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7【君心向明月】
汝阴城面积广阔,东西南北四城形成工整对称的格局。都督府位于北城,而刺史府位于横跨整条中轴线的南城。正堂之内,定州刺史许佐面南而立,在他对面站着一位风尘仆仆、手持圣旨的年轻内监。“……定州刺史许佐宣德明恩,守节乘谊,治政有方,以安社稷,朕甚嘉之。兹特加封尔为观文殿大学士,荫长子许正伦为通直郎。钦哉。”内监名叫何济,乃是内侍省少监苑玉吉的亲信,同样是今上潜邸时期的旧人。他上前一步,将圣旨交到许佐手中,微笑道:“恭喜许大学士。”依照大齐官制,定州刺史为从一品,观文殿大学士则是正一品,一般是给当朝宰相和致仕高官的恩荣和虚衔。现今朝堂上,只有两位宰相兼着大学士的虚衔,许佐是在任第三人,由此便能看出天子这道圣旨的器重之意。只不过许佐脸上没有太明显的喜色,他掂了掂手中的圣旨,似乎是在感受其中的分量。站在侧后方的刺史府长史黄公甫低头轻轻咳嗽了一声。而何济见许佐迟迟没有反应,脸上的笑容不由得僵硬。“臣拜谢陛下隆恩。”许佐最终还是领旨谢恩,随后对何济说道:“天使请坐,请用茶。”何济心中悄悄松了口气。许佐让黄公甫收好圣旨,落座之后说道:“君赐之恩,臣不敢辞,然则无功受禄,令我十分惶恐,还请天使明言解惑。”何济当然知道面前这位封疆大吏的光辉历史,对他这种直白的风格早有心理准备,于是谦卑地说道:“许大学士何必过谦,您赴任定州之后,将这里治理得井然有序,百姓安居乐业,官吏清正廉明,这是有口皆碑的政绩,陛下虽在江南亦一清二楚。您是当朝宪台,甘为大齐远赴边陲,如此担当令人敬服,朝野上下谁不敬佩大学士的品格呢?”对于惯常侍奉宫中贵人的内监来说,这种称赞人的场面话可谓信手拈来。许佐稍稍沉默,何济这番话没有任何价值。要是按照他的说法,只要做好本职就能加封大学士,朝中六部尚书岂能心服?片刻后,许佐加重语气道:“敢问天使,陛下如何看待臣之前呈上的密折?”何济下意识有些紧张,斟酌道:“陛下让奴婢转告许大学士,此番天时地利人和皆备,北伐已然势在必行。许大学士一心为国,进谏合乎情理,陛下深受感动,盼大学士能够始终如一,不吝诤言。此番陛下无法采纳许大学士的建言,只是因为对于大齐而言,若不抓住这个天赐良机,收复故土将变得遥遥无期,还请大学士体谅一二。”平心而论,天子这样的态度称得上虚怀若谷,礼贤下士。面对许佐那封辛辣犀利的谏章,他不仅没有见怪,反而给许佐加官示恩,又让何济转达如此诚恳的嘉奖,一般官员此刻多半已经感激涕零,口中称颂不已。然而许佐只是沉默地坐着,如刀锋一般的浓眉渐渐拧起。黄公甫心知不妙,连忙笑着插话道:“陛下英明神武,实乃大齐之幸啊。”许佐很清楚这位亲信幕僚的担忧,让他不要在这内监面前直言天子的是非,谁知道此人是不是那种阴险小人?倘若让对方怀恨在心,回京之后添油加醋,难免会横生枝节。即便如此,许佐依旧问道:“既然陛下决意北伐,不知何人为主帅?”何济有些迟疑,迎着对方肃然的目光,最终只能老老实实地答道:“陛下本意由山阳郡公统领大军,然而山阳郡公对北伐顾虑重重,所以陛下在和军事院诸位大人商议之后,决定由勇毅侯和靖州刘都督共领大军。陛下知道许大学士关注此事,所以在奴婢临行前特意叮嘱,可将此事告知许大学士。”许佐何其敏锐,登时领悟天子此举的深意。天子知道他和陆沉都不赞同北伐,既然如此索性撇开他们,选择从西线进兵,定州军主要起到一个牵制和震慑的作用。这样一来,就算许佐想反对也无计可施,因为圣旨不会传到定州,他这个御史大夫兼定州刺史就算想封驳也没有机会。何济唯恐面前这位封疆大吏钻进牛角尖,又按照天子的叮嘱,将朝廷就北伐大业的商议、各方面的因素简略说了一遍。“陛下果然思虑周全。”许佐说出一句令何济很费解的话,随即便见他对黄公甫说道:“将那封圣旨取来。”黄公甫楞道:“刺史――”许佐正色道:“取来!”黄公甫不敢硬顶,只得暗暗叹了口气,起身朝后堂而去。何济愣愣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不详的预感。不多时,黄公甫将那份明黄色的圣旨拿来,许佐从他手中接过,随即起身来到何济身前,后者也连忙站了起来。许佐双手捧着圣旨,沉声道:“请天使转呈陛下,臣在定州只是尽本分职责,并无半点功劳,当不起陛下如此厚赏。