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章 心硬泪干

萧风看着闭目不语的嘉靖,轻声道:“所以蒋太后早已知晓武宗有后一事,只是一直隐忍不发。蒋太后应该是在等一个机会吧,这是一颗炸弹,如果时机不合适,一旦爆炸,双方都会受伤。但如果时机合适,这颗炸弹就可以将对手一次击溃,最理想的是,连这颗炸弹本身也彻底消失了。”嘉靖哆嗦着手,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却被呛得连连咳嗽,也不知是不是被呛得厉害,流出来的泪水也更多了。萧风不管不顾地继续说:“以蒋太后的立场,既然知道武宗有后,不管是否先动手,总要先找到才是。可听师兄刚才所说,和老道说的基本一致,当日赶到梅龙镇的各路人马,顺序是这样的。两个侯爷最先赶到,然后遭遇了大同府出来巡逻的骑兵,发生争斗。之后是陆炳带领的锦衣卫赶到,加入混战。最后是禁军赶到,不分敌我的攻击,将梅龙镇烧成了白地。所以从这个顺序可知,师兄和蒋太后都是最后才知道的目的地。所以之前蒋太后是不知道武宗后人在哪里的。两个国舅用很短的时间,就从打听到的消息猜出武宗后人应该是在梅龙镇,蒋太后却始终猜不到。这看起来很古怪,但其实想想也不难解。知道龙凤店之事的,必然都是武宗身边的老人。而武宗身边的老人,对武宗很可能都是忠诚的。就算蒋太后派人去打听,也未必能从他们那里得到消息。两个国舅则不同,他们本就和武宗关系亲密,武宗身边的老人对他们也自然不会提防,这种野史就容易得知。”嘉靖停止了咳嗽,声音发闷:“不错,蒋太后将此事告诉我,我也派人查探过。只是武宗桃花遍地,处处留情,实在难以确定。而且和他厮混过的女子,他都严格保密,即使他身边之人,知道的也不详细。或者如你所说,可能很多人知道一些消息,但却都推说不知,不肯告诉我派去的人。”萧风叹了口气:“蒋太后知道,她无法逼问张太后,而张太后也一定不会说。可这件事不解决,无论何时都是一颗随时会爆的炸弹。所以她就想出了一石二鸟的办法。她一方面放出风声逼迫两个国舅,让他们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来找张太后,询问武宗后人之事。如果张太后肯告诉两个国舅地址,那是最好的。就算张太后不说,两个国舅也一定有办法打听到。然后你们只要跟在两个国舅的身后,就可以找到武宗后人,斩草除根,顺便让两个国舅也犯下谋逆大罪。之前你搜集到的两个国舅的罪行证据,最多能让他们坐牢,却不足以处死他们,所以对张太后的威慑力不足。而一旦两个国舅犯下了谋逆的大罪,那就是满门抄斩,株连九族,这个罪名,足以让张太后再也不能反抗了。”嘉靖两手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流下来:“我只想让她不能再威胁我,只想让她不能再和杨廷和联手,我从来没想过要害她……”萧风轻声道:“师兄,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疑问。既然你已经派了陆炳带着锦衣卫去办此事,何必再派禁军去烧光梅龙镇呢?”嘉靖慢慢把手拿下来,抹了把泪水,眼神渐渐变得平静,语气也变得平静了一些。“我怕陆炳办事不利索,所以又派了禁军去。”萧风摇摇头:“既然你怕陆炳办事不利索,何不一开始就派禁军去,又何必一定让陆炳去多此一举呢?”嘉靖不耐烦地说道:“我后悔了不行吗?我派了陆炳出去,然后又担心他办事不利索,不行吗?”萧风静静的看着他:“所以你就不顾陆炳的死活,告诉禁军无差别杀戮,把整个梅龙镇烧成白的?”黄锦抬起头来,嘴角动了动,最终还是低下头,什么话也没说。嘉靖昂起头,瞪大眼睛:“不错,都是我干的。在天下大事面前,一条人命算得了什么?