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吃水难、递小话

铁狮子胡同,严府。

李惟俭翻身下马,正要让门子通禀,忽见门内闪出一人,推了推眼镜便道:“复生何来之迟?”

迟吗?接了信儿他便打马而来,哪里迟了?想来严奉桢是个急性子。

不待李惟俭说话,严奉桢下得台阶,扯着他往里便走。

李惟俭哭笑不得,嘴上说道:“头晌往大司空(注一)府上投了拜帖,回来的迟了一些。得了信儿就往这头儿赶……”

那严奉桢说道:“家父迟一些与钱天官(注二)约好了过府一叙,再迟一些,复生只怕就要等到家父下次休沐了。”

二人过仪门往里走,眼瞅着上次那名绿袍官员喜滋滋往外走。遥遥瞧见严奉桢,那绿袍官员赶忙拱手作揖:“二公子。”

“嗯嗯。”严奉桢胡乱应了一声,错身而过也不理会。

李惟俭转头瞥了眼那人,心中若有所思。就听严奉桢道:“此人是顺天府推官傅试,惯会钻营。年前庙会上撞见他带着妹子游逛,寒暄了几句,结果此人不知得了什么痴心疯,一个劲儿往我家走动。”

傅试?这人不是二老爷贾政的门生吗?怎么跑来严家推销妹子来了?

细细一想,如今宝玉才十来岁年纪,那傅秋芳早已双十年华,这年纪差了一倍,也无怪傅试那厮暂且没打宝玉的主意。

李惟俭便道:“景文兄这是走了桃花运啊,听闻傅试的妹妹乃是琼闺秀玉……”

不待他说完,严奉桢便道:“有傅试这般兄长,便是天仙我也不要。莫说了,随我进书房。”

严奉桢摆手示意不用下人通禀,当先抢行几步,先行入书房禀报道:“父亲,复生到了。”

“请进来。”

李惟俭闻言,赶忙入得书房里,入目便见书案后端坐一人,四十出头年纪,面相极为威严,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官气。

他躬身拱手见礼:“学生李惟俭,见过少司寇。”

桌案后的严希尧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如海信中说复生擅谋算,又在实学一道上颇有成就,来日前程不可限量。”

李惟俭方才就坐,赶忙起身恭谦道:“林盐司谬赞了,学生素日好发奇想,所谓谋算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严希尧笑道:“你这般年纪,能纸上谈兵已颇为不易,不可妄自菲薄。先前我给犬子出了道难题,料定他半月之内破解不开,不意竟被复生解了。想来复生秋闱当名列前茅。”

李惟俭又谦虚几句,请严希尧多多提点。而后就听严希尧又道:“提点嘛……嗯,复生若有空暇,可多研究下机械造物。”

李惟俭看向严希尧,笑着说道:“禀少司寇,学生于机械造物也有些奇想,只是苦于不知如何造出来。原想着待见过大司空再做打算……”

严希尧道:“复生这却想错了。若论河工、水利、营造,工部匠人尚能说得上话。可论及懂机械造物的能工巧匠,须得去内府去寻啊。”

“啊?”

此时就见严奉桢推了推眼镜道:“复生想造什么机械,径直找上内府就是。我那蒸汽机,就是寻了内府的门路,这才造出来的。”

“内府还接外头活计?”

严奉桢道:“内府三院七司,广储司、武备院三年前便已革新,如今自负盈亏。除去承接内造之物,自然也承接外面的活计。”

李惟俭心中欢喜,忙道:“学生初来乍到,不知内府规矩,少不得来日还要劳动景文兄陪我走一遭内府。”

“你我一见如故,这般说就外道了。”

端坐书案后的严希尧观量了一眼,说道:“想来复生是胸有成竹了?不知打算造个什么物什?”

“学生心中有些念头,只是还需验证一番。若成了,说不得能解了京师吃水难题。”

严希尧正色道:“前明京师就吃水难,算算绵延至今已四百年。若复生果然解了此难题,本官必在圣人面前保举一二。”顿了顿,严希尧瞧了眼懵懂的严奉桢一眼:“复生新来京师,只怕路径不熟,这样,我让景文陪同。若遇到刁难,尽管报我名号就是。”

李惟俭赶忙起身,郑重作揖道:“多谢少司寇垂青,学生必竭尽全力。”

他面上装作感激涕零,实则心中明了。打发严奉桢陪同,说的好听是打开门路,说难听就是来抢功。这本就是利益交换,二者可谓一拍即合。

其后又聊了小半个时辰,直待仆役来催,严希尧这才恋恋不舍道:“可惜今日与钱天官约好了,下次复生再来,你我定要饮一杯酒。”

