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9章 一见诸葛《出师论》,严颜自会拱手降

严颜听张松说得有理,便也信了几分,同时内心也不由紧张起来:要是诸葛亮真的派人来劝降,自己固然是坚贞不屈不可能随便投降的,但是,到时候又该如何处置使者呢是直接拒不接见,还是乱箭射回驱赶反正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严颜此前跟敌军关系还不错,有损道义的事情肯定是不能做的。张松也似乎看出了严颜内心的挣扎,便在一旁不着行迹地引导他思考:“严老将军似乎有所疑惑真到了对面派使者来的时候,老将军打算如何应对”严颜咬了咬牙,叹息道:“要不还是别见吧,太尉此前也算礼贤下士,我不能伤害他们的使者。见面的话,又恐将来主公猜忌。”张松在一旁听他这么说,并没有立刻流露出反驳之意,只是静静等他说完,又冷场了一会儿,张松才微不可查地轻叹:“主公还会猜忌我等么还有机会猜忌么就算有机会,又顾得上猜忌么”张松的声音很低,但听在严颜耳中,却如黄钟大吕,令他心神巨震。严颜忍不住下意识探询道:“那依别驾之意,还是要见见虽说只要行得正坐得直,老夫自问心志坚毅,非言辞可动……”张松便趁机鼓励:“既然老将军非言辞可动,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其实,我只是想知道,他们为什么敢突然为了这点小摩擦就悍然开战。诸葛令君非比常人,他一直没派使者来,将来若是突然派来,必然会说一番歪理,我就是想见识见识。”张松潜移默化地把自己建议严颜接见使者的理由,给装点了一下。听他眼下的说辞,如此情真意切,就好像他接见使者真的不是因为考虑过投降,而仅仅是出于好奇心。想知道敌人究竟会厚颜无耻到何种程度、会说出一番什么样的道理来。然后如果那番道理过于强词夺理站不住脚,他张松就可以据理力争,不辱使命,把对方驳斥得体无完肤再送走。这样的表态,正常情况下当然很难令同僚信服。但现在显然不是正常情况下。因为张松已经察觉到,严颜内心也有很多疑惑,也有好奇,他也很想知道,刘备到底怎么想的、非得走到战争的这一步。有好奇心,后续就好办了。……张松自有他自己的对外联络手段,哪怕江州城已经被围了,他也可以让人从城东南角的城墙上,射木羽箭到江里。多射几支,就有可能被甘宁的水军捞到。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千里漂流”的麻烦事儿,甘宁的战船是经常会在城外的江面上巡逻的。张松完全可以瞅准巡逻船队经过的时候放箭,被捞取的概率就大得多了。所以,在张松确认严颜生出不解之心、也愿意接见使者后的两天。诸葛亮那边,就派出了劝降使者,拿着一封诸葛亮亲笔写的劝降书信,在数十骑的保护下,亮明身份,来到城下。“不要放箭!我乃诸葛令君派来和严将军、张别驾和谈的,并无恶意!”使者挥舞着装有文书的竹筒,大声说明来意。来使一开始还想请从骑退后、请严颜开城门放他进来。但严颜谨慎,哪怕看到护卫骑兵退远到两三百步外,他还是不肯开门。最后只是让人放下一个吊篮,把使者本人吊上城去。那使者倒也不惧,就一个人孤身入城。到了城墙上,还整理了一下刚才因为爬吊篮而散乱的衣冠,确保仪容整齐,才昂然踱步去见严颜和张松。那使者被带到面前后,严颜还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想辨认出对方身份。严颜跟刘备军接触了有两年,本地的文武很多他都见过,也认识。但他再怎么看,还是没认出使者身份,这使者应该是刚刚从外地调来的,或者是新投奔刘备的。严颜便忍不住内心好奇,冷哼一声问道:“江北诸文武,我也多有见过,你却是何人诸葛令君手下难道没有得用的老人了么还是他觉得我有可能斩使绝义,怕派个老人来被杀了可惜,就派你这等无名之辈前来送死”那使者也不生气:“严老将军好眼力,在下广汉秦宓,字子敕,确实是今年才刚刚投奔至太尉麾下,被调到诸葛令君府上听用,忝居功曹之职。”