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七章 深谋远虑
萧风淡淡一笑:“吕宋海途遥远,佛朗机人既然已经开始进攻了,大明船队只怕救之不及。何况徐首辅说的也没错,大明水师尚在建设中,此时决战虽无不可,却并非最佳时机。因此大明水师直接援救吕宋并非上策,但大明仍不可袖手旁观,让藩属寒心,当有所作为。”徐阶想了想:“萧大人莫非要故技重施,以海港通商为诱饵,再次请海外商船共同助阵吗?”萧风笑道:“此法只能用一次,上次已经答应了随军参战的商船都有贸易优先权,不能不守信用。这不像醉仙楼,银卡上面办金卡,金卡上面办宝石卡,一层层地堆积优先权。”徐阶笑道:“这老夫倒是有些好奇了,为何醉仙楼这么做就可以,港口的贸易就不行呢?”萧风淡然道:“凡事无信则不立,醉仙楼虽然把卡分成三等,但这是同时公布的。明码标价,各自对应的特权也说得很清楚,由客户自由选择,公开公平公正。若是醉仙楼先只推出银卡,过些日子再推出金卡,再过些日子推出宝石卡,性质就变了。虽然银卡依旧有效,但却用金卡实际上削弱甚至废掉了银卡的权利,这不过是变相的失信罢了!”高拱忽然道:“既然如此,若是当日向商船许诺时,直接告诉商船,出力不同特权不同不就好了?随军参战一次的,对应什么样的优先权,随军参战两次的,对应什么样的优先权,这不就可以了?”萧风无奈的一笑:“高大人,你这种想法,只是理论上的想象,如果当初真这么说了,一大半的商船都不会来,那一战也就输了。”高拱皱皱眉:“这却是为何?既然规则是公平公开公正的,为何他们会不肯参战呢?”萧风想了想:“这个道理说起来太复杂了,我先直接给你看看结果吧。你可知,醉仙楼到目前为止,什么卡办得最多,什么卡办得最少吗?”高拱一愣:“这是你家生意上的事儿,我怎么会是知道?”萧风知道他在暗示自己经商,有失身份,却也不在意,只是淡淡一笑。“办金卡的大概占到七成,办宝石卡的占到两成,办银卡的只占到一成。”这个数据确实出乎人们的意料,大家议论纷纷,因为从直觉上,最便宜的银卡应该办得最多才对啊!连嘉靖也有些好奇了,睁开眼睛看着萧风,等着听他的解释。“人们的心理,要做一件事,无非是评估付出的代价,和得到的利益,就像在天平的两端称重一样。当只有付出的代价小于得到的利益时,人们才会愿意付出代价。若是能远远小于,那就会积极付出。”群臣在心里想想,确实是这么回事儿,不过这和办卡以及忽悠商船有什么关系吗?“可人心有个特性,那就是会不自觉地放大付出的代价,而缩小获得的利益。简单说,就是总觉得自己付出的代价太大,而得到的利益太小,所以古人说,人心苦不足。”这个大家都能听懂,而且觉得确实是这么回事儿。大部分人都觉得自己贡献大,回报少。例如每个太监都会觉得,以自己付出的代价,得到多少好处都不过分,所以自古中国公公都比较贪,日本公公都比较色。“当然,凡事无绝对,只有一种情况下是例外的,人们会从心理上缩小自己的代价,放大自己的利益。”嗯?还有这种好事儿吗?众人都看向萧风,嘉靖也坐直了身子。要有这种好事儿,家里的仆从,天下的百姓可就好管理了,把他们放在这种情况下就行了呀。想想看,他们自己总觉得付出的贡献太少,得到的回报太多,那这不就成了君子国了吗?萧风看出了大家的期待,苦笑道:“这种情况就是,赌博。人只有在赌博时,才会从心里觉得自己即将得到的利益,远大于自己要付出的代价。当然,这和前面的人心不足一样,都是错觉,只是更极端而已。”众人都失望地叹了口气,这个理论确实没错,可自己用不上啊,总不能让家里的仆从跟自己对赌吧?高拱忍不住摇头道:“萧大人,你说来说去的,还是没说明白,为何不能一次性告诉商船优先权分级呢?”萧风笑了笑:“那些商船,都是在狂风大浪,炮火刀剑中求生过来的,他们都很精明,也不会当赌徒。在那种局面下,你不管拿出多少个档次的标准来,他们都会要求用最低的代价,享受最高的利益。因为他们跟着我们去,是要拼命的。拼命的事儿,干一次就觉得太多了,不管多大的利益,都不值得拼几次命。”高拱不服气:“按你所说,他们当时也是有条件加价的,那为何他们并没有索要更多的利益呢?”萧风淡然道:“因为他们不知道更多的利益是什么,人是没法要求得到不知道的东西的。大明之前海禁,现在刚刚要建港口,他们不知道大明的港口贸易优先权,究竟有多少空间。就像高大人,你是儒家,不信道,你见过的最圣明、最高贵、最超凡脱俗的人就是万岁,对不对?”高拱赶紧点点头,生怕点慢了,会让嘉靖觉得自己对这三个形容词的所属对象有一丢丢的质疑。“但万岁是信道的,而且潜心修道,已有所成,对仙界之事,也已经有了不少的认识,对不对?”