李惟俭连道不敢,随即乖觉起身告辞。

严奉桢一路将其送到门外,路上浑然不觉来日会抢了李惟俭的功劳,只是一个劲儿催问李惟俭何时有空,好一起去内府走一遭。

李惟俭估算了下,吴海平搞测量、调研总要三、两日光景,便约好了三日后再会,这才翻身上马,朝着贾府回返。

待到了贾府门前,约莫才过未正。将缰绳交与小厮手中,与门子寒暄两句,刚进门,就听吴海平那厮正与几个贾府仆役胡吹一气。

招呼一声,吴海平立马快步过来,笑道:“公……四爷,事儿办妥了。”

“这么快?”

“嘿,”吴海平笑道:“我寻了一伙子打井的匠人,请了一顿席面,这内里的门道自然就摸清了。”

咦?吴海平这厮有想法啊。果然应了那句话,蛇有蛇道、鼠有鼠道。

李惟俭也不急着走了,就在仪门外听吴海平娓娓道来。这京师之内总计一千二百多口井,多是苦水井,前明偶然打出的甜水井,多被王公贵胄占据了去,划进了府邸之内。

算算市面儿上能供水的甜水铺子不过二十几家。这京师水价腾贵,一担甜水,此时作价八十钱,苦水减半。待到了炎炎夏日,水价翻着翻的往上涨,一百六十钱有之,二百钱也是寻常。(注四)

小门小户七、八口人,若每月只吃甜水,就要抛费二两银钱。实在贵的离谱!

李惟俭越听眼睛越亮。这是什么?这就是痛点!

就听吴海平说道:“那几个匠人说,京师水井,寻常一两丈便能出水,深的不过两三丈。”

果然如此,这水井只打到了浅层地下水。京师之地人多、车马多,加之没有地下水系统,脏的臭的一股脑倾倒在地面,这浅层地下水好吃才怪了!

他心中雀跃,抬手……又翘起脚,这才重重拍了下吴海平的肩膀:“办的不错,且去歇着吧。过些时日等老爷我谋算成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撇下吴海平,李惟俭心中谋算着,迈步进了仪门。方才行了十来步,迎面就见宝玉领着两个丫鬟自向南大厅里行出。细细观量,就见宝玉行走之际极为怪异,好似腿脚受了伤一般。

李惟俭遥遥笑道:“宝兄弟这是哪儿去?”

宝玉瞥见李惟俭,面色古怪道:“原是俭四哥,我……我去书房读会子书。俭四哥忙着吧,我走了。”

说罢,宝玉匆匆而去。

李惟俭回头张望一眼,心中愈发奇怪。走路姿势怪异,偏生走得极快,这到底是伤了还是没伤?

且宝玉一直住在贾母处,按说去绮霰斋走贾母内院更便捷,怎会舍近求远偏要从仪门外绕行?

忽而福至心灵,想到今儿一早尤氏下帖子请了荣国府女眷过府赏梅,莫不是‘宝玉初试云雨情’便应在此处?

想明此节,李惟俭加快脚步,不片刻到得东北上小院。

几名丫鬟一并迎将出来,李惟俭单独叫过红玉,问道:“林妹妹可还安好?”

红玉就道:“我下晌一早就过去瞧了,倒是不怎么咳,只是吃不下饭。瞧着恹恹的。”

李惟俭就道:“临行前林盐司嘱咐过我,要观照林妹妹,不想林妹妹身子骨这般弱。”顿了顿,又道:“我倒是学过两手岐黄、养生之术,就是不知方不方便过去探视。”

红玉笑道:“四爷本事真多。四爷若要探视,须得快些去才是,入了夜就不好进内宅了。”

是了,贾蓉能径直去找王熙凤,贾瑞能藏在穿堂里,想来这贾府内宅白日里也不会这般不通人情。

他便道:“我实在忧心,事不宜迟,红玉你跟我走一遭吧。”

红玉应下,引着李惟俭又返身出门。二人过穿堂,与管事的婆子知会一声,便转过垂花门入得贾母院。

贾母在东府游逛了一天,这会子乏了正在小憩,鸳鸯便迎了出来。待问明来意,鸳鸯就笑道:“俭四爷有心了,林姑娘这两日都不曾吃喝些什么,倒是那人参荣养丸吃个不停。

总这般不是法子,四爷既通岐黄养生,正好给林姑娘仔细瞧瞧。这会子老太太睡了,还请四爷收声,莫要吵了老太太。”

“好,我省的了。”

