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愚者
天乌蒙蒙亮,查南已经从磨坊主那边换到了小两百戈比与一套棉袄,他同那磨坊主相谈甚欢,后者甚至送了他几枚可以提神的格鲁吉亚醋栗。
至于波波莉娜,除了与方穆的卫兵起了点争执外也算顺利,一切如她所想:说明来意后,方大帅毫不迟疑收下了那一口袋耳朵,接着她拒绝了五百枚戈比的赏赐,仅收下一百戈比以表明归附意愿。
方大帅是个聪明人,“弟兄们,扎伊娜为那些可怜难民报了屠杀之仇,唉,真是女侠风范!那,不知女侠可愿祝我方某一臂之力?”当时这位新晋军阀当着部下们的面如是说,他双臂敞开做拥抱状,实属一场好戏。
“不了不了,大帅真是高看我了哈哈哈。”波波莉娜推手婉拒,她知道方穆是想让她在自己部下面前演他妈个三辞三让的经典桥段。
“何出此言?若方某能得女侠相助...”
互吹互擂一番,佣兵作别军阀,走出屋顶漏风的市政厅。
风吹在脸上,好个神清气爽。波波莉娜轻哼起的曲调,脚步像是在跳房子,这样将双臂张开平举,一种她从未历经的轻快与自由穿心入腹。
游半条街,再与素不相识的敲钟人打个招呼,波波莉娜与查南汇合于老教堂门口,此时教堂内传来诵经声阵阵,庄严不失清朗。
“唷,换身衣服终于正常不少了你,之前你穿得跟那个鸡毛掸子成精似的。”波波莉娜心情不错,因而拍着查南肩膀打趣起来。
“那是我以前从158号设施那里搜刮来的,回头有时间我可以跟你讲讲那会儿的事。”话说完,查南坐在一旁的石头长椅上,垂腿开膝,他近乎无意识地搂住傻丫头,独眼出神地盯着一处融化的水洼。
这是滩被踩化的死水,油光灿灿的水面会随着观察角度的差异显现出不同色泽,在寒风中微微发散芳香。三十年来幸存者们已经不知不觉走出了核战争的阴霾,大家喝惯了这样的水,飞禽走兽喝惯了,这些泛油光的漂亮液体甚至在植物细胞中游荡,赋予它们一串又一串变异的基因。
查南突然痛苦地捂住脑袋,几声急促的呼吸过后,瞳孔扩大整整一圈。
波波莉娜搓搓鼻子,她以为查南只是患了偏头痛:“喂,你还没把这丫头送到老鸨子那儿吗,她值不少钱呢。”
算是明知故问,查南回过神,他没抬头,以微笑作为回复。
波波莉娜怔了怔,有些无奈地耸肩,换作以往她一定会破口大骂,但她现在只是继续撇撇嘴——她不想让这傻丫头的单薄身影与曾经那不谙世事、坐在莫斯科山上遥望夕阳的小女孩重叠在一起。
此时她甚至产生了一种无端的憎恨,而这份憎恨她压根不晓得该指向谁。
波波莉娜百般煎熬的结果只是松开了不知不觉紧握起来的双拳。
傻丫头乐呵呵向佣兵伸出小小的拳头,她小巴掌一伸,里面是个握成新月形的雪疙瘩。
也许她根本不知道那小铁匠把她绑了,甚至不知道是我们救了她,这傻得像块石头的家伙...真不知道以后她自己怎么活。波波莉娜心想。
怜悯这两个字按理来说早就让波波莉娜喂了狗,如今她却不得不再次正视这两个字的一笔一划。
波波莉娜点点头,借着疲倦劲儿推开傻丫头的小手,回绝这份礼物。
看了眼一旁的佣兵,查南伸个懒腰:“五点了,歇一会儿我们去庙会看看怎么样?”
这时独眼掠夺者匆匆阖上怀表,他似乎不想让波波莉娜看到怀表表盖上的黑白照片。
“庙会?”波波莉娜有些不解,但当她看到正朝教堂处聚集的居民们时她终于恍然大悟。
查南边说着边搂住傻丫头矮矮的肩膀,眼神中满是复杂难言的温存:“今天是升门节,没准庙会上会卖一些有用的玩意儿。”
所谓升门节便是废土居民们用以纪念“筑城者”圣·康斯坦丁的节日。这位东正教圣人用自己伟大的权能为一座又一座幸存者聚点筑起城墙,保护居民们免于遭受异兽与掠夺者的侵袭。
然而时过境迁,圣·康斯坦丁早已归主,只留下无数脍炙人口的传说轶事。升门节同样如此,如今这个节日已然式微,其本身甚至不足以成为废土居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没有谁会在几天前刻意为之准备,为之兴奋。信上帝的会去教堂倾听牧师布道,瞻仰圣·康斯坦丁的遗骨,价格也翻了一番。
“好喝吗?”查南向傻丫头问道。
傻丫头似乎没有听懂,她屁颠屁颠地将自己喝了一口的汤碗递到了剧团门口那瞎眼占卜婆面前。
占卜婆又在雪地里泡了一天,她脚边已经硬生生化出了个冰溜溜的雪窝,她接过汤碗喝了几口,似乎是回想起一些久远往事。
波波莉娜觉得心里有点发空,却说不上空了什么,望着不远处正在为占卜婆暖手的傻丫头,她报复性地向餐馆侍者提出了要求:给她加辣。
“就这点儿辣酱!你搁我面碗里滴血认亲呢?”