高拱只能再次点头,虽然他怀疑嘉靖其实对仙界并没有什么认识,全都是听萧风胡咧咧的,但却不能不肯定。“所以高大人你这辈子最大的志向,也就只能是当个人间的明君圣主;可万岁最大的志向,却是得道成仙,恩泽万世。这就是眼界的差异,对不对?”高拱连连点头,嘴上谦虚道:“那是自然,我与万岁相比,犹如囊萤之火比日月之辉,岂能相提并论……”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周围反应快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只有几个脑子慢的还跟着点头称是呢。高拱自然是极其聪明的人,只是萧风挖的这个坑实在是太顺滑了,顺滑得让他都感觉不到坑在哪里,不知不觉地就掉进去了。此时他猛然警觉,吓得连连摆手:“不不不,你你你,我没有,我最大的志向怎么能是当什么明君圣主呢……”他转过身来,冲着嘉靖连连叩首:“万岁,萧风阴狠之极,臣确实是一时不察,被他陷害了呀!!!”嘉靖心里又好气又好笑,知道前面徐阶和高拱一唱一和地逼萧风承担责任,萧风这是趁机报复。别说高拱不可能有造反的心思,就是真有,他也不会蠢到在朝堂上说出来,因此嘉靖只是微微一笑。“朕相信你不会有叛逆之心,也相信萧风不是有意坑害你的,都是话赶话儿罢了。”高拱心说我是话赶话没错,但以萧风的德行,他绝对是有意为之的,可他也不敢说什么,只好谢恩。萧风歉意地一拱手:“高大人,确实是话赶话儿了,我绝无陷害高大人的意思,那个比喻不恰当。高大人最大的志向应该是首辅,而万岁的志向还是得道成仙,恩泽万世,这样就对了。”高拱心里一松,连连点头:“不错不错,就是这样的,萧大人这次说对了。”然后他才反应过来,看了一眼徐阶,徐阶虽然表情不变,但眉毛明显跳了一下。高拱暗暗叫苦,但他却没法再反驳一次了。毕竟想当首辅又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急赤白脸地再掰扯一次,反而显得此地无银。萧风暂时放过了高拱:“再比如说当年萧芹在苗疆谋反,附逆者中,有一个叫熊力的高手,是大土司的侍卫长。附逆的侍卫们,提出的最高条件是要当土司,而熊力是要当大土司,这就是他们的眼界。那些商船对大明港口贸易的期待,就像高大人和熊力一样,想象力到此为止了。但如果萧芹给熊力三个立功标准,对应三个利益,最高的利益是平分天下呢?那熊力一定会直接踢飞掉三个立功标准,直接告诉萧芹,我就是按最低标准立功,也要求平分天下。而萧芹并没有选择的余地,他要么答应,要么放弃造反,因为他马上就需要熊力,而他能给熊力的利益却未必能兑现。”徐阶深吸一口气:“萧大人,你的道理,大家都听明白了。既然不能故技重施,那么只靠大明的海军,萧大人准备如何行动呢?”萧风淡淡地说:“派船队从佛朗机人登陆的另一面靠近吕宋,船队上携带枪支弹药和大明将士。佛朗机人这次不是为了抢钱,他们是帮萧芹占领沿海国家,以战养战的,所以他们一定会登陆作战。我大明水师尚在建设,与敌人在海上决战为时尚早。但到了陆地上,他们就不是对手了。佛朗机人的船上能有多少人,就算带上倭寇,也多不到哪里去,无非是仗着火枪和武士,欺负吕宋人罢了。大明只需派少量兵将,帮助吕宋国王将人民武装起来,教会他们战术打法。相信就算不能获胜,至少也是个相持的局面。若吕宋确实太弱,还是顶不住,大明也可将吕宋王子营救出来,带到大明避难。这样就算吕宋战败,大明准备好后,也可以随时帮王子复国。”派遣地面部队援助吕宋,这个想法让人耳目一新,嘉靖不禁沉吟起来,徐阶却更关注实际问题。“以萧大人之见,大明当派出多少将士援助吕宋呢?”萧风想了想:“一员主将,两员副将,带一千人,全配上火枪!”徐阶大惊:“一千火枪兵?这……这会不会太多了些?大明的火枪兵一共也没多少啊!”萧风笑道:“徐首辅不必担心,之前戚继光请旨,在大同训练新兵,训练的就是火枪兵,有一万人。戚继光治军有方,他的火枪兵都是精锐,就是为了今天准备的。这一批送走后,马上会训练下一批。”高拱摇头道:“我也觉得似乎人多了些,佛朗机人和倭寇,绕过琉球,直奔吕宋,能有多少人?入世观的火枪十分精良,若是帮助吕宋人击退入侵,应该用不了这么多人吧,是否过于靡费了呢?”萧风淡淡地说:“吕宋孤悬海上,船只来往一次何其艰难,岂有打退了入侵就回来的道理?自然是要常驻当地的。”群臣愕然,徐阶、高拱、张居正三人则最先反应过来,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嘉靖睁开眼睛,看着萧风:“师弟的意思是,这一千人,不回来了?”