鸳鸯引路,一行人入得正房,李惟俭随着鸳鸯放缓了脚步。须臾,鸳鸯进碧纱橱言语了一声,这才返身请李惟俭入内。

李惟俭一进到碧纱橱内,便嗅到了一股辛辣药味儿,想来是那人参养荣丸的味道。床榻上,黛玉穿戴整齐端坐了,小脸煞白,眉心郁结,紫鹃、雪雁搀扶了要起身,李惟俭赶忙上前虚托一把,道:“妹妹正病着,快坐下,咱们就别讲这些虚礼了。”

黛玉赧然道:“我不过是小恙,倒是劳烦俭四哥亲自来了一遭。”

李惟俭便道:“林盐司于我有举荐之恩,临行前嘱托我照看妹妹,偏这两日繁忙,不想妹妹就病了。早知如此,我就该早些来瞧妹妹。”

雪雁搬了锦墩到床榻旁,道:“俭四爷快坐。”

李惟俭落座,说道:“我前几年在茅山虽没学会术法,却也学了几手岐黄养生之术,妹妹若信得过,不若由我诊治一番,也好给妹妹开出调理方子。”

黛玉略略讶异:“俭四哥还会岐黄?”

“略懂。”

她便笑道:“俭四哥会的真多。”

“艺多不压身嘛。”

黛玉笑了笑,探出手来,紫鹃连忙在那藕臂上覆了帕子。

“那便劳烦俭四哥给瞧瞧,看看还有没有得治。”

“姑娘!”紫鹃叫了一声。

黛玉撇撇嘴,没再说丧气话。

李惟俭微笑着探手切脉,静气凝神数着自己心跳,半晌收回手,又问了些黛玉的症状与平日饮食。

他倒不是信口开河,茅山上两年,随着师父的确学了一些岐黄手段。单只看脉象,黛玉气血两虚,却又不似心脏病。春秋两季咳嗽,大抵是支气管发育不完善。

若黛玉好生将养,待成年之后,这支气管完全有痊愈的机会。

又听闻黛玉每日饮食,李惟俭就皱起了眉头。

雪雁在一旁关切道:“俭四爷,姑娘可有什么不妥?”

李惟俭没回,反倒问:“妹妹在家中每日饭后也饮茶?”

黛玉道:“向来如此,”她极为聪慧,说道:“俭四哥这般问,可是不妥?”

“极为不妥!”李惟俭断言道:“妹妹气血两虚,只怕就是因着饭后饮茶之故了。”

饭后立刻饮茶,耽搁消化也就罢了,最要命的是阻碍了人体吸收食物中的铁。缺铁,可不就贫血吗?

李惟俭道:“妹妹来日再用饭,可不敢立刻饮茶。若要饮,也要饮些旁的。回头儿我再写一张食谱,妹妹试上一阵,大抵会有好转。至于这咳嗽,我再配一位药,若犯了咳症吃上一些,想来会缓解一二。”

紫鹃喜道:“多谢俭四爷。”

雪雁也道:“俭四爷真有本事。若姑娘好了,我回头儿给您磕头去。”

李惟俭摆了摆手,又道:“除此之外,妹妹还要心绪宽泛些才是,总是郁结于心,自然就多思少眠,身子又哪里会好?”

黛玉感激道:“多谢俭四哥,总算这府里头还有个惦念我的。”

“妹妹这般说岂不是让老太太伤心?”

黛玉抿嘴笑了笑,李惟俭就道:“就算老太太大度,只怕宝兄弟也要伤心呢。”

“他?”黛玉顿时落了脸子:“他一门心思都想着新来的宝姐姐呢,哪里会想着我。”

李惟俭说道:“宝姐姐?宝钗?妹妹又乱想,我方才瞧见宝兄弟领着两个丫鬟去了绮霰斋,说是去读书呢,哪里去寻宝钗了?哦,对了,我瞧着宝兄弟走路别扭,好似伤了腿脚……嘶,莫非是挨了二老爷的板子?”

“啊?”黛玉顿时揪心起来。

小话递过去了,再多说只怕就会惹得黛玉起疑,李惟俭便起身道:“如此,妹妹先歇着。回头儿我写了食谱,配好了药,就让红玉送来。”

黛玉恍惚了下,这才恍然道:“哦,紫鹃,替我送送俭四哥。”

注一:大司空,工部尚书尊称。

注二:天官,吏部尚书尊称。

注三:《高枬日记》记云:“昌(昌平)寓后园枯井出泉,月省水钱二金。”“二金”就是二两银子,他一家吃甜水,每月要用二两银子,是颇惊人的了。

汪启淑《水曹清暇录》:担水八十钱,苦水减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