或许是让波波莉娜吓到了,侍者支支吾吾冷汗直冒,直到老板前来才给她加辣加了个够。
一碗假甲鱼汤喝到傍晚,夜市的帐篷陆陆续续少了一半,蓝衫剧团铁门徐徐敞开的那一刻,等待已久的居民们可算鱼贯而入。
天黑着,彩灯亮着,酸臭的汗味与各种食物发酵的气味被冻得有些沉,砸在鼻子里没轻没重。
裹挟在人群中间,傻丫头指指从铁门另一头升起的烟花,被照得红一阵黄一阵的是她的笑脸,那张笑脸最开始的高度尚不及波波莉娜腰间,但她仍吃力地向上翘着脚尖。但当那烟花继续走了几响后,两只温暖有力的手掌已经托住了她的脚踝。在那瘦弱身板下,佣兵驼起背,将她稳稳扶好;在那瘦弱身板下,佣兵迈步,走向剧团的大门。
她笑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让这傻丫头开心,为什么要带她去看剧团无聊的表演,这一切明明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
无所谓,“想”本身就是她的理由。
买票落座,偌大的露天剧院人满为患。
“女士们,先生们,先生们,女士们,欢迎来到蓝衫剧院!小老儿正是这蓝——阿嚏——衫剧团团长!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剧团长的鼻音相当严重,而当这神秘客成为五六盏聚光灯焦点时,所有看客皆大吃一惊。
他像根又粗又矮的木桩似的长在舞台中央,本该长着胳膊的地方甩着两条空荡荡的长袖子,这袖子适配着超大号双排铜纽扣开襟衫,同样超大号的紫色尖头鞋从开襟衫下面探出,像是帝企鹅的爪子。
他刚要喊出自己的名讳,不成想走两步便被袖子绊倒,剧院内充满了欢快的笑声。
“哈?你敢向大名鼎鼎的‘巨人贝里’挑战?看我把你踩成压缩鼠饼!”剧团长此时正在冲一只独眼老鼠挑衅,他的语速十分奇特,介于口吃与正常之间。
这只老鼠被人精心打扮成西班牙游侠佐罗的模样,就连胡须也被梳成微型的八字胡,只是它裸露在外的肌肤仍旧布满脓包与烂疮,就和其他的雅利安鼠一样。
巨人贝里向老鼠游侠发动冲锋,期间不少观众向舞台掷来烂柿子,荒诞、滑稽、你追我逐,黏滑的地板臭得像一亩有机肥灌的烂菜园。
剧团长带来的滑稽戏以手持餐叉的老鼠将他戳下舞台告一段落。
傻丫头第一遭这般开心,她上蹿下跳着,一直拍着手,直至掌心发红发麻。
“老大你能形容下这个剧院吗?”查南的关注点并不在舞台上。
“木头椅子,铁栅栏?刚刚那戏我觉得还行。”波波莉娜瞪起大小眼。
“下面有请...”谈话间,剧团长已经爬回了舞台。
“我看到的是金碧辉煌的大厅。这应该是一种和幻觉有关的权能,感觉吧,是类型II·支配,整座剧院都是幻觉,而我们每个人看到的剧院都不一样。”查南点点头,目光转移到舞台中央,“老鼠也是被控制的,对应的权能应该也是类型II·支配。”
“蓝衫剧团最伟大的歌唱家,猪王!”剧团长方才做出欢迎的手势,那餐叉老鼠又朝他冲了过来,于是乎只得屁滚尿流地跑回幕后。
这回出场的是一名雌雄莫辨的少年。他与他的轮椅作为一个整体点缀着只有白光与阴影的舞台。
少年颔首,少年沉默,少年举起一把手枪,子弹射向天空。
“妈妈,刚刚我杀了一个人,用枪抵着他的头,扣下扳机,如今他已经死了。”
轮椅少年的嗓音有着一种迷离与超越时间的哀恸,波波莉娜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她想起那雪山上的纯洁女孩,想起那颗被自己一斧一斧砍下的头颅。
少年不知何时已经丢下那支手枪,它成为了波波莉娜视角的焦点,禁锢着她全部的思维。
舞台上的歌者以匪夷所思的方式变化为四位相同的少年,合唱部分以此方式进行,每一名少年都有各自的声部,配合天衣无缝。歌词从波波莉娜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摇摇头,当她不再胡思乱想时,少年已经完成演唱。
没有人鼓掌,所有人都在等待,所有人都在屏气凝神。
“类型V·寂静,或者类型VII·执念,都有可能,如果是后者...靠自身的高速移动创造出四个残影,那他可真有两下子。”查南小声嘀咕道。
少年动了。那支被他扔到地上的手枪不知何时已经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中。
枪响,落幕,掌声雷动。
子弹甚至无法伤到超人类一根寒毛,少年的倒下只是作为华丽谢幕罢了。
查南看了看怀表,提醒波波莉娜:“老大,现在把傻丫头送到老鸨那里还不算违约。”
波波莉娜微笑着,她的眼神头一次绽放出温柔的藤蔓。
“如果当年我的老妈没有抛弃我,如果我的村子没被核爆毁掉,如果我的老爸没有得上辐射病,如果我的养父没有被吕大帅抓走,如果...我本来也可以是个幸福的女孩。”波波莉娜转过头,望向查南,“我可以幸福,比任何人都幸福,我可以不用杀人,只要...”