大学士之恩荣,臣愧不敢当,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否则无法平息朝野上下悠悠之口。”“这……这……”何济几近手足无措,他倒是知道清贵文臣大多有矜持的习惯,一般不会轻易接受天子的赏赐,但那大多是京官所为。地方官吏因为距离京城遥远,不可能反复推辞再接受,再者也会担心天子因此生怒。何济没想到许佐如此坚决,此刻他不禁担心自己的小命,要是这样灰溜溜地回到京城,指不定天子会有怎样震怒的反应,到时候不还得他来承受?许佐似是看出他的心思,直接将圣旨塞到他手中,决然道:“请天使转呈陛下,此事是臣坚辞不受,与天使无关。”何济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艰难地说道:“许大学士,陛下是欣赏你的清正忠耿,你又何必……”许佐摇头道:“天使无需多言,本官自有不受的权利,请回吧!”何济又看向一旁的黄公甫,后者给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唉。”何济重重叹了一声,拱手道:“告辞。”许佐转身背对,黄公甫见状只好将何济送出刺史府,路上百般好言劝慰,又将一叠会票塞到此人袖中。他也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意义,只能尽力转圜一二。送走何济,再度回到正堂,许佐已经不在此地,黄公甫便来到书房,果然见许佐已经在案前处理政务。他走到一旁的交椅边坐下,喟然道:“大人,何必如此?”许佐沉默不语,只看着手中的卷宗。黄公甫继续说道:“先前大人呈上那封密折的时候,卑职便暗暗担忧不已。”许佐漠然道:“为何?”黄公甫轻叹道:“陛下让大人牧守定州,其用意不言自明,只是为了监督和制衡山阳郡公。大人在北伐这件事上的态度,和山阳郡公不谋而合,难保陛下不会心生猜疑。从今日那位何内监的言辞以及加恩圣旨来看,陛下并未怀疑大人的忠心,足见胸怀广阔有容人之量,大人何不顺水推舟,岂不是皆大欢喜?”“皆大欢喜?”许佐眼神愈冷,寒声道:“国家大事岂能儿戏?!”“大人息怒,卑职并非此意。”黄公甫与他知交多年,虽有上下尊卑之分,但也不会太过畏惧,直言道:“大人深谙为官之道,理应明白北伐已是大势所趋。从方才何内监所言可知,陛下有一众军务大臣的支持,又有几位尚书大人的拥护,再加上景国内乱、代国相助,这一仗已经无法避免。您这个时候强行和陛下作对,除了引起陛下的反感,并不能改变大局。”“为官之道……”许佐一字字念着,旋即将卷宗拍在案上,厉声道:“朝中奸佞横行,尽皆目光短浅、利欲熏心之辈,陛下识人不明好大喜功,此战焉有不败之理!”黄公甫紧张地说道:“大人,慎言啊。”许佐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逼仄庭院中的几抹绿意,缓缓道:“慎言?当年先帝提拔我于微末,我亲眼看着先帝披荆斩棘不惧万难,在暗无天日的困境中步步往上。遇此明主,我许彦弼愿粉身碎骨矢志不移,替先帝扫荡奸佞。只恨上苍无情,先帝天不假年,但他终究为后继之君留下一个稳固的朝堂,一个生机勃勃方兴未艾的大齐。”“陛下他只需要按部就班,顺着先帝规划好的路线一步一步向前,必能重现大齐盛世之景。然而这短短一年时间里,人心离散,妖魔横行,君臣猜忌,尔虞我诈!”“先帝十五年宵衣旰食,没有享受过一刻清闲,还有李相、薛相、魏国公、荣国公、秦提举他们呕心沥血,历经艰难才让大齐站稳脚跟,最终却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为何?”“为何!”许佐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浑浊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黄公甫大惊失色,垂首道:“大人,陛下只是想要尽快完成先帝的遗愿,再者此战我朝多占优势,未必会败――”“不必再说了。”许佐抬起袖子擦去脸上的泪痕,重新恢复往日的冷峻之色,一字字道:“准备马车,我要去见陆沉。”黄公甫一声长叹,低声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