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小辫子

  烟已是第二支,陈虎长长吐出一口烟,随后终于问出了自己心里的那个问题:

  “如果让你杀麦扰你下得去手吗”

  董汉骁正抠着手指,闻言看了他一眼,尔后又扭回头看向前方:“你是在问我会不会被情感影响判断,放心吧,我下得去手”

  陈虎听到这个答案是有些安心的,多数时候,董汉骁行事确实果断,但是他仍是一个“人”,而不是什么杀人机器的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他还是很看重交情的——通俗来讲,就是“义气”。

  当然于面前的现实来讲,其实选择并不困难,怕就怕董汉骁犯了那些个黑帮电影里头的矫情病,比如关键时刻留麦扰一条生路什么的。

  陈虎敢断定,如果真的那样,他们绝对回不了国了。

  “你们算是兄弟吗”

  董汉骁熄了烟,看向一边提问的陈虎:“什么意思?”

  “我说你和麦扰”陈虎扬了扬手:“你只是告诉我们以前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一直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或者说”陈虎顿了顿,换了一种表达方式:“你到底有没有觉得你们俩是朋友?”

  董汉骁挤了挤眼睛,似乎在努力理解他的问题:“你到底想问什么?我刚刚都跟你说了下得去手了”

  陈虎则靠回了墙上,黯然地出了一口气:“就是…如果换个人生,或者,都投胎在别处,你们俩有没有可能会…就是,关系会好一些?”

  董汉骁斜睨了他一眼:“我早先听说,你在北河跟一个女大学生扯不清,你这是借我矫情这事儿呢?”

  陈虎没料到董汉骁连这事儿都知道,顿时愧得红了脸,好在在黑暗里,董汉骁应该看不出来。

  “我…”陈虎缓缓捂住脸,压抑着声音里轻微的颤抖:“我对不起她”

  董汉骁盘起腿,看向夜空中连绵的黑云:“如果投胎到别的地儿,我跟麦扰绝对走不到一块儿去”

  陈虎没有回答,董汉骁便自顾自地补充道:“…他太偏激了,不像人,反倒像头野兽,认准什么死理儿就决不会改,以前是这样,现在更有过之无不及”

  “或许上辈子就是仇人吧”董汉骁把双手枕在了脑袋后头,作坦然道:“这辈子注定还得闹翻”

  说完董汉骁转了话头,看向正发呆的陈虎道:“不过你那破事儿就是另一码事儿了,你那好听点儿叫单恋,说难听了叫性拘禁,搁别的地方要坐牢的你知道么”

  陈虎理应被他这句话激起脾气的,可是并没有,他自己也奇怪,现在想来才觉得,可能自己真的做错了许多事。

  “她说过她爱我”陈虎默然。

  董汉骁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撇着嘴甩了他一眼,不无嘲讽地说:“在床上说的吧”

  没听见陈虎回答,再一看,原来整个人都跟丢了魂儿似的,正在那儿发愣呢。

  男人矫情起来真恶心,特别还是长得难看的男人——董汉骁发誓如果现在是个电视上的“小鲜肉”坐在这儿哭,那说不定他还能跟着难受一下,可是陈虎还是算了。

  董汉骁抬手,想冲他的脑袋呼一巴掌,但最后想想还是算了,拍拍他的肩膀:“睡吧,明天还有事儿忙呢”

  …

  林拜,野地。

  黎春唐把猪赶到院子里,关上门,从桶里舀了泔水浇进食槽。

  烂面条和菜叶略微发酵的气味充斥鼻腔,苍蝇围着脑袋胡乱飞舞,黎春唐却司空见惯,丢掉勺子,去井边打水洗了洗,随后开始挨家挨户地找孩子。

  那些孩子们身上都或多或少冒着红斑,一个一个地被他接走,与其说是“接”,不如说是飞扑进他怀里的,然后屁颠屁颠地跟在他的后头,争相讲着自己一天的见闻。

  “(黎叔又要讲故事啦)”“(我今天吃了好多饭)”“(黎叔,我今天用泥巴做了一个麦祖…)”

  “(好,好…)”黎春唐答应着,继续一面走一面看,最后走到阮姐的房子前,却发现她正坐在门前流着眼泪。

  “(你们在这里等我)”黎春唐冲身后道,小孩子们很有纪律,还有模有样地冲他敬军礼。

  黎春唐几步一回头地走近,把手放在了栏杆上,道:“(PoChai呢?)”

  阮姐用粗糙黝黑的手揉着通红肿胀的眼,一只手紧紧攥着一条小孩子的手绳,却没回答。

  “(PoChai呢?)”黎春唐又问了一遍,随即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被带走了?)”

