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章 追逐夕阳的人
蜻蜓小心拾起桌上珠花,戴在头顶,转头看向即墨,撩起两鬓长发,认真道,“我美吗?”
“美。”即墨点头,简单而直接,道,“仙子之美,臻至完美,毫无瑕疵,若仙子不美,这世上,就没有所谓的美貌女子。”
“是吗?”蜻蜓巧笑,嘴角挂着一抹殷红,看着十分凄美。
她已经很虚弱,呼吸微提高半分,娇躯半靠桌缘,道,“可是你不也依旧不爱我?”
“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不仅仅是因为她美,仙子不觉得应该是这样么?”即墨手动了动,缓慢收回,没有扶住蜻蜓。
蜻蜓已然病入膏肓,死气完全侵腐心脉,除非大帝复生,真仙转世,否则,即墨实在想不到还有其他办法,可以挽回蜻蜓正在流逝的生命。
“是呢,所以我走上了另一条路,就成了现在这样。”蜻蜓还在笑,但眉间的痛苦,终于还是没能忍住。
随即,一口鲜血喷出,他状态反而好了许多,脸上恢复几分红润,不过怎么看,都像是回光返照。
“如果能活着,我多么希望好好活下去,每天看曦阳夕阳。
哪怕舍弃我一身的本事,能够换我多活一刻钟,也该有多好。”蜻蜓没有泪,眼角却湿了。
是啊,蜻蜓一直都在努力活着,不论是在神州,那个季青庭,还是在含香阁,那个尤物,都只是为了能够活下去。
她从未想过害人,也从未害过任何人,哪怕为了龙喋血,她也没有采取非常手段,蜻蜓有那个能力采取,但她没有。
即墨有些后悔了,如果当时将龙喋血交给蜻蜓,是否蜻蜓今日便不会走到这一步?
“其实,你不该来,不该看到我的现在。来了,你就会后悔,就会自责。
我哪怕死了,你也逃不脱他编的网。”蜻蜓口中继续溢血,竟然有鲜红的内脏碎片,她在承受巨大痛苦。
“你不用再说了!”即墨叹息,看向蜻蜓,他对蜻蜓没有男女之情,只有朋友情。
他不知道之前的蜻蜓是否阵旗伪装,但在木屋那一夜后,蜻蜓明显发生改变,也是那一刻,即墨第一次发现蜻蜓体内的死气。
他也明白了,为何易之玄三番五次警告他,那是怕他落入蜻蜓的圈套。
仔细回想之前的点点滴滴,其实,他与蜻蜓的交往本就是一个圈套,哪怕到现在,都还是一个圈套。
他与蜻蜓,都是棋子,只是他是主帅,而蜻蜓,则是那颗想跳下棋盘的棋子。
一个曾经只为活着,如今怕了水的鱼。
“你难道就不想听听,我的过去,以及我为何要杀你?”蜻蜓道。
“不要说了,说下去,你只会死的更快。”即墨蹙眉。
他走到蜻蜓身后,将全部生机渡过去,更是将生命本源切除九成,分到蜻蜓体内,想要压制死气。
“不说我也会死,说了还是死,为什么不说呢,憋在心里很难受。”蜻蜓并没有阻止即墨。
她担心说不完,生机就完全断绝,因此,还需要让即墨为她暂时续命,哪怕即墨付出的代价很大。
这或许有点自私,但这又何尝不是斩断她与即墨因果的一种方法。
她的出现,本就是为了与即墨沾染因果,哪怕死了,也断不了这种因果,既然如此,能抵消一点因果,她为何又不去做。
或许在之前,她还想多活几天,能活几天是几天。
但当即墨寻到木屋,她就知道,无论鱼儿跳的再高,终究还是会落入水中,落入她的命运轮回,这是命,逃不脱。
就像她的命,就是为了这段与即墨的因果,至于她是生是死,那还重要吗?
