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一章:命也
入夜,阆水北岸,一片寂静。张飞、陈到、杨昂三将带着二百锐士,皆黑衣黑袍,甚至手上的兵刃都漆上了黑漆,悄无声息的摸到了阆水边。今夜并不是一个夜袭的好时候,因为月亮分外光亮,和江水相映衬,宛如白龙山舞,怪不得这段江叫“白龙江”呢。但战争从来都不是万事俱备才能开始,而是看时机,而刘备认为今夜就是时机。白日他们来这里观察阳平关,关上的守将也看到了他们,所以敌军一定会提高警惕,但他们绝对不会想到自己当夜就会夜袭。此时,在江面的北岸,正有数十汉子借着干滑的地面,拖动着小舟下水。这些人都是张鲁的天师教教徒,也是附近江面上讨生活的水上人家。他们是一群苦命人。无论是拉绳的纤夫还是篙夫还是渔夫都时时受到酷吏盘剥。就比如那些鱼梁吏们,渔夫们辛苦捕钓十条鱼,倒有五条是给他们的。朝廷需要这些鱼吗?还不是被这些鱼梁吏贪墨了?也正因为备受欺辱,所以天师道在这群人当中影响很大。因为只有加入天师道,那些酷吏才不敢随意欺辱你。但一切都是有代价的,往日天师道一直护持着他们,而在今夜,就是他们来报恩的时候了。寒冷的冬天,这些人几乎都是赤膊,但长久以来的辛劳早就让他们对寒暑麻木了。这会,在一个领头的纤夫的带领下,他们脚步麻利的就将四十艘小舟推进了江里。小舟划开江水,荡起一阵涟漪,一众纤夫和篙夫努力控制着小舟,不使惹出动静。后方,早已等候多时的张飞见小舟顺利入江,忙垫着脚步,猫着腰,走到江边。刘备为这一次行动可以说是聚集了麾下精锐,除了拣选各营善水者募为敢死,甚至将自己的两个肱骨大将都安排在这次行动中。此时的刘备活像一个赌徒,只要嗅到一点胜利的香味,就敢一把压上全部。当张飞猫到岸边的时候,身后的北军吏士们正不断将甲胄搬上小舟。天师道准备的小舟是那种渔人自家的,一舟只能运三人,再加上每舟还要托运两领衣甲,可以说一次性能投入到对岸的战力,实际上就是八十人左右。在第二波援军赶来之前,这八十人就需要在对岸独自抗衡叛军。这些事情不仅北军吏士们知道,这些纤夫也知道,所以不少人都流露出了畏惧。张飞自然看出了这些,他没有理会这些人的廉价情绪,因为他们注定都是凡夫俗子。反倒是,张飞对自己的篙夫有点另眼相看,此人不仅身形健壮,就是气魄也不凡,这个时候不仅没有流露出任何畏惧,反还有一种从容。张飞看在眼里,没有说话。很快,第一批先登的北军吏士已经将甲胄搬运好,并陆续登上了分属的小舟。陈到带着第二批的北军吏士在岸边准备送张飞,正要说什么,就被张飞给摆手制止了。随后张飞就踩上了小舟,带着八十名北军募士离开了北岸。皎皎明月,江面波光粼粼,岸边的杨昂看着渐行渐远的张飞,眼神充满了钦佩。他扭过头要称赞两句的时候,见到陈到却在给剩下的北军吏士们准备酒水,心下疑惑:“陈君,你就不担心张君的安危吗?”杨昂虽是氐人,但汉化程度很深,说话也和汉人士大夫子弟一样文绉绉的。听杨昂的话,陈到笑了,他目送着远去的张飞,感叹:“三郎,等你和翼德一起并肩作战过,你就知道我为何不担心他了。我反倒担心,如我两稍慢几步,再上岸怕就是什么都捞不到了。”杨昂在诸杨兄弟中排行老三,也是一身武勇,悍不畏死,所以在汉中也博得个“拼命杨三郎”的美号。所以他当然明白陈到的意思,忍不住啧舌惊叹。他倒要看看,这张飞到底有何大能!……小舟挤开江水,长篙撑着小舟,向着对岸缓缓行进。在当头的小舟上,张飞盘腿坐在船舱,敛目休息,嘴上却念念有词。