何况陆炳是锦衣卫,锦衣卫本就是随时要为皇帝而死的,有什么不对吗?”萧风看着嘉靖赌气的样子,苦笑道:“师兄,你嘴里明明没有毒牙,何必一定要在额头刻上毒蛇两个字呢?你十四岁登基,此时十年都过去了,你早已不是少年。以你的心思缜密,又怎么犯这样的错误?若是别人,也还罢了。陆炳是你的奶弟弟,从小在你身边长大,你会毫无必要地全然不顾他的死活?若是我没猜错,锦衣卫是你派去的,你希望陆炳能只杀武宗之后,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而禁军并不是你派去的,而且禁军的目的是除了抓回两个国舅外,要把整个梅龙镇从世界上抹掉。这来两路人马的目的截然不同,彼此也不知道对方,所以你来不及通知陆炳,也来不及阻止,对吗?”嘉靖颓然地抱住了头:“我不知道蒋太后会调集禁军。她当初跟我要兵符的时候,是说为了防止两个国舅狗急跳墙造反的。我也不知道蒋太后会直接命令禁军去抹掉整个梅龙镇,等我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萧风点点头:“所以之后你又派人去找过陆炳,只是陆炳那时已经被我爹救走了,这一切就都对上了。”嘉靖两手抱头,喃喃地说道:“其实真的没有必要灭掉整个梅龙镇的,武宗有后人,杀了就是了。梅龙镇上有几千百姓,一夜之间就全没了。朕不是不敢杀人,可是这样杀人,何以心安啊。”萧风淡淡的说道:“也许蒋太后是担心有人鱼目混珠,漏放了真正的武宗后人。又或者是蒋太后担心走漏了消息后,人们会编出很多故事来,说死的其实不是武宗后人,武宗后人还活着。古往今来,皇家子嗣有多少就是这样不死不活地存在于人世间,时不时的被人拿出来利用一下。”嘉靖点点头:“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这种可能性。当年成祖靖难之后,建文帝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成祖一辈子都寝食难安,最担心的就是有人忽然站出来,说建文帝还活着,要拥护建文帝登基。他一面上天入地的寻找建文帝,一面逼着所有人承认,证明建文帝已经死了,再出来的都是假的。所以我不怪蒋太后,我只怪我自己没有更好的办法来处理此事。好在陆炳没死……”萧风叹了口气:“蒋太后监视张太后,得知武宗有后。然后搜集两个国舅罪状,让他们惊慌失措。国舅惊慌之下,替蒋太后打听出她无法找到的地址。然后派出禁军尾随两个国舅,将梅龙镇一举灭光。两个国舅被抓回来成了阶下囚,武宗后人被禁军杀死,整个秘密也随着一把大火彻底消失在这世间。师兄啊,蒋太后的心机和智谋,在我所知的人中堪称第一。难怪张太后和杨廷和都不是对手啊。”嘉靖也听不出萧风的话是真心敬佩,还是有所挖苦,他的心思也压根不在这里。他只想把这些年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他忍了太久,今天忽然被萧风测字勾起隐痛,情绪接近崩溃,一发不可收拾。而且他相信萧风的话,这件事如果不能解决,他的道心不稳,余生忧患不止,恐怕飞升到一半时会从天上掉下来啊!“两个国舅被抓回来后,我把他们投入了诏狱。自然,蒋太后安插在张太后身边的侍女们,会把这个消息告诉张太后的。那天,我刚刚退朝,张太后就冲进了我的书房里。她语无伦次地问我,是不是两个弟弟出事儿了。师弟啊,我从未见过如此卑微,如此绝望的张太后。可是我不得不硬起心肠,告诉她两个国舅意图谋反。”嘉靖的手从头上缓缓滑落到脸上,再次捂住了脸,声音颤抖,带着哭腔。“然后,她就给我跪下了。师弟啊,她跪下了,跪在了我面前,跪在了皇帝的面前啊!”嘉靖的声音忽然变高,像是怒吼,又像是咆哮,两只手死死地捂着脸,把脸都抓出了血痕。“就在十年前,我刚进宫的时候,她抱着我嚎啕大哭,说我和她儿子很像,说不出的像。