“太阳快落了。”蜻蜓转头看向窗外,面色恢复几分红润,仿佛又回到巅峰,即墨舍弃九成生机本源,也只是堪堪与她体内的死气建立短暂平衡。
“在三十里外,有这溪水的源头,有座无名高山,你可以陪我上山看夕阳吗?”蜻蜓睫毛轻颤,道,“这是我能看到的最后一轮夕阳了。”
即墨轻轻点头,将那朵珠花认真别在蜻蜓秀发中,抱起蜻蜓,向那座无名高山飞奔去。
他没有飞行,而是像一个凡人一般奔跑,并且他在竭力奔跑,但也始终奔跑不过夕阳的余晖。
毕竟,他也不轻松,切除九成生机本源,使他变得很虚弱,此刻就是一个天乞修士出现,他都未必是对手。
即将来临的黑暗中,有一人,抱着另一人,追逐夕阳到地平线。
终于,当即墨站在那座山顶,夕阳也从另一座山头落下,他大口吐血,祭出星河图,踏在图上,向夕阳追去。
他翻过无数重大山,终于再也坚持不住,星河图翻卷,将他与蜻蜓甩落在一座未名山顶。
在这一刻,夕阳彻底坠落下,只剩满天余晖,绚烂而夺目。
看,远方的那朵烧红的云,多么像两个追着夕阳的人,烧红的云烫了半边天,将天空都烧的漆黑了。
看,那天边仅剩的一抹赤红,多么艳丽,多么美好,世间哪种风景,能比得上她,然而,那么赤终究在消逝,渐渐黯淡,与天幕共色。
看,无始无边的黑暗,从东边席滚而来,今晚没有月,今晚的夜空格外漆黑,没有星辰。
终于,从东边奔腾而来的黑暗,驱逐了西边留恋不舍的红霞。
自始至终,即墨都没有说话,蜻蜓也没有说话。
不过,吐血的角色换了,蜻蜓抬起皓臂,小心挂在即墨肩头,而即墨则半跪在地,大口吐血,他不知道奔腾了多少万里,但还是没能追上那抹夕阳。
夕阳要落下天空,坠落进沉默之海,谁能够阻挡。
“刚才你如果刺下去,将死气引渡到我的体内,我绝对无法阻挡,但你为何要收手?”即墨放下蜻蜓。
借着西边最后的余辉,可以看见,蜻蜓手中拿着那朵珠花,如果真的刺进即墨体内,他绝对无法阻挡。
然而,蜻蜓始终只是将珠花尾端的尖锋抵在即墨后颈,没有刺下去。
“是啊,真的刺下去,我就能活,但我做不到。”最后一抹余晖落下,蜻蜓收回了珠花。
看不见她的表情,依稀可以听见窸窣声,应该是蜻蜓将珠花别进黑发。
天黑了,伸手不见五指,两人都太疲累,懒得放出神魂,随意背靠背坐在地上,各自看着远方的黑暗。
“谢谢你,即墨。”
“不用谢我,哪怕是个陌生人,也会满足你这最后的愿望。”
“是呢!”
一段悠长而又悠长的沉默,两人都没有说话,今晚的天空没有星辰明月,今晚的山巅没有习习凉风,今晚的两人都没有多想。
朋友要走了,安静的送朋友离开,仅此而已,尽管这个朋友,曾经居心叵测。
可她毕竟,没有干过一件害人利己的事。
“我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你与我沾染因果,他赋予了我生命,又赋予了我使命,我的生命,就抓在他手中。
那是一个神,长生不死,无所不能,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借我来控制你。
以他的本事,什么做不到,却要靠我……不过我不恨他,没有他,我连活着都没可能,更不可能去见识那么多。
尽管这一生,短暂无比,还生活在他的阴影中,没有一点自由,但足够了。”
蜻蜓没有抱怨,即墨没有问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控制他,他知道,如果能说,蜻蜓绝对会说。
有些东西,是禁忌,哪怕只是一个名号,如果那个禁忌不让别人说,就是活一辈子,那人都说不出那几个字。
“从一开始,你就在他编的网中,我也在他编的网中。
其实,有没有龙喋血,只要能与你沾染因果,甚至与你有yu水之欢,我都不会死。
可是,那毕竟是一个神,而不是一个人,我害怕他,我不想一生,都被他掌握。
我想活着,我想为了自己而活着,哪怕只有那样一天,也足够了。”
沉默片刻,即墨道,“你做到了!”
“是的,我做到了呢,或许下一刻就会死,可是,此刻,我是在为自己活着。
我很开心,这才是活着,原来真正的活着,是这样的美好。
我好像再继续活下去,我贪恋这场生,我想贪婪的占据呼吸到鼻中的这一口空气,想自私的把它占为己有。
因为我舍不得,我担心再也无法呼吸。
即墨,我是不是很胆小,很可笑,身为修士,早该看淡生死,而我却这样贪恋生、畏惧死。”
“如果我说,这并不可笑呢,反而值得尊敬。
每个人都有梦,有的人活在别人的梦中,有的人活在自己的梦中,这有何不好?”
不错,那一刻,如果珠花真的刺下来,即墨没法阻挡,死的是他,活的是蜻蜓,其实,蜻蜓放弃了最后活下去的机会。
“可是,梦是何等的脆弱,指间轻轻触碰,就碎了……”
“那就好好做梦!”
“是呢。”
“说说你的过去。”
“是啊,我没了未来,所以也只能说说过去了。”
即墨看不到蜻蜓的表情,但能想到,蜻蜓此刻肯定在笑,只是那笑,说不出是苦是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