严颜闻言,不由微微一愣。秦宓这个名字他没听说过,作为武将,严颜对于蜀中士人名儒也不太了解,那是两个基本上不会产生交集的圈子。但是秦宓自报家门时,一上来就说了籍贯,这一点就颇让严颜不快。作为广汉郡的士人,去投了刘备,分到诸葛亮手下,那不是主动背主了嘛严颜想到这点,忍不住就冷哼出声:“原来是个背主之人。”对面的秦宓却还是那么平静,任由严颜抨击,等严颜稍稍平静后,才毫无情绪地回答:“在下实在听不懂严老将军所谓背主,究竟是何意。我虽是广汉郡人,但三十余年来,不曾食刘焉、刘璋父子一粒禄米,也不曾出仕一日。州、郡倒也各征辟过我一次,但我抱恙在身,始终不曾应征。直到去年太尉仁义之师占据梓潼,整顿士民抗击曹逆,匡扶汉室。我亲见其为国之举,观望其志节再三,才不远百里,由涪城前去梓潼投奔——这也算‘背主之贼’么岂不闻良禽择木而栖,贤者择主而事。”秦宓这番自我介绍,很快把严颜憋得哑口无言。原来他虽是广汉郡人,但从没在刘璋麾下出仕,这种人你怎么攻击他人家完全抓不住任何道德污点。而一旁假装中立的张松,其实也是第一次见到秦宓,不过他之前也听说过秦宓这人,也知道他是名士而未出仕。刚才刚听到秦宓自我介绍时,张松还在奇怪:为什么诸葛令君会派这么一个新来投的人为使呢为什么不用去年就跟随刘备军建立过出使功劳的李恢来劝降呢毕竟李恢去年也立过两次功,先是在阆中之战时忽悠了冯楷,后来马超来投时又出使了马超。也算是蜀中士人投刘备后、在斡旋交涉方面表现最好的文官了。直到此刻,张松才理解了诸葛亮的考量,原来他就是要挑一个从没在刘璋手下做过事的,来堵严颜的嘴,让他真切看到蜀中普通人的人心所向。而李恢之前毕竟在南中地区当过郡吏,也食过刘璋的俸禄,他身份就不合适了。想明白这一层后,张松便趁着严颜哑口无言的机会,假装是帮严颜解围,实则是给秦宓制造话题:“秦子敕!你既是广汉人,为何多年不仕!偏偏太尉入川,你就眼巴巴去投奔。莫不是欺我主给不了你高官厚禄,想另投显赫之主伱心中就只有荣华富贵,就不曾想过为我蜀中百姓福祉出力么”张松故意把秦宓之前不做官、刘备来了才做,往没有责任心、不在乎造福百姓上引。自然是为了勾引秦宓来反驳,也好顺势宣讲诸葛亮劝降书信中的内容。秦宓当然来之前就知道张松是内应了,是诸葛亮在他临行时才告诉他的。当下他也很配合地演起来,义正词严地反驳:“荣华富贵,何足道哉,我出仕,自然也是为了造福百姓,让我蜀中士庶能安享太平,长远来看,能过轻徭薄赋的日子。但刘璋暗弱,投他并不能实现抱负,故而弃之。直到太尉入川,我机缘巧合得闻诸葛令君之教化、知悉太尉之宏图,才惊为天人,甘心投效,为我蜀中士庶的长远福祉出力!”张松立刻驳斥:“胡说八道!你若是说慕强而投,我还敬你是个表里如一之真小人。偏偏你非要这般窃词狡辩,不觉得惭愧么虽然我主确非雄主,但他自掌权以来,十几年都不曾苛待百姓,要说惠民,便是太尉和诸葛令君,也未必就稳稳超过我主!”秦宓立刻谈笑风生地回应:“刘璋确实一时不曾苛待过百姓,但最近三年,战乱频发,百姓受的苦还不够多么我原先也以为,百姓受苦,应该怪曹贼,怪张鲁,但后来看了诸葛令君的鸿篇伟作,我才茅塞顿开,知道一切根源都是刘璋种下的!诸葛令君曾经说,他年轻的时候,其兄便曾跟他讲过一个典故,劝诫他凡事都要看长远。一日对的道理,未必一个月还对。一月对的道理,未必一年内还对。同理一年对的道理,也未必十年、一世、一朝一代都对!时移则势异,势异则备变。刘璋能惠民,不过是天下大乱,当世雄主无暇顾及蜀中时,才能勉强维持的一时之状,绝不会长久。要想让蜀中百姓长久安稳,只有匡扶汉室,让天下重归一家,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一旁的严颜,听了张松和秦宓辩论,已经稍稍有些混乱了。不过他的心志还算坚定,虽然讲道理讲不过秦、张,但他的忠义之心也不是因为区区道理就能改变的。士之忠义,并不是针对百姓的,谁给他升官封赏,他就得给谁出力,这也是基本的义,岂会因为“民”得到的好处或者不利,就直接决定要不要另投他主。