就在十年前,我跪在她面前在心里发誓,我会把她当亲生母亲一样对待!可现在,她跪在我面前,就像看着一个可怕的怪物!看着一个随时会吞噬她全家的怪物!!!我想把她扶起来,我想告诉她,我绝不会伤害她,我不会!我不是怪物,我只是不想任人摆布!可我不能,蒋太后哭着告诉我,我不能心软。这是决定生死的一战,我若心软,就将万劫不复!!!”嘉靖的咆哮声响彻整个谨身精舍,西苑里伺候的太监宫女和侍卫们,本来刚才被怒骂后已经离精舍很远了,此时不由自主地又往外挪了几步。黄锦上前想抓住嘉靖的双肩,让他冷静一点,结果被嘉靖用力一甩,挣脱开来。黄锦也被吓坏了,他从没见过嘉靖这般模样。萧风却知道,这就是一个人压抑到极点之后的爆发。嘉靖这一生,太冷静了,冷静到了冷酷的程度。如果他天生如此,也就罢了,可他很可能不是这样的。若是那样,一个人压制自己的本性,冷静了几十年,一旦爆发,反而会比平时就喜欢激动的人猛烈万倍。嘉靖松开捂着脸手,带着脸上红红的指印。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此时就像一个委屈而凶狠的孩子一样。“朕做到了!朕就这样站着,看着张太后,朕没有哭,朕一滴眼泪都没掉!朕的脸上甚至还有笑容!朕告诉她,太后,两个国舅意图谋反,此罪名足以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但朕可以不杀他们。只要太后今后不再和朕作对,不再见杨廷和,赞同朕尊亲生父亲入太庙,赞同朕继统不继嗣!”嘉靖喊到这里,终于绷不住了,泪水哗哗地往下流,而他没有再用手去捂脸,只是昂着头,仰着脸,任凭泪水肆意横流。“她都答应了,她给朕磕了头,告诉朕她一切都答应。她……她是被宫女架着回宫的。当她的背影看不见的时候,我一下就崩溃了。我疯狂地砸屋里的一切东西,边哭边砸,直到蒋太后赶到制止了我。蒋太后抱着我失声痛哭,就像十年前张太后抱着我哭时一样。她边哭边抚摸我的头发和脸,就像我小时候一样。”嘉靖直直地站着,停顿了片刻,就像期待着还有人能抚摸他的头发和脸一样,但这个愿望当然是不可能实现的。可已经哭得有些缺氧的他,恍惚中真的感觉有人在抚摸着自己。他就像又回到了当初那个少年,甚至都忘记了身在何处,忘记了面前还有萧风和黄锦。蒋太后哭着说:“孩子,娘知道你孝顺,也知道你为难。可娘也没办法,娘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你若是不能摆脱那些文臣的掌控,不能摆脱张太后的掌控,你这一辈子就都是武宗的替身!你不能认爹娘,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你就算当了一辈子皇帝,百年之后到了地下,你都找不到爹和娘了!”嘉靖哽咽着抬头:“娘,张太后,她对我很好啊,她真的对我很好啊,她把我当儿子,我怎能如此对她啊?”蒋太后大哭道:“可你是娘的儿子啊。她的儿子死了,她就要抢我的儿子吗?那我怎么办?儿啊,她对你越好,就越容不下我。她对你越好,心里就越是把你当武宗的替身。她心心念念的人不止你,始终都是武宗。娘心心念念的人才是你,是朱厚熜,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啊!”那天他哭了多久,他忘记了。但似乎那一天,他把这辈子的泪水都哭完了,从此之后,他就不会哭了。就连后面蒋太后薨逝之时,他心胆俱裂,失魂落魄,眼睛里却都没能流出泪水来,还是黄锦担心被人看出来,偷偷帮他在眼角擦了些姜水。他会微笑,会大笑,会冷笑,会沉默,会闭眼,会大吼,会咆哮,会暴怒,可他不会哭了,再也没人见他哭过。直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