  阮姐的眼泪又夺眶而出,呜呜地哭出了声,点点头。

  黎春唐愣了一会,随即黯然离去。

  天色惨白毫无颜色,狂风将阴云积聚成盖顶的一团,毫无疑问,这是暴雨将至的讯号。

  然而在向东的路上,雨点已经纷纷洒落了下来。

  小辫子的辫子没了,因为编头发的绳子断掉了,此时的他正坐在一辆越野车的后棚里,睁大着眼,茫然地看着前方。

  他因为晕车而吐了好几次,现在肚子正不舒服。

  外面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车棚上,一点点地渗进来,如果靠近一些,甚至能感觉有水雾溅到脖子上。

  他的身边是两个之前一起参加成人礼的伙伴,最大的那个孩子仍在喋喋不休地吹嘘,另一个则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面色焦黄,可能是从没有坐过长途车的缘故,也跟着他吐了几次。

  又一股浓烈的烧油味儿传来,刺得头顶生疼,车后面的泥水被掀得很高,蜿蜒着在轮子后头左摇右摆,附和着雨声,很吵,但长久地置身其中时,却又很安静。

  很多人都一直都说他是没人要的野种,就算死了也不会进到英灵殿,但小辫子并不服,他一直都坚信麦祖是与他同在的,在他死后,麦祖会牵着他越过那道光,然后去到满是荣耀的地方。

  那是一个属于战士的乐园,也是为伽婆而战所能得到的最高的、最大的荣誉。

  当然,如果有奶糖吃就更好了,虽然从没人说过英灵殿有没有奶糖,他也不敢问,但是如果有的话,那就太好了,他会巴不得每天都呆在那里,还不用担心会有蛀牙,因为伽婆的战士不会长蛀牙。

  “(我渴了)”小辫子抱着膝盖,小声对前头的男人说。

  男人睁开眼,从身后拿出一个水壶丢给了他,随后又闭上了眼,口中念念有词。

  大法师又开始念经文了,如果以后能成为他这样的人就好了,小辫子一边想着,一边想要打开水壶,可水壶的铁盖子拧得很紧,他费了半天劲都拧不开。

  求助般地看向旁边,大孩子瞥了他一眼,把头扭了过去,而另一个则闭着眼,流着口水,不知是昏了还是睡着了。

  小辫子又看向对面的男人,但很快又低下了头,打断诵经是不礼貌的。

  他便用牙咬,可是咬了一嘴的绿漆渣子也没能打开,好在最后终于想出了办法,用衣角包着给拧开了,仰头喝了两口,然后被大孩子给夺了去,再还回来时,已经是个空水壶了。

  路途遥远,一路无聊极了,隐隐传来车厢里的音乐声,还有司机高声谈天的声音。

  他们抽烟的烟气从窗户游到了棚里,熏得人想咳嗽,一不小心就被迷了眼。

  小辫子揉着眼睛,又没忍住咳了一声,把对面好似已经睡着的男人吓了一跳。

  只见男人烦躁地睁开眼,一把把水壶从小辫子的手里拿了过去,拧开往嘴里一倒才发现一滴水都没有了。

  他骂着粗话,揪住小辫子的头发,使劲晃了两下他还没他巴掌大的小脑袋,小辫子痛得龇牙咧嘴,可是又不敢喊,只能开始抹眼泪。

  男人看见他流眼泪,手松了开,然后缓了语气拍了拍他的脑袋,手劲儿并不轻。

  看他仍在滴眼泪,男人又扇了一下他的脸,不是很疼,但还是有点疼的。

  小辫子就这样把眼泪憋了回去,乖乖地坐着,一路上都不敢再出声。

  他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盯着脚上的那双小牛皮鞋出神,与其他人的鞋子——甚至他自己的衣裤相比,这双小皮鞋干净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

  “(我的孩子们)”麦扰坐在沙发上,伸出手,把进门的三个小孩迎进了怀里:“(辛苦了,来,喝饮料)”

  说着,他回身从柜子上取来三罐可乐,冰冰凉,罐子上还滴着水。

  外面雨声大作,拍打在窗户上,被窗帘隔绝开去,屋子大极了,脚下地毯使人感觉干燥又温暖。

  看到小辫子和另一个小孩打不开拉环,麦扰笑着把他们的可乐拿回来,拉开拉环递了回去,摸摸他们的脑袋:“(有没有想我啊)”

  “(想,我每天做梦都在想着麦祖)”最大的孩子抱着可乐,噗通一声跪在沙发前:“(我每天都在为麦祖祈祷,我阿妈也是)”

  “(感谢)”麦扰拍拍他的肩膀,诚挚地点了一下头,又看向旁边的小辫子,小辫子也忙不迭地地点头:“(我,我也想麦祖,比谁都想…)”

  麦扰笑了笑,然后把他一揽,放在了自己的腿上,又问他们:“(想不想吃披萨?榴莲味的很好吃噢)”

  三个小孩均有些犹豫,但很快都点了点头。

  “(喂)”麦扰看向一旁的一个手下:“(出去买两份披萨回来)”

  手下得令,推开了门要走出去,却迎面撞上一个风风火火的女人。

  是帕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