那撑篙的壮士经验非常丰富,整个过程又快又稳不说,还有余心听张飞的碎碎话,他听得这个雄壮的武士在念着:“要忍!要忍!……”这壮士并不知道这个武士要忍什么,但知道这人有多厉害。别的舟都是带着三个武士,偏偏张飞这边,就只能带两个,他自己一个人就占了两个人的重量。而张飞又看着不胖,真不知道为何这么重。就在这壮士想这个的时候,篙只是有一点乱就被张飞发觉了,就听张飞低声道:“好好撑!”这篙夫再不敢多想,认认真真划船。白龙江这段并不算长,很快张飞这艘就靠到了岸边。随后张飞身边的扈兵和这篙夫一起跳下船,将舟推到了岸上,之后两人一起帮舟上的兵刃和甲胄驮上岸。那篙夫也是一勇士,是这条江面上的豪杰,但当他搬着那张飞的甲胄时,却险些连人带甲胄给砸进江里。当张飞用单臂将他连人带甲拽住的时候,这篙夫才明白为何这船会这么吃水了,也明白面前的张飞到底是何等的豪杰。张飞抓着篙夫,终于问了一句:“我看你是个好汉子,可愿意随我取富贵?”那篙夫哪不明白,当即对张飞拜倒,口呼:“小民范强,愿为将军驱策。”张飞点了点头,扔了一把环首刀给范强,然后就让扈兵给自己上甲。那范强也乖觉,忙主动上来帮忙。等张飞一身甲胄穿毕,落在范强二人的眼里是这样的:“鱼鳞铁甲紧遮身,冠簪铁面笼豹头。麒麟束带称熊腰,貔貅吞胸当虎体。凛凛身躯长九尺,手执名刀动四方。”好个天人,好个神将。张飞被铁甲严严包裹,就露出个眼睛,射出冰冷的杀意。如是一般人,此时走路都已经困难了,而张飞却行动自若,这身铁甲彷佛无物。这会,后面的小舟陆续都上来了,八十名甲兵穿戴好斗具,围在了张飞身边。此时,冰冷的江风吹拂在这些关西汉子的脸上,却浇不灭他们心中的火热。实际上,这一次行动正是北军新生后的第一战,他们必须要赢,也一定能赢。因为带着他们的那人,叫张飞。渐渐的,江风越来越大,吹拂在这些甲士的帻头上,哗哗作响,但除此以外没有一个人发出其他声响,皆等着张飞下命令。张飞眼睛眯着看向了远方,前方的黑暗中,阳平关上的灯火隐隐绰绰,这座关砦至今还没有反应过来,孰不知死之将至。当身后的小舟,再一次划过江水离开时,张飞接过一面牌楯顶在胸前,随后默不作声,就向着前方的阳平关走去。张飞走的越来越快,等到了后半段几乎已经是奔行状态。而他身后的一众甲士倒没张飞这么夸张,但也步履矫健,紧紧跟在张飞身后。但却有数人比张飞还要快,他们只是一身黑衣,也不着甲,甚至连一双靴子都没有,就这样赤脚奔行。他们都是巴人,是天师道专门配给张飞他们的。此前那张鲁曾吹嘘这些巴人勇士各个都是山里的猿猴,跳涧跃岭,如履平地。此时张飞真的见到了,才知道张鲁所言非虚。只见这四个巴人勇士,在越过张飞后,很快就奔到了阳平关下,然后也不见他们费劲,就开始扒着关墙向上爬。张飞吓了一跳,以为这些人掌握什么巴人的巫术能如履平地,等他靠近了才看到,原来这四个巴人勇士手脚上穿了一套铁钩,就这样扒拉上墙了。阳平关再如何松懈,那日常值守的关丁也是在的。四个巴人勇士的动静也不小,很快就有人睡眼稀松的走了过来。但这个时候四名巴人已经上关,很快就解决了这些没防备的关丁。就在四人继续下关,在走到拐角处的时候,陡然看到关门楼下有一处火堆,十来名益州兵就这样窝着打着瞌睡。这四个巴人吓了一跳,忙缩了回来。几乎是一瞬间,四人当中一个领头的就跳了下去,正落在益州兵的人群里,随后这名巴人勇士拿出匕首就开始捅杀这些睡梦中的益州兵。但这些益州兵也不是泥塑,被捅死几个后,很快就反应过来。