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四章 儒家等级
望着陈三儿拄拐离去的背影,章台柳咬了咬牙,确定提前祭出徐阶准备好的另一道杀手锏。甚至可以说,这一论题,才是今日论道大会中暗藏的重点。这就是利用了人的思维盲区。所有人都以为,最重要的事儿,会放在最前面或者最后面,但其实有经验的人,会把重要的事儿放在你注意力最松散的时候。就像看一本厚厚的合同的时候,人们往往会对开始的条款和结尾的条款看得格外仔细,但中间的长篇大论却看得不那么认真。而有经验的大厂法务部门,专门会把一些对自己有利,对对方不利的条款放在这样的位置……章台柳甚至连声音都变得有些随意,不像前几个问题那样咄咄逼人,反而是一种希望这个问题快点过去的态度。“萧大人,众人皆是而你独非之,这算不算是以个人意志凌驾于朝廷规则之上,算不算是以势压人呢?”萧风心里一动,看着章台柳:“那要看是什么事儿了。有些事儿,不是人多势众就是对的,也不是势单力孤就是错的。”章台柳淡然道:“不妨请萧大人试举一例,什么事儿众人为错,一人为对呢?”萧风笑了笑:“严党当朝之时,严世藩串联朋党,欺瞒万岁,把持朝政,当其时,人多附和之,反对者寥寥。对了,徐大人,当初大人身为次辅,对此事最有发言权,不妨说说,是否如此呢?”徐阶知道萧风是在嘲讽他当年是出了名的徐附议,却也不恼,只是淡然一笑,显得云淡风轻。章台柳早知有此答案,正中下怀:“严党当初受万岁信重,有权有势,尚需要压迫群臣,操纵内阁,达到表面意见一致了才能行动。可萧大人你同样受万岁信重,却能以一人之力,力压群臣,架空内阁,以个人意愿凌驾朝堂之上,比起严党来,当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萧风一直微笑着的脸终于变冷了,他看着章台柳:“看来今日书院论道,并不仅限于学术之争啊。怎么?是徐大人对我立的军令状不满意吗?还想再做一次努力,阻止我征讨日本吗?”章台柳见萧风把话挑明了,也就不藏着掖着了,站起身来,一身正气,仿佛之前的圣人气势又回来了。“征讨日本,即非紧急之事,又非必须之事。日本孤悬海外,与大明远隔数千里,不过疥癣之疾耳!几千年内,日本不过攻打大明一次而已,还惨败而归,十年之内并无余力威胁大明。大明如今国泰民安,疆域广大。然连年征战,国库空虚,人口繁育尚显不足,正是休养生息之时!萧大人不顾群臣反对,不顾内阁反对,不顾裕王大婚,不顾国库空虚,执意远征!以一人之好恶,凌驾整个朝廷之上!萧大人,章某人虽远离朝堂,不问世事多年,但总知道凡事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严党当初嚣张至极,仍不敢抛开规矩,只能在规矩内行事,萧大人却完全无视规矩,自定方圆!即以万岁之尊,尚需敬天法祖,不能肆意妄为。何以萧大人竟敢以一人压群臣,以孤身控朝堂呢?”这一番发言,比起之前指责萧风就是少正卯之时,气势更加雄浑,逻辑更加严密,堪称萧风有史以来遇到的对手中,最厉害的发挥。但台下却鸦雀无声,并没有像之前那般狂风暴雨般的喝彩声,而是寂静如旷野。这不是因为那些读书人忘了自己该给谁加油,而是章台柳的这番话中,对萧风的指控太严重了。如果说之前的论道,还都是停留在对萧风道德层面的攻击上,那么这一次,就是在指控萧风是大明的权臣了。权臣本身就不是一个好词,但更要命的是,当权臣和兵权结合在一起的时候,那就是妥妥的火药桶了。台下很多读书人,对萧风的改革举措是不满意的,认为他降低了读书人的地位,让朝堂上出现了杂学和女人。但他们也都不是瞎子,他们看得到萧风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因此对萧风敬意和不满,其实是同时存在的。如果章台柳能够在道德层面把萧风暴揍一顿,他们或许会狂欢,或许会趁机添油加醋,踩上一脚。但他们并不想让萧风真的面临杀身之祸,让萧风有什么不好的结局。对他们来说,萧风不当官,就是最好的结局了。按章台柳的指控,萧风确实比严党更加危险。严党还得欺上瞒下,想办法让表面上过得去,让嘉靖看不出问题来。萧风却是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直接就越过了内阁,越过了六部,直接暗示嘉靖,我要打日本,你同意我也打,不同意我也打!一个臣子,权利大到这种程度,气焰嚣张到这种程度,那不是逆贼,也是奸臣了,就如人妻爱好者后期一样。萧风看了看台下,又看了看章台柳,嘴角缓缓挑起一丝冷笑。“你还知道你远离朝堂?你还知道你不问世事多年?那你还敢站在这里大言不惭,指手画脚?”章台柳一愣,从一开始到现在,萧风一口一个章先生,章大儒,虽不乏调侃之意,却也是礼数周到。可现在萧风翻脸了,就像触碰到了他的逆鳞一样,翻得很突然,让章台柳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但章台柳立刻稳住心神:“萧大人,天下人管天下事,我身为大明子民,见到不平不正之事,自然也有权利直抒胸臆!”萧风冷笑道:“好个天下人管天下事。也亏你说得出口!你也配?!倭寇肆虐沿海,烧杀抢掠之时,你这个大明子民在哪里?蒙古人铁蹄铮铮,兵临城下之时,你这个大明子民在哪里?白莲教包藏祸心,四处害人之时,你这个大明子民在哪里?女真人不服管束,关外荒芜之时,你这个大民子民在哪里?罗刹人快马火枪,进攻宣大之时,你这个大明子民在哪里?欧罗巴统治傻三,入侵藏区之时,你这个大明子民在哪里?”