然而,张松却不会就此罢休,他还在继续明着反驳、实则给秦宓递话头:“那照你这么说,只要是为了让蜀中之人不再打仗,让蜀人因为天下重归太平而少当兵,那就是惠民了只要天下一统就是好事,那曹贼一统天下是不是也是好事简直强词夺理!再退一步说,当初桓灵之时,天下也是一统,但蜀中百姓之苦,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严老将军这个年纪了,你问问他,当年天下太平时,蜀中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张松这句话,不但递了刀子,还让严颜心中一震,非常有代入感,仿佛张松就成了他的嘴替。因为严颜也回忆起了当年天下太平时,蜀中百姓日子也非常苦,虽然当时汉人百姓被迫当兵的很少,但蜀中徭役是一点也不少,都是运粮运物资为主的徭役,要缴纳的税赋压力也是很重。汉朝原本的税赋制度,并不考虑各州郡上缴朝廷的钱物的运输成本,而蜀地偏远,要把钱和绢帛运到雒阳,运费损耗就比别处大,而且关键是只能自筹人力。以至于蜀地兴修水利、造城墙等徭役虽然轻,“天府之国”的天然水利环境和水利“遗产”比较多。但少修水利少筑城省下来的人力,都被拉去搞运输了。桓灵时板楯蛮连年造反,不是没有道理的。严颜根据自己的切身体验,也不得不承认,过去几十年,百姓日子最好过的时候,就是在刘璋手下这几年。因为这段时间里,不用从蜀中往蜀外运东西了。对于蜀中百姓而言,哪个朝廷、哪个官府逼着他们往外面搞运输,他们就恨谁。张松做了严颜的嘴替,把严颜心中隐约想问、却因为嘴笨不知道怎么问的问题,给流利问了出来。严颜自然也竖起了耳朵,很想听听秦宓还能怎么狡辩。但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其实他内心已经产生了一丝动摇:如果秦宓还能把他最关心的隐忧都解答了,而且确实有道理,那他说不定真会动摇……对面的秦宓,似乎还真被难住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侃侃而谈:“张别驾不愧有秦、仪之舌,辨析精准。这两个问题,我就一一为你回答。首先,你问统一是不是就一定比蜀地自行割据、对百姓更好,这个问题,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肯定是统一更好。但具体如何统一,对于将来蜀地重新太平后,百姓能减轻多少负担,还是有影响的。如若被曹贼这等篡逆得手,天下很有可能陷入无止境的战乱,所以我辈汉臣才必须死守大汉的正统!这不仅仅是为了安汉兴刘!请别驾试想,当初秦灭周时,秦长久了么没有,十五年便覆灭了。王莽篡汉后,长久了么没有,十五年便被光武反正。不讲正统,纯粹以力夺取天下,便会导致人心不稳,人人都觉得,天子者不过兵强马壮者为之。嬴政灭得周天子,项羽岂灭不得秦陈胜能自行封王,武臣便不能反叛陈胜自行封王韩广便不能反叛武臣自行封王曹操若是得手,必会不顾德运正统,强行以力篡汉,届时后患,远非嬴政王莽可比。而蜀人之所以在天下一统状态下能过得比割据状态下更好,就是仗着一统后不用那么多人去从军。要是不能保证太平,还要无数人去从军,百姓受苦程度的降低,也就很有限了——所以,只有天下中兴于太尉的匡扶,才是对蜀地士庶长远来说最好的,如果是曹贼实施了篡逆,蜀中百姓便要再吃两遍苦、再受两茬罪!其二,刚才你问,为何桓灵时蜀中士庶的日子,过得比刘璋初年还艰辛。这也无须讳言,就是因为桓灵时朝廷税赋之法,是举止天下而皆用的,并没有考虑到蜀地山川险阻、转运不易的特殊困难。所以,桓灵之时,甚至更早之前,蜀中百姓事实上一直在承受比外界各州更为困苦的徭役钱粮。但是,如今司徒和诸葛令君兄弟联手,想出了代徭钱制,与对应的租庸调法。允许某些州的百姓,缴纳钱、银以折抵田赋粮税,也允许缴纳钱、银折抵徭役。严将军,张别驾,你们也是亲眼目睹了这个新法好处的。你们扪心自问,允许花钱代役代粮,是不是对越险远难行之地的百姓越有利蜀道艰难,这个新法就属蜀人最受惠!而只有天下中兴匡扶于太尉之手,司徒和令君的良法才能推行天下而皆准。