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痕(一)(399)

  柳杏梅看了眼妮婷放在炕上的那本书,原来是《封神演义》。她知道,这个千金小姐没上过私塾和学堂,伍家也一直没给众多儿孙请过教书先生,但在爷爷和爹娘的跟前也学了不少字的,因为也算得上是出身书香门第,并非只是在学堂学的那些,否则是看不了一部书的,就是看也只能是囫囵吞枣和走马观花。接着就弯腰探头去瞧那三个孩子,见她们并没有在睡觉,在不哭不闹中显得很安静乖顺。

  柳杏梅问:“我可以抱一抱这三个可爱的小宝贝儿吗?”

  “当然可以了。”艾菲苓笑盈盈地说。

  柳杏梅就一一把那三个婴儿抱起亲昵地轻轻亲吻了下那粉嫩的小脸儿,又一一放下,都似冰雕雪筑一样,而且是都长得如同根一个人一样,难以分辨哪个是哪个,真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她自己没有孩子,所以见到别人的孩子也是十分的亲切,更何况这三个同胞孪生小姐妹真的讨人喜欢呢,抱在怀里真是有些爱不释手。

  “她们长得就跟一个似的,能认出谁是老大老二老三来吗?”

  艾菲苓说:“在一出生时都做了记号,不然现在早就给弄混了。”

  “你真幸福。”

  “杏梅,你别怪我多嘴,这次振坤回来,你也要抓紧怀孕,早早生一个的。他现在地位不同了,听说国民党当官的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女人只要是有了孩子或许才能把男人的心拴住。男人有几个是用情专一的,都爱拈花惹草,女人对他们来讲是越多越好!”

  “对我来说,这谈何容易!”柳杏梅觉得自己有些愧做女人了。

  妮婷是个闺阁姑娘,听到已婚女人说这生孩子的事自是有点儿抹不开,就要下地穿鞋要走。

  “四妹,你干啥去?”

  “你们说话,我——我在跟前也不方便,我——”

  艾菲苓笑着把妮婷拦下说:“这是女人间的话,你有啥不好意思的,你还得看孩子呢。杏梅,我这四妹十七了,到了订亲的年纪,你要是有好的人选,就替她物色一个,给我这四妹做个红娘吧?”

  妮婷忸怩道:“六嫂,你又拿我开玩笑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还有啥不好意思的。”

  柳杏梅说:“俗话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以四小姐的俊秀模样,还愁找不到如意郎君吗?若四小姐找婆家,媒人还不得把门槛儿踏破了!不是有那么一句吗,‘老鸹喜鹊傍旺枝’。我是没见过啥世面,目光短浅,整天就围着这巴掌大的村子转悠,别说是外面世界,就是眼前的人也认识不全的,谁家有未婚的好小伙儿都不知道,让我保媒这不是为难我吗?!以伍家的名望来讲,必会是要找个门当户对的,能马上来轿上去的人家,让我保媒,我可是蒙着眼扑蚂蚱,总不能逮到一个算一个吧?成与不成姑且不说,那样也对不起四小姐的。”

  她是个极其反感口是心非的人,所以婉言搪塞了,虽然看到了艾菲苓的诚意,也不愿应承此事。

  艾菲苓笑道:“你就是会说,遮掩的风雨不透。登门保媒的人是不少,可我这妹子心高着呢,一般人是看不上眼的,再有长辈们也不希望她跟大姐一样嫁到远处去,这种兵荒马乱的年代,亲人远了倒叫人惦记着!所以呀,有点儿高不成低不就的。按照年纪说,倒也用不着发愁。这别人是不愁,就是不知四妹愁不愁了?”

  “五嫂,你又在取笑人家了,讨厌!”在妮婷微黑的脸颊上也露出了羞涩来。

  艾菲苓说:“谈婚论嫁是人之常情,你又有啥好害羞的呢?”

  柳杏梅看得出来,这姑嫂间有着亲密情谊。从艾菲苓话里话外不难听得出伍家有意在本村里为妮婷择偶,历数村中未婚小伙子都是谈不上乘龙快婿,但陶振坤则是其中最佳人选无疑,便何况她在妮婷眉目传情中已经窥察出端倪了,只要是有人从中牵线搭桥,就会是有十成水到渠成的把握。而且这个充当媒妁之人她是最合适不过的了,相信大概陶振宗是不会拒绝这种高攀的,只是——暗恋他的梅香还含冤九泉呢,大仇未报的她能做出对不起妹妹的事吗?以她现在的心情对红尘琐事再也不愿去牵扯了!梅香的死,成了她今生永远也抹不去的疤痕!

