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纳瑞克

“你,你好,”盘算了好几遍的问候被骤然打消,罗嘉结结巴巴地说。“我以为你在睡觉。”

他扯起嘴角,挺直了脊背。福格瑞姆说这样会无往不利,当然,他话音刚落维克多就翻起了白眼。而经过的雪莱插了一句:“这就是教学中典型的生搬硬套问题。”

不管怎么说,微笑总没有错。人是会笑的,或者说,人能有意识地用微笑来展示友好,罗嘉很喜欢这种感觉。

来人挺直了身躯,他盔甲的轮廓在熹微晨光下若隐若现。甲片上的花纹几近湮灭,隐隐可以看到火焰的纹路,蔓延在灰黯的底色上,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标识了。无边无际的沙丘轮廓在他身后蔓延开来,令这高大的骑士恍如大海中的一叶孤舟,随时会被有形有质的沙浪吞没,成为一具被啃噬干净的白骨。

一柄剑,或者说只是一段利刃的东西被他紧紧捏在手里,没有任何护手和剑柄,仅仅用布随意在末端缠了几圈,看上去也没起到什么作用。血从他手心淌下,滴滴答答,这人却浑然不觉。罗嘉看着那汩汩而下的猩红,莫名有些生气。

雪莱曾经提到过这件事。“你不能把一切看到的东西纳入保护范围。”她当时一边敲打着福格瑞姆把维克多扔出去时撞弯的舱门,一边轻柔地说。而罗嘉正蹲在被波及的八音盒前生闷气。

“我可以的。”罗嘉紧紧抿着嘴唇,挤出几个字。为什么不能呢?他比常人……至少是他记忆里的常人强那么多。他能一心多用地处理好那么多事,他当然可以。

“因为完整并不是世间万物应有的常态,仅仅是一种短暂的巧合。”雪莱耐心得像在解释为什么一加一等于二。“你不能让维克多摆脱药物,也不能让他和福格瑞姆不再互相伤害。你更不能……”她敲了敲还在冒火花的舱门,“永远保护好这些东西。”

“但我想要……”罗嘉固执地说,“这不对吗?”

雪莱挑了挑眉。“谁教你用对不对顶我的?”

“……我自己不能想出来吗?”

“维克多?”

罗嘉用沉默无声抵抗着。

“他应该顺便给你补堂历史课,叫诺斯特拉莫的毁灭及成因,附带思维导图和课后题。然后你就会知道他为什么有时候需要你扶回床上。”科技神甫双手抱胸,倚靠在倾斜的墙壁上。“以及正不正确并不决定可行性。”

“我知道了。”年轻的原体低声说。

“你不知道。”雪莱说。

恼怒侵袭了罗嘉的颧骨,染上一片红润,连鼻尖都有些发烫。

“别误会,我并不是在责怪你。”

“伱是。”

“我不是。”

“我没有达到你的标准,不是吗。”罗嘉的声音低下去,

“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那事实就是我不够好。”

雪莱叹口气。“停下,我不是福格瑞姆。”

“你也是我的老师。”那双紫色眼睛固执地盯着。

“我不会怪你,因为这种教训是无法通过言语传授的,合格的老师只有经验,而我们只能祈祷它收取的学费不算太多。渴望,从无对错,但能力不能驾驭渴望只会反受其害。如果你不断不断试图把别人的命运加到自己肩上,最后只会……”她张开手掌,眼里带了点盈盈的笑意,“啪嚓。”

罗嘉的肩膀抖了抖。

雪莱似乎对着自己的演出效果很满意,转过身继续修理起来。

“我可以的。”罗嘉低声说,已经做好了再次被训斥的准备。

出乎意料地,雪莱头也没回:“那就这样吧,把你的玩具留在那里,别盯着掉眼泪了,我会给你修好的。”

记忆戛然而止,罗嘉眨了眨眼睛,紧张慢慢缓解。“因为我想同你打招呼,却打扰了你的休息,这样不好。”