章台柳被萧风骂得心头火气,但又知道萧风这话不好反驳,只好忍气吞声的说道。“我是读书人,又已年纪老迈,自然难以投笔从戎。萧大人如此说法,分明是刻意为难老夫!”萧风冷笑道:“好,你是读书人,我不难为你,那就说说你读书人该干的事!”严党操控朝堂,陷害忠良,残害少女之时,你这个大明子民在哪里?丐帮采生折割,欺行霸市,鱼龙混杂之时,你这个大明子民在哪里?天下数年一灾,遍地饿殍,易子而食之时,你这个大明子民在哪里?宗族势力坐大,不尊律法,夺人财产之时,你这个大明子民在哪里?宗室王爷恶者,压制官员,鱼肉封地之时,你这个大明子民在哪里?你也活着这大明天地之间,这些事你看不到,听不到?你可有干过一件有为之事吗?”章台柳满脸涨红,心说你说的这些事儿,我要是真出面反对过一件,现在还能活着跟你说话吗?“萧大人,我是个读书人,读书人读书明理,为天下谋。善谋之人,谋一世而不谋一时。逆水横流之时,非人力可挡,乃时也运也。知其雄守其雌,君子当守时待命也!”萧风哈哈大笑:“好个君子守时待命,按你的说法,文天祥就不是君子了!岳武穆也不是君子了!他们比你傻吗?他们看不懂天时,还是看不懂气运?是看不懂朝局,还是看不懂逆水横流?情势不妙,你不愿意挺身而出,没人苛责你,人都是惜命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不能人人都当文天祥,人人都当岳武穆,总要留些种子生根发芽,以待来春,这无可厚非。可是你在危难之时当缩头乌龟,隐居山林读书保命,时局一旦转好,就跳出来指手画脚,以天下人自居,你不觉得丢人吗?”章台柳气得胡子乱飞,终于难以淡定了,哆嗦着说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粗鄙,你粗鄙!难怪你没有读书人的做派,你从心底里就是看不起读书人,你看不起读书人!!!”萧风仰天大笑:“你也配代表读书人?你知道什么是读书人吗?横渠四句已经被写书的人写烂了大街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就懒得再听你说一遍了!那是对读书人最高的要求,你做不到我不苛责你,可你总该知道什么叫读书人!你只有知道什么叫读书人,才能知道我看得起谁,看不起谁!”章台柳心说你问我什么是读书人,我本来正要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呢,结果你就告诉我烂了大街了,有你这样的吗?可除了这横渠四句,我还真的找不到更合适的话来说明什么是读书人了,想了半天,终于想出来一段话。“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是圣人所认为的读书人理想的一生,老夫虽不敢说能做到,但至少是沿圣人之路而行之的。”萧风摇头道:“那是孔圣人对读书人内心境界的要求,不是你这种混吃等死之人的借口。孔圣人主张读书人当有为,你反而不提了?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子贡问孔子:什么才算是有志向的读书人。孔子回答:有羞耻心来约束自己,有所为有所不为。出使外国,能完成外交任务,不使君命受辱,这样才可以称得上是有志向的读书人。你隐居山林,不问世事,有所不为我倒是信的,可你的有所为在哪里?”章台柳争辩道:“我读书明理,为儒家经典作注解,写文章论述治国安邦的道理,如何不是有所为?”萧风冷笑道:“春风可化雨,花落果自成。有所为者,当与时人有益处,与后世有传承,与人世间有精神。一等读书人,可开辟鸿蒙,造福苍生,泽被万世,立言立德立功,此等人物,我岂有看不起之理?二等读书人,可匡扶社稷,保家卫国。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此等人物,我岂有看不起之理?三等读书人,若逢盛世,则以天下为己任,以道德着文章。忠于职守,两袖清风,心怀天下,辅政安民。若遭逢乱世,或以文人风骨,立笔擎天,虽身死而浩气长存。或忍辱负重,不惜自身声名,护天下百姓。此等人物,如宋朝之文天祥,元朝之张养浩,本朝之海瑞。以海瑞为例,虽有迂腐之嫌,我岂有看不起之理?此三等之外者,或有着书立说,导人向善的;或有开馆授徒,桃李天下的,或有路见不平,仗义执言的。但有可取之处者,我何曾看不起过谁?”章台柳赶紧说道:“我也曾着书立说,也曾开馆授徒,就算在萧大人三等之外,也尚有可取吧!”萧风摇头道:“本来也许是有的,但确实有几种读书人,我是看不起的,章先生不幸恰在此列。”章台柳怒道:“你……你倒是说说看,老夫是哪种读书人,如何让你看不起了?”萧风冷冷的说道:“第一种:寻章摘句,皓首穷经,却只为读书而读书,毫无目的。既不为开悟明理,也不为学以致用,只以为读书本身就高人一等。这种人不配叫读书人,只能叫书呆子。第二种:读书只为科举,侥幸得中后就再不读书。当官之后,所行之事与所读之书毫无关系。甚至与书中道理完全相反,书中读得忠孝仁义,所行皆为奸忤残邪。这种人不配叫读书人,只能叫亵渎。这两种我固然都看不起,但第一种不过无用之人,第二种不过贪官污吏,一眼可知。我最看不起的,其实是第三种,也是很多人都以为是大儒的那种。”章台柳被萧风说得心中忐忑,觉得接下来的话对自己恐怕很不利,但还是硬着头皮问道。“萧大人语出惊人,只是不知道这第三种读书人是哪一种,又何以被你看不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