  她说:“你们就别操这个心了,想必四小姐的心里已经是有人了。以四小姐的兰心慧质,肯定是宁攀高郎不攀高墙的。”

  艾菲苓一怔,看看柳杏梅,又去看了下忸怩中的妮婷,就问:“四妹,说实话,是吗?”

  “怎么可能,我平时连大门都不出的,能认识谁?”妮婷表情慌乱下,已经泄漏了心里的秘密。

  “那人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吧?”

  “你别胡猜了!”

  艾菲苓望着柳杏梅笑吟吟地说:“我和你有同感,那你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呢?”

  柳杏梅则谦虚道:“伍家在村里亲戚多,都比我适合这个媒人的,我年轻没经验,又人微言轻的,自是比不得德高望众的人了,别好好的一桩婚事让我给搞砸锅了。等亲事成了,到那时我讨杯喜酒喝岂不是更好!”

  艾菲苓就笑着嗔怪道:“你这张巧嘴就是会说,滴水不漏,可也真够滑头的了,三言两语就一推二六五,坐享其成。不过呢,确实有道理。”

  对于伍家一般都是足不出户的女人来说,有关柳杏梅的几件轰轰烈烈事迹都是听丈夫说的,一是她肯慷慨变卖金簪子为公爹治病;二是泼辣的在碾台前王三两口子动手吵架;三是大方地向楚家施舍黄米面;四是带头为刘翠花打抱不平;五是有胆量开枪杀死两个皇协军;六是还要带人去设埋伏打鬼子,还有重要的是伍欢伍乐是她从坏人手里救下的——当然,不为人知的事情也是大有存在了,只是无人传出罢了。就凭这几样,就可让人津津乐道的了,成了身为女人的骄傲和羡慕。关于近日柳杏梅扮虎谋财的说法,使得一些女同胞们不敢信以为真,认为是别有用心的卑鄙小人在恶语中伤,有诋毁诽谤偶像!

  柳杏梅说:“事不宜迟,但愿早日促成有缘人成眷属。主意得你们自己拿,我这个局外人就不参与了。四小姐您待着,不打扰了,我去厨房帮着忙活忙活去。”

  “杏梅,你就别少奶奶小姐的叫了,现在我们是同辈,就用同辈的称呼好了。以前我们的辈份太大,实在是叫着别扭。自从你下棋赢了爷爷后,这辈也改了过来,我们也挺高兴呢!我们是算得上大户人家,可也没有当官为宦的,也不使奴唤婢,所以爷爷不愿意让别人有那些不平等的称呼。”

  “这个我知道。”

  “杏梅嫂子!”妮婷叫了声,又要下地相送,被柳杏梅拦下了。

  妮婷红着脸说:“那就有劳了!”

  她在心里对柳杏梅充满了感激之情,能听得出两个人没头没脑打哑谜的话所指是谁来。在陶振宗来伍家做教师后,数次见面和相处下,就对一表人才的他产生恋情了。有柳杏梅这番鼓动支持的话,看来她的姻缘是指日可待了,怎能不暗自高兴呢?再有爷爷能把陶振宗留下来吃饭,这说明爷爷对他是看重的。

  其实,柳杏梅早就盼望着陶振宗心有所属,别再为她而执迷不悟了,耽误了终身大事!要是陶振宗订了婚,别人也不会再胡乱猜测的。只是,她觉得这样对梅香有些不公平!

  艾菲苓说:“现在你已经是官太太了,有资格享受别人不敢奢望的待遇,就别——”

  柳杏梅说:“我可没那福分,我还是我!”

  两个人说着走了出去。

  妮婷拿起书本捧在胸前,看着三个躺在那里的侄女陷入了甜蜜的沉思之中了。

  在客厅里,接下来是这些人的询问,陶振坤就讲述了他近乎是离奇的机遇。

  “我和云昭大哥一起出去,没良民证也进不了县城,也不知去哪里好,就一路向西下去了,三天后在一个叫‘烧锅镇’的小镇店落了脚,那里有一大户人家,员外乔一天,开有豆腐房,云昭大哥的手艺派上了用场,成了雇工。我则没这么幸运了,只有另找活干——”

  他和楚云昭辞别后,就独自又到别处找寻工作。他不会写不会算的,除了打猎和种庄稼之外,根本就没有别的一技之长,剩下的也就是有一身的蛮力气了,只适合苦力劳动。所经之处,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很多地方都是十室九空,避难的人们不知去了哪里。

  在和楚云昭分手时,楚云昭不忍心,一起出来的却不能在一起,他就说:“兄弟,咱们是一起出来的,就应该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我把这份工辞了,跟你一起走。”

  “大哥,这份工再适合你不过了,过了这个村恐怕就没这个店的,你还是留下吧。”

  “那你——?”