“休息?”那个人咀嚼这个词,“我为什么要休息?我只是握着我的剑站在这里。”

“额……因为人会疲倦?”罗嘉已经确定了这是个怪人,反而放松了些许。对付怪人,他还有点经验。

或者说,他只有对待怪人的经验。

那個人摇了摇头。罗嘉注意到他约有两米多高,身形粗健,等比例放大的五官上一片茫然。“我不疲倦,或者说很久以前才会。”

可你看起来就非常累。罗嘉看着那张焦枯的,费尽心思才能在伤疤和裂口间找寻到一丝昔日英俊的面颊,把话咽回了肚子里。那双眼睛是火焰焚烧后余留下的灰烬的颜色,告诉他对方不需要怜悯。

“你是我要找的人吗?”那人晃了晃脑袋,居高临下地问。看起来十分倨傲,但他的态度让人难以联想到所谓世俗的礼仪。他的神情认真地仿佛在询问某种真理。

“……我想我们并不认识。”

“那就不是。”那人果断地说,随意地让罗嘉微微睁大了眼睛。

“你……”年轻的原体斟酌着措辞,“要找的人是什么样的。”

“我不知道,”怪人认真地说,“如果我见到他,应该能认出来的。”

“啊?他对你很重要吗……你爱他吗?”年轻的原体有些同情,有些期待。自己这一次旅程也许能做到些事的想法鼓舞了他。

“不。”

罗嘉情绪莫名低落下去。一股无来由的失望缠绕着他。勉强打起精神问:“那……你恨他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需要杀了他。”那人看了看天色,语气自然地像在说天气如何。“天亮了,要一起走吗?我要到伯利恒去完成我的使命。”

罗嘉呆了一会儿。“好的,反正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我这次出来,遇到的第一个人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他。你让我和你同行,我就做你的同伴。”

因为他的外表年龄,这话应该是很奇怪的,但怪人只是点了点头,舒展了下四肢就握着剑往向日升的方向走去。“那我们就朝这边走。”

“等等,”罗嘉小跑着跟上他,“我叫罗嘉,你叫什么名字。”

“曾经有人叫我叛徒,有人叫我兄弟,而现在他们叫我疯子,怪胎,失乡人或者永世流浪的纳瑞克。”

罗嘉微微睁大了眼睛,不动声色昂着头说:“那我就叫你纳瑞克了。”

“好。”纳瑞克神情里一片漠不关心,保持着大步流星的步伐。

“纳瑞克,你为什么不做一把……剑鞘呢。”罗嘉盯着那把血迹和锈迹都斑驳的铁片。这会很痛,而他不喜欢痛,也不知道维克多叔叔为什么喜欢。但既然他能帮维克多叔叔,也许可以帮这个新同伴。

纳瑞克的眼神里终于有了点神采,他瞥了眼罗嘉,握得更紧了些,新鲜的殷红顺着剑锋蜿蜒而下。“因为只有雷击石能完成我的使命,来杀死那个人,然后拯救……拯救……”他皱起眉头,“我不记得了,但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非常非常重要。”

“如果很重要,那你应该不会忘记的。”罗嘉试探道。

“不,”纳瑞克固执地重复,“非常重要,比我的生命更重要,比……”他环顾四周,“这个世界更重要。”

“在伯利恒?”

“在伯利恒。”他笃定地说,“圣杯女士告诉我的。”

“圣杯女士?”罗嘉觉得自己的疑问一个接着一个。那人却没有厌烦的意思,或者说,他简直耐心得不符合外表。

“在北方,他们管那些为了一个使命追寻圣杯的人叫圣杯骑士,圣杯女士会在一片命定之水中启迪,并且祝福他们。我不信什么女士,但在我从……砌颅之城,那些人应该是这么叫它的,杀出来之后。北佬们就开始这么叫我了。”纳瑞克语气淡然地像维克多刚刚说自己吸了三倍的药。

“啊?然后她就……”罗嘉努力寻找一个词来形容这种滑稽状况,“联系上你了?”