萧风笑道:“自然不是永远不回来了,但回来的那天,就得有新军队过去换防才行。”徐阶迟疑道:“这……吕宋能同意吗?”萧风淡然道:“这个可以问问他们的使者,看他怎么说。日本狼子野心,一心吞并沿海诸国。就凭吕宋自己的实力,早晚会被灭国吞并的。大明将士为保护藩属,驻兵于吕宋,有何不妥?他们若不愿意,大明自然也不会勉强。等到吕宋被佛朗机人灭国后,大明再起兵打败佛朗机人,收复吕宋就是了。”嘉靖眨眨眼睛:“那日本若是进攻其他诸国呢?大明也照此办理吗?”萧风看着嘉靖:“万岁,我大明万国来朝,不管是不是我们的藩属之国,只要是求救求到大明了,难道我们还能不管吗?只是大明出兵保护,军费自然是要被保护的国家来出的。否则就算大明富有,也扛不住同时保护这么多领土啊。”嘉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如此,带兵的将军却是要好好选选,得是最忠心,最得力的才好。”萧风点头道:“万岁,其实也好选。这些将士到海外为大明拼杀,朝廷自然要照顾好他们的家小。这些军队可每年换防一次,回家团圆。避免一支军队长居海外,思乡心切,有伤天和。”嘉靖连连点头,他当然知道萧风是什么意思。有这些驻军在,这些藩属国自然安全了,也自然而然,实际成了大明领土的一部分。领土越大,资源越多,人口越多,无论是生产、用兵都能变得更加游刃有余,落实到一句话上,就是国运更加昌盛!徐阶叹息道:“萧大人之意,老夫已经明白了。萧大人当初放走萧芹,等的就是这一天吧。用日本侵犯各国为契机,将大明这些松散的藩属国,变得与大明更加紧密,甚至并入大明国土。只是这样一来,等到日本不再侵占的时候,这些藩属国不再要求我们驻军的时候,我们怎么办呢?难道我们赖着不走?还是让驻军叛乱,推翻国王,强行将藩属国纳入大明领土?这岂是君子所为?”萧风诧异的看着徐阶:“徐首辅,你说的这话……我还真是没想到啊!想不到我放走萧芹还有这作用呢?佩服佩服,徐首辅一句话,让我茅塞顿开,没错没错,就按徐首辅所说的策略办吧!”徐阶大怒:“这分明是你的谋划!你却把此事推到老夫身上,让老夫担此小人之名!”萧风大惑不解:“徐首辅这话我就听不懂了。趁日本侵犯各国为契机,将这些松散的藩属国,变得与大明更加紧密,甚至并入大明国土。这话究竟是你说的,还是我说的?朝堂之上众目睽睽,万岁也听着呢,你不会是要当堂耍赖吧?”徐阶气得全身发抖:“这……这话虽然是我说的,但这分明是你谋划的,老夫只是猜度而已!”萧风正色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是我的谋划吗?明明是你先说了,我才想到的!”徐阶恨不得扑上去掐死萧风,他已经明白萧风的用意了。这一手确实极其高明,对大明也有极大的好处。可毕竟这谋划中透着一股子阴谋诡计。其他国家不是傻子,早晚会反应过来的。就是大明自己的史官,也肯定会如实记录。史笔如铁,谁认下是这个事儿的总策划,谁就得在历史上担一个千古小人的名号。这是读书人最担心的事儿,甚至比性命还要紧。徐阶的语气中简直是带着哀求了:“萧风啊,这确实是你的谋划,对不对,你说句实话吧!”萧风坚决地摇头:“绝不是。我当初放走萧芹,只是想将来借故消灭倭寇罢了,并无此深谋远虑。但徐首辅一语惊醒梦中人,可见徐首辅的心思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帮大明开疆拓土,算计藩属,难能可贵啊!”徐阶简直要气哭了:“你的谋划如此明显,已经呼之欲出,谁看不出来?我能看出来有何不对?你这分明是狡辩!”萧风笑了笑:“徐首辅,你这就不讲理了。自古只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没听说过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的。请问徐首辅,你用你的心,猜测到我的谋划,这究竟是用什么心,度的什么腹?”这一句话,徐阶就无话可说了。道理很明显,你如果是君子之心,那你就不该能想到这么小人的计划。既然你能想到这么小人的计划,那你本身就是小人之心,现在还非说是我谋划的,那就是度君子之腹。徐阶眼见说不过萧风,只得转头向嘉靖求援,希望嘉靖能像刚才对高拱一样,调和一下。不料萧风长叹一声,幽幽地说道。“之前听人说读书人忠君爱国放在首位,现在看起来都是胡说八道。连徐首辅身为天下文臣之首,都如此不堪,其他人能好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