钱呢。
吴海宁前脚刚去,吴钟端了洗脚水出门去倒,此时天色已黑,吴钟隐约瞥得墙头露出个脑袋来。他练家子出身,随着李惟俭征战一场,总算知道再是如何武艺超群,放在战场上也没什么大用。
旁的不说,单是那铺天盖地的东风火箭砸将过来,便是神仙来了也躲不过!
可其后与关外兵平息各部叛乱,吴钟倒是逞了威风,一杆大枪所到之处无敌手,惹得卜克图等十分眼热。刻下吴钟方才从战场撤下来,战场上养下的警醒还不曾放下,因是条件反射一般大喝一声:“谁?”
抬手便将一盆洗脚水泼洒了过去。
哗啦啦——
“诶唷!”一声女声惊呼,脑袋矮下去,跟着便是噗通一声。
吴钟顿时傻眼,心忖莫非吓到了隔壁的小尼姑不成?
正待回转屋里,隔壁忽而行出来一人,看见院儿中情形,略略问了两嘴,到得墙边便恼道:“你这人好生没道理,为何用水泼人?”
吴钟敏于行、讷于言,哪里是那女子的对手?分辨了三两句便没了言辞,只任凭那女子数落。
屋里李惟俭听得吵嚷,穿了鞋子出来观量,听那女子声音有些耳熟,又借着窗口透出的灯火观量了一眼,依稀分辨出果然是熟人。
因是李惟俭笑道:“妙玉师太见谅,我这随从方才从战场上撤下来,心思敏感也是有的。只怕方才将师太的丫鬟当做了贼人。总归是我们的错儿,妙玉师太看须得赔多少汤药、衣裳银子?”
他这话极其阴损,口称师太,又提丫鬟,分明是说妙玉僧不僧、俗不俗,哪儿有正经的比丘尼身边儿还带着伺候丫鬟的?
妙玉顿时气得俏脸微寒,冷声道:“都知李大人广有家资,我却不要李大人的银子,只是烦请贵属以后擦亮眼睛,免得将脏水泼在‘好人’身上。”
李惟俭笑道:“这好坏又不曾写在脸上,‘画皮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师太莫非一眼便能瞧出谁是好人、坏人不成?”
妙玉冷哼一声,扯了丫鬟往回就走。临到房门前,到底禁不住停步转身道:“旁人我自是不好分辨,但李大人决计不是好人!”
说罢进得屋里,重重摔了房门。
吴钟在一旁说道:“老爷,这人老爷认识?怎会说老爷不是好人?老爷分明就……”
李惟俭顿时止住其话头道:“莫说了,我才不当好人,当好人多累?”
“可是——”
李惟俭教训道:“谁规定好官儿就得是好人的?”
吴钟顿时哑然,脑袋瓜子转不过弯来,于其心中,既然是好官儿,那自然就是好人。
待其回过神来,李惟俭早已施施然回返屋里。吴钟耸耸肩,想不明白就不想,左右如今随着老爷吃香的、喝辣的,不比留在王府差,每月月例银子都花不出去,这可比师父交代的还要好,因是老爷爱什么样就什么样,他才懒得管呢。
李惟俭连着赶了二十天路,身子困乏得紧,当即脱衣盖被,其心中对佛媛妙玉本就无感,方才言辞交锋自然也不曾在意,因是须臾便睡将过去。却不知妙玉忐忑了半宿,她虽清高,却也因着家事知晓权贵轻易不可开罪。
区区金陵织造家中都不敢开罪,只得将其送去庙中,更遑论李惟俭这般炙手可热的少年权贵了。
提心吊胆了半宿,一会子梦见李惟俭歹人闯进来将其掳走;一会子又梦见被赶出此地,从此四下飘零、居无定所。
也不知何时方才入睡,待睁开眼,外间早已日上三竿。妙玉紧忙寻了丫鬟扫听,却被告知人家李伯爷一早儿就动了身,浑然没将昨儿夜里的事儿放在心上。
妙玉先是舒了口气,转念又极为不爽。于她而言,这世间最大的羞辱,便是无视。她从来都是被人追捧的,那金陵甄家为了她更是手段尽出,又何曾被这般无视过?
妙玉越想越气,这回可是好生将李惟俭记下了,其后日子暗恨不已自是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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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里庄既得此名,距京师自然不过八里。李惟俭清早出发,大雪已停,阴云散去,一路缓行倒是能分辨出道路来。
待到得京师近前,已然是辰时左右。按例,将军凯旋而还,若大胜,则皇帝出城亲迎,为其解战袍,其后去到太庙祭祀自是不提;若寻常胜仗,也会派阁臣、礼部官员远迎。
奈何李惟俭虽打了胜仗,还封了二等伯,却只顶了个参赞名头,算不得主将。因是自然也就没人出迎。
这倒正合了李惟俭心意,离家一载,此时归心似箭,哪儿有心思与礼部官员缠磨?因是打发吴海宁拿了文书去到内府报备,他自己个儿则急匆匆往自家回返。
结果方才过了马市桥,迎面儿就撞上了吴海平等人。
吴海平见兄弟与老爷平安无事,全须全尾的,顿时喜不自胜。迎上来道:“恭迎老爷回府……老爷不知,自打上月得了信儿,姨娘计算时日,这几日每日打发小的往城外候着。本道老爷须得过了晌午方才能回,不想竟提早了,这却是小的罪过了。”
李惟俭哈哈大笑道:“什么罪过不罪过的,海平,听说你喜得贵子,真真儿是可喜可贺啊。”
吴海平顿时笑得露出后槽牙来,连连作揖道:“托福托福,都是托老爷的福啊。”
吴海平自与茜雪成婚,一直不曾有动静。小两口没少为这事儿计较,茜雪背地里还抹了眼泪,只道肚子不争气,竟动了给吴海平纳妾的心思。
好在正月里害了喜,八月末瓜熟蒂落,得了个大胖小子。这漫天的云彩方才散了。
当下不再赘言,一众仆役呼呼喝喝鸣锣开道,五十多人浩浩荡荡簇着李惟俭往李府而去。没错,李惟俭得封二等伯,家中宅院不再是宅第,而是府邸了。
半晌到得自家门前,李惟俭便见门前多了俩石狮子,朱漆大门重新漆过,三开间的门脸也扩了几分。
门子遥遥瞥见李惟俭一行,当下打发人往内中传报,李惟俭翻身下马,健步而行,穿过大门入得内中,便见仪门前莺莺燕燕一应俱全。
见了李惟俭,傅秋芳领头,朝着其盈盈下拜。
“妾身等恭迎老爷回府!”
李惟俭朗声而笑,上前扯了傅秋芳,又逐个看过,笑吟吟道:“自家人,咱们且入内叙话。”
傅秋芳嗅着那熟悉的气息,不由得心下怦然。一别经年,自家老爷好似又长大了,历经沙场征战,真个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
二等伯啊!当日自家兄长百般心思,也不过是谋算着给员外郎做续弦,自己是何等的气运,才会机缘巧合到得良人身边儿?
扑面的男子气息让人迷醉,傅秋芳当即低眉顺眼儿,任凭李惟俭一手扯了她,一手扯扯这个,捏捏那个,大步流星往内中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