要是被曹贼篡逆,他会用司徒和令君想出来的财税之法么到时候,你们就是蜀中百姓百世的罪人。是你们让蜀地百姓没法交钱免役免粮,让他们不得不运着几十倍重的物资出蜀交割,百代之后的蜀地百姓都会记恨他们的!”缴纳同样价值的铜钱、银币、蜀锦,肯定比缴纳同样货值的粮食或者其他粗重货物,体积和重量都能缩减很多倍。以蜀地的运输困难,物资体积和重量降十倍,运输成本就降十倍。为了运输付出的徭役也就降低了十倍。代役法,租庸调法,绝对是对偏远山区人民的最大善政。之前庞统在涪城劝降法正时,不能明着用这个理由,那不过是因为庞统内政搞得不如诸葛亮好,而且庞统搞得晚,效果不明显。诸葛亮这边,内政的推行却是扎扎实实,殚精竭虑。而且就在严颜和张松的眼皮子底下搞的。诸葛亮的内政新法带来了多少百姓拥戴,严颜都是看在眼里的。只是此前没人给他这么定量分析、对比分析过。现在的秦宓,却是拿着诸葛亮给他写的劝降书和阐述文章,跟张松打配合,看似针锋相对,实则递话柄一问一答。张松揣摩明白了严颜的心态,然后做严颜的嘴替,帮着严颜被秦宓驳得哑口无言,最终也就连带着严颜一并软化了。秦宓看严颜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便从袖子里抽出一个卷轴——这正是诸葛亮为了此番出征刘璋,所写的劝降文章,深刻阐述了刘备治蜀比刘璋治蜀、对百姓有利的地方。诸葛亮的文章,极大地借鉴了他大哥让王粲代笔的那篇檄文的思想。但是在论证重点上,又有所不同。而且诸葛瑾的檄文,是写给所有人看的,不能在政治哲学理论上展开太多,反而要有更多简单粗暴的呐喊和抨击。诸葛亮这篇,却是完全针对蜀中士人、官员的,是给读书人看的,也就能详细论证推演,借鉴古今。所以,这篇文章最后的题目,也就定为《出师论》,专门论证刘备得蜀地后对蜀人的好处,号召有识之士弃暗投明。以严颜的文化水平,他原本是读不懂《出师论》的精妙之处的。但是有了秦宓和张松深入浅出的一问一答解读,真理越辩越明,连严颜这种水平,都恍然大悟、茅塞顿开了。而秦宓见他态度松动,继续乘胜追击:“所以,要让蜀中百姓享受长治久安的好日子,就得长痛不如短痛,以天下为重,让蜀中仁人志士,各奋己力,为匡扶汉室效命。刘璋虽然罪孽不大,我主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并不打算深责于他。但那些蛊惑蒙蔽刘璋、劝导刘璋不要为国出力的奸佞,又岂能不惩处这些人看似在让蜀中百姓隔岸观火,节约民力,实则是助纣为虐,对蜀地士庶的长远安稳不利!而且,天下忠义之士,难道都只在关东蜀中就没有忠义之士,痛愤时局苦难严老将军,我素知你也是上愿为国家出力、下也不吝顺便得些功劳,封妻荫子。法参军、张别驾,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忠义之士如今只有跟着太尉,一起把蜀地重新整顿一新,你们这些忠义之士,才有机会在讨逆匡汉的伟业中出力,青史留名,传及后世。这样的机会就在眼前,难道你们要错过么”秦宓一连串猛烈的攻心,让严颜几乎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犹豫再三之后,严颜终于长叹一声,拱手表态:“太尉仁义大德,诸葛令君殚精竭虑,以惠民利民为己任,我也是亲眼所见,已有两年。我蜀中有志之士自然也不少,谁不想为国出力,为讨逆除贼奋战沙场只恨原先关山阻隔,并无机缘。如今既蒙太尉和司徒、令君信赖,我也不是不能为国出力。只是我毕竟为季玉公父子两代效力十余年,我有一问,请秦先生如实相告:太尉将来真能保证善待季玉公,真的只是惩戒蜀中那些不愿为国出力、只想关门自守的奸佞么”秦宓:“这事儿,我当然可以保证,但我保证了也没什么用,严将军也未必信。但是,只要严老将军有心归顺,诸葛令君也愿意当面保证。”严颜最后挣扎了一下,长叹一声:“既如此,严颜自愿归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