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最后的罗马人(上)

朱文奎整天一本正经的,难得见到他这种表情,郭康也很乐。

“我觉得不需要。”朱让娜对此倒是不担心:“为什么要冒认血脉呢?血脉的高贵与否,贵族们声称是天父指定的。但天父真的给他们认证了么?”

“如果有,那么直接宣称自己同样被认证了,不就行了么?如果没有,那么冒充有意义么?”

“那要是这么分析……”李玄英想了想,做出推断:“还是直接自称天父本人下凡更好么?”

“那也不是不行。”郭康嘀咕道。

他看了看让娜,突然想起来一个可能。趁着她和李玄英在争论下凡的可能性问题,郭康走到旁边,拽了拽朱文奎。

“世子。”他小声说:“你妹妹是真的信天父,还是因为从小被教育,说这样更合乎人设?”

“人射?那是什么?她不太会射箭吧。之前齐先生教我们射礼,她表现的也不怎么样。”朱文奎一头雾水,回答道。

“呃……这样啊。”郭康觉得不太方便问太深,就敷衍过去了。

“你是担心她受到的教育太混乱吧。”朱文奎自己却继续说了起来:“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总觉得我们在外久了,自己都在胡化。只看自己倒是还好,但她的出现,让我明显感觉出了这种变化。”

“时间长了,我们一家人,会不会慢慢变成她那样,再慢慢变成完全的法兰克人?”他半是自问地说:“我不知道这样下去会有什么结果,也不知道是否有挽回的方法。”

“我倒是不反对让她舞枪弄棍的。这里情况特殊,如果她和母亲一样,只是安心当个大家闺秀,今后很可能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但这样下来,我总觉得她离大家印象里的汉人,距离更远了。这到底是不是好事呢?”

“我自己也说不清。而父亲……好吧,父亲大概不会考虑这么多。”他说了一半,尴尬地挠挠头。

“我只能想办法,要求她去上学、去读写汉字、乃至跟着先生念四书五经。我也知道,这不是对一个女子应有的要求,已经远远超过了她们应该承担的责任。但除此之外,我是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所以,我对你们的想法也是很感兴趣的。”他说着,问郭康:“你们是如何想的?是怎么认定汉人就是罗马人,还认定蒙古人也是罗马人,还能长期保持这种观点的?说实话,如果是按我妹这个状态,我都要以为你们早就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我们这边的情况比较特殊吧。我觉得……”郭康思考了下,视线正好看到旁边的李玄英:“哦,对,我们这個状态,其实像当年的沙陀人。”

“沙陀人”朱文奎有些意外。

“是的,我听李家父子讲过。”郭康点点头。

“他们祖上,说是沙陀人,但其实也说不清到底是哪儿来的,而且也不怎么忌讳。因为所谓沙陀部落,一开始就是住在庭州城旁边的小部落,属于处月部的一支,并不是什么有名的势力;沙陀李氏的祖先,早年的姓氏,也是沿用部落的名字,姓沙陀、朱邪的都有,让人怀疑是不是一家人。”

“他们族谱上的祖先沙陀金山,因为跟从薛仁贵征讨铁勒有功,受封为军使。家族有明确记录的历史,从这里才开始。”

“沙陀金山去世后,葬于长安城外的龙首原。其子沙陀辅国、儿媳阿史那氏等,身故之后也按照礼节,归葬龙首原墓地。所以,他家现在认的祖坟是在关中,而不是庭州的处月故地。”

“安史之乱之后,中原和西域的联系断绝。庭州的沙陀部落依附回鹘,以求自保。但吐蕃实力强大,回鹘打不过他们,沙陀部落见势不妙,就想投靠吐蕃。”

“但吐蕃人对待属下太过苛刻,所有人都受不了他。首领朱邪尽忠决定带部众逃到唐朝控制区,脱离吐蕃人。迁徙的途中,部落遭到吐蕃人追杀,双方多次交战。朱邪尽忠以下大部分人战死,三万多人的部落,最后只有不到一万人跑到了灵州。”

“在这之前,沙陀是一个依附唐朝的部落。比起其他部落,其实算得上忠诚了,但生死关头,依然会优先考虑自己的部落,从而产生摇摆。”

“而在这之后,沙陀人的性质已经改变了。”郭康提醒道:“你注意这个人数了么?当时的沙陀人,满打满算不到一万,符合唐朝要求,能出战之人,已经只有数百。但之后,没过多久,‘沙陀’就膨胀成了一个强力的军事集团。”

“这里面估计没几个沙陀人了吧。”朱文奎明白了他的意思。

“对。这个‘沙陀集团’里,真正的沙陀人数量很少。后来所谓的沙陀人,绝大部分都是被唐朝安置之后,吸收的当地番、汉居民。”

“而且,和其他那些自然形成的羁縻部落不同,新的沙陀‘部落’是以唐朝藩镇的形式重建起来的,所以组织方式当然也更像边镇。这个群体内部的人,来源十分混杂,而且和五代各种军镇一样,长期用养子继承,以至于追认血统可能都没有太大意义。”

“后唐王朝建立后,第一任皇帝李存勖,是沙陀人。”

“第二任皇帝李嗣源,是李克用养子、李存勖的义弟,我们连他本姓、来源都不清楚,只知道当年小名叫‘邈佶烈’,大概是不知名的胡人。”

“最后一任皇帝李从珂,是李嗣源养子,本姓王,小名‘二十三’。估计是个汉人,但这个名字……应该也是个出身低微的人了。”

“所以你看,沙陀和汉的关系,就很复杂。我不是历史学家,就我这点了解,我甚至不知道这二者是否还有明确的身份界限。”

“所以我觉得,到这一步,可能都不止‘汉化’这么简单了。而我们这里的汉人和罗马人,其实也是这种关系——甚至还要更进一步。”

“这又是什么说法?”朱文奎追问道。

“这里其实没有真正的‘罗马人’。这个群体的认同在不断下降,从各地慢慢消失。如果没有我们,罗马可能很快就是个历史名词了。”郭康回答。

“我敢说,如果到了某一天,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最后一位罗马人,那他肯定也是个汉人。”他笃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