话里是已经有了些哭腔,但波波莉娜硬生生将几滴眼泪憋了回去。
望着眼前几近崩溃的少女,查南抿紧嘴唇,他本想孤注一掷地吻上去,本想用双手穿过那棕色的、波浪般的秀发,搂住她倔强的脖颈,但他还是放弃了。
他是个冷静的人,冷静过了头,浇灭热情,余烬名曰沉默。
演出仍在继续。接下来的驯兽表演与旧世界的唯二区别就是将老虎狮子大象换成了活尸与各种异兽以及驯兽师都是清一色的残疾超人类。
剧团演出以猎奇展览作为结束,波波莉娜三人见识了“巨人鞭”、返老还童药水、纳芙卡标本以及其他诸多珍宝。
临近闭园,波波莉娜找上了巨人贝里:“你是超人类吧,你就这么甘心...”
“我曾经拥有这世界上人们所追逐的一切,权力,力量,金钱,女人,后来我失去了它们,只剩条破命,朝夕之间。如今我再度拥有自己的生活,心中唯有感激。”贝里如是说,他的语调仍是演出时那般滑稽,只是在波波莉娜听来,这些文字有一种毫不做作的谦卑。
意识到自己有些多嘴,佣兵干脆直接表达来意:“能帮我们照顾这丫头吗,她又傻又哑,你知道,她孤身一人活不过一天。”
贝里沉默了,其他一些剧团成员正各自收拾着各自行李。
“是钱的问题吗?”波波莉娜追问道。
贝里的思绪回到了现实:“不...不是,我只是觉得你有点像我的一位故人,丫头的事我当然答应你,她叫什么名字?”
波波莉娜摇头。
“那就叫...米米兰娜吧,怎么样小丫头,跟贝里大哥一起走吧!”贝里像企鹅似的一摇一摆走向傻丫头,但后者似乎并不领情。
贝里做出个鬼脸试图将傻丫头逗乐,可她自始至终抱着波波莉娜的大腿不愿松手,像是意识到了离别将至。
“她睡了,哈哈哈。”查南注意到丫头已经睡了过去,于是俯身亲吻她瘦削的面颊。
傻丫头的手掌软趴趴地松开了,她顺势就要睡到地上,波波莉娜从后托住她的脊背。
没有人说一句再见,众人在沉默中作别,月光洒下,顺着车辙顺着路,有如灯火万家。
与此同时,慕缇尼克镇内。
卓娅大姐正带着孩子们打算回家,她扛着一卷新买的仓鼠皮地毯,打算好好装点装点旅馆大厅,她只希望波波莉娜能帮忙打打下手,可惜她这几天都神龙见首不见尾,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也许是不想欠什么人情吧。卓娅心想。
“有东西飞过来了!吊在那里了!”长子瓦西里咋呼道,说完指了指坠落方向。
“不可能咯,是不是邦邦棋玩的太累了,早点回去睡吧。”卓娅早已习惯于儿子的奇思妙想。
小女儿阿扎莉娅起哄道:“妈妈妈妈!我也看到了!”
卓娅将仓鼠毛毯靠边放,扭着胖腰向瓦西里手指位置走去,那里已经围了一圈人。
人群的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布袋,里面隐约淌着诡异无比的黑水。
“先别碰。”屠夫将一名胆大的青年拦在身后。
不过胆大的人不止青年一个,另一名小伙子已经抢先一步打开了布袋。
六十二颗人头,破损程度不一,只有数量确定。
待到验尸官说出这一数字时,他终于难以忍受恐惧的压迫,向着人最少的方向一路狂奔。
原因很简单:方大帅派去扫荡切博克萨雷遗址的先遣队,也是六十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