他们一方面大呼,一方面就要拉住那巴人扭打。这时候,从弯角又跳下一个巴人,正落在益州兵的身后,于是又是一阵捅杀。接着是下一个,又一个。这尺寸的城门甬道,血流满地。……张飞和一众排头猬在关门下,听着门后面惨叫连连,呼吸越发急促。这是真正的生死时速,每一瞬息都有生命在流逝。饶是张飞这会,额头上的汗水都哗哗渗,握着环首刀的刀柄都沾满了手汗。突然,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响起,阳平关的关门缓缓打开。就见一个巴人浑身浴血,用尽全部力气推开了关门,随后整个人栽倒在地上。张飞和一众北军吏士就这样看着前方门洞的血色景象,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的扭在一起,惨烈至极。刚刚行动的时候,张飞一句话没说,因为他觉得多说无益,但此时看到巴人的惨烈牺牲,他怒吼一声:“破关!”他的身后,八十名北军甲士同样发出震天怒吼:““破关!”此时,关内的益州军也被这里的厮杀声给惊醒,不断在有小股部队奔向这里。此时,张飞怒吼,带着八十名甲士义无反顾的撞了上去。摇曳的火堆映衬着这片沙场,人类之间的血恨仇杀,在这里展现的淋漓尽致。……腊月初八,在这个畋猎以祭祀祖先的日子,刘备和他的平叛大军一起喝了庆功酒,用阳平关的牲畜祭祀了太一神后,沿着阆水直下葭萌关。他们在关外正好碰上了前来支援的李异部。这个有三公之志的豪杰,在第一轮遭遇战就被张飞击溃了。在张飞的铁槊下,李异束手就擒。而之后,在李异的主动投效下,刘备军很顺利的拿下了葭萌关,并在那里顺势迫降了向存、庞乐二部。两部并不知道葭萌关已被刘备夺了,懵懂的撞入了刘备的怀里,压根没什么反抗就被刘备缴了械。此时,连收三营的刘备,兵力已经达到了八千,并获得了进入益州的大门。再之后,刘备整军,从葭萌南下,直奔剑阁。谁也没想到,原先一直被赵韪视为最放心的剑阁守将袭肃,在见到关下人群中的张鲁,竟然直接出关投降了。原来这位益州宿将竟然就是天师道的子弟,还是教内的高层。正是有了袭肃的出降,这处车不能方轨的狭隘山关就这样被刘备大军拿下了。至此,益州整个门户几为刘备洞开,在他的前方畅通无阻。之后,腊月十三日,前军校尉陈到下江由戌。腊月十五日,军下梓潼。腊月十八日,军下涪县。此时,刘备大军距离成都已经不足二百里。但就在刘备大军乘胜追击,准备一鼓作气而下成都的时候,他们在绵竹关受阻。绵竹关守将庞羲为东州士的二号人物,战意甚坚,再加上绵竹关坚固。张飞数次攻关,都被这人打了下去。时间一点点过去,整个腊月刘备大军都困顿在绵竹关下。直到开春的第一日,刘备突闻成都破了,惊愕当场。原来破成都者,正是一直被刘备忽视的李傕。但实际上,其人整个冬季都潜伏在阴平。正是由于刘备在金牛道吸引了益州方面全部注意力,才让李傕得以顺利穿过阴平道,并在刘备受阻于绵竹的时候,李傕顺利绕开了雒城,直趋成都。当李傕的大军出现在成都郊外,仓皇失措的益州豪势以为大势已去,当即出卖了州府,打开了成都大门。但他们并不知道李傕是什么人,他带的又是何等的兵。总之,李傕入成都,所到之处,烧杀掳掠,大肆搜刮城内资财。昔之通都大邑,今为瓦砾之场;昔之沃壤奥土,今为膏血之野。青烟弥路,白骨成丘,哀恸贯心,疮痍满目。噫吁兮,哀哉!刘玄德苦恨压金线,为李稚奴做了衣裳!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