“嗯,她可能和那些北佬不对付,所以就优待了我一次。但我不喜欢她,穿的太少,缺乏防御力,砍了也没有血。而且我的使命属于我自己,才不要什么狗屁赐福。”

你看起来防御也不是很好的样子。罗嘉看了一眼对方身上锈蚀磨损到仿佛触手即碎的盔甲,做着和自己外表年龄不相符的腹诽。“她说的——等等!”

纳瑞克顺着沙丘的缓坡滑了下去,甚至不忘抓住罗嘉的一只手。可惜他忘了彼此之间的身高差距,让年轻的原体一屁股扎进流沙,引发了一场小小的崩塌。

“咿呀!”罗嘉费劲儿挣扎着,可惜被圣杯骑士铁钳似的巨手抓着,根本恢复不了平衡,反而越滑越深。等到了平地,他小小的身体已经一半陷进了黄沙里。

纳瑞克松开手,看着小家伙儿呸呸吐干净嘴里的沙子,又扑腾着四肢挣扎出来,皱起眉头几乎是控诉的语气:“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说什么?”名不副实的圣杯骑士歪歪脑袋。

“你……算了”罗嘉看着对方剑上又淌下的新鲜血液,撕拉一下从袍角扯下一大片布料,心疼地抿抿嘴,朝纳瑞克招招手。对方皱起眉头,好像理解了什么,把剑交到左手,朝他伸出了手。

“你是什么雪莱说的靠bug运行的程序吗……”罗嘉几乎跳了起来,比了下尺寸就胡乱包在纳瑞克悬在半空的大手上,紧紧地扎了个结,新鲜的血色立刻沁上了白布。

“那边。”他自然而然用命令的口吻说,找到了一点对维克多的感觉。“就不能放下一会儿你的剑?”

“不能。”纳瑞克顺滑地回答,重新用右手抓住剑。左手掌心新鲜的血痕汩汩流淌,滴进了沙土中。“这是我的剑,我要用它完成使命。”

“好吧……好吧……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年轻的原体叹气,对外面的人疑惑不解。他摘下发带,抖了抖上面的沙子,一重重缠在圣杯骑士手上,打了个漂亮的结。“‘没有收口,没有缠裹,也没有用膏滋润’——书上后面怎么说来着?”

圣杯骑士看了眼自己缠裹好的手心,心知肚明这精致脆弱的布料没什么作用。实际上,右手的布料已经被刀刃割破,令旧伤再次被习以为常的疼痛亲吻。但他没有说出口,只是指了指小家伙散落的黑发。

“哦,哦,没关系,虽然确实有点不方便行动。如果你不介意帮我理个发,那就更好了。”

纳瑞克盯着送到自己面前的脑袋,犹豫地举起雷击石。我的剑是用来完成使命的。他想。而且我不会这个。刀刃擦过脆弱脖颈的感觉让他无端抖了抖,顺滑黑发落在沙土上。罗嘉摇摇脑袋,不舍地看了一眼。

“这样好多了……哦,我话还没说完呢,你的圣杯女士说得可信吗?”

“不知道。”纳瑞克摇头。“我从东找到西,穿过整片混沌荒原,目睹巨大方舟在虚空中游弋,群星在堕落天使的复仇中熊熊燃烧,长眠的死者破开钢铁的墓穴汹涌而出。我看着城市变成废墟,废墟又变成城市。我已经走了很久很久,就算是假的,也没有损失。”他的声音低下去,但罗嘉的耳力清晰捕捉到了一句:“大不了下次再给她一剑。”

“那我们走吧。”罗嘉不习惯地抓了抓参差不齐的短发,假装自己听懂了。“到伯利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