  “天下之大,总有我容身之所,塞翁失马,焉知祸福,说不定我打的工还要比你强呢!”

  “那我们怎么再见面?”

  “既然出来了,少说也得一年半载的才能回去,到时候我就来找你吧。”

  “那就这么定了。”

  接下来他离开了离和平村约有二百里地的烧锅镇,如同漫无目的的无头苍蝇东游西荡,一路上受尽了磨难,遇到过散兵和难民,险些被抓壮丁当劳工,甚至是为了节省钱乞讨过。他又随着难民辗转数日,北上南下的,最后走出了满洲国,来到了湖北宜昌,没想到误打误撞地来到了战场附近。

  话说这一天,他来到了一大片山林之中,人走累了,想睡一觉。为了安全,他爬上了一棵大柳树。下午的阳光充足,炽热。

  正当他睡的正香时,一阵枪声把他给惊醒了,刚要跳下树离开这里,就见有一个穿着军装的中年男子左手捂着右胳膊,而右手里却拉着一支枪。他正慌慌张张踉踉跄跄朝这边跑,边跑回头看,后面有两个日本鬼子在端着枪追他(因为他曾经在县城里是见过鬼子是啥样的)。出现这种情况,躲在树上一旦被发现就更不安全了,在惊恐中他只好从树上跳了下来。

  突然从树上跳下一个人来,这下倒把那个看似军官的人吓了一跳。那人满脸是汗,帽子也歪了,左手捂着的右胳膊在流血,枪都要拿不动了,喘着粗气看了他一下说:“还发什么愣?还不快跑!”

  “你呢?”

  “我——我跑不动了,怕是——”

  他见这人是中国人,不忍心抛下不管,就拉着他跑。

  “你会开枪吗?”

  他点了点头。

  “那还不开枪打死他们,等待何时?!”

  “我只是打死过猎物,却从没杀过人。”

  “日本人和畜生没啥区别,要是被鬼子俘虏了,你这个无辜者也将是逃不过死路一条!”

  他站住了,把那人拉到一棵树的后面,然后接过了那枪。不再犹豫,他要开杀戒了,是人而不是动物。要是被凶残的鬼子逮捕,其下场很难预料,那样还能再回去见到柳杏梅吗?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他要活下去。还有,就是娘对鬼子的直接仇恨是来自舅舅一家人背井离乡,临时也没再见上亲人一面!于是,他拿起了落在地上的那枪枝,那是枝长枪,要比他的双管猎枪长些,而且枪的上面还带有瞄准器,是狙击步枪。

  那人焦急道:“你会使吗?”

  他没回答,回答他的只是快迅的推子弹上膛,然后瞄准正在靠近的鬼子头颅,带着国仇家恨,果断地扣动了扳机,随着“嘭”地一声响,其中一个鬼子被爆头倒地身亡。另外一个见同伴被击毙,刚一慌神儿,就要开枪。他纵身一跃,躲到另外一棵树后,拉枪拴,推上子弹。在那鬼子开了一枪后,他在地上下滚而出,接着就是一枪。那小鬼子也未能幸免,跟着同伴一起去阎王殿报到去了。

  两枪两个日本鬼子瞬息之间就报销了,而且是干净利索。

  “神枪手!”那人惊喜道,然后坐在了地上。

  “原来打鬼子要比打野兽还容易呀!”

  那人哈哈大笑后说:“老子福大命大造化大,不该死必有一救。”

  “就你一个人?”

  “我带了十个兄弟,在观察前沿阵地地形时被鬼子发现了,他们为了掩护我,全都牺牲了!如果不遇见你,人命休矣!”

  “你是当官的?”

  “师长!”

  “大官呀!”他有些惊慌失措了。

  “兄弟,你是干啥的?”

  “我——我只是出来找活干的,想打工掐钱。”他看着那个虽然已人到中年,但还显得英俊的人说了实话。

  “你怕死吗?”

  “当然怕了!”

  “以你的本事,不当兵真是浪费了!跟着我当兵吧?我直接提升你为我的副官,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以后还能升官发财,比你打工强百倍。你要是怕死,那我也不勉强你。”

  “我——”听见能升官发财,他的心就动了。都是出来一个多月了,也没找到一份活干。如果挣不到钱空手回去,他也真是没脸的,欠的债怎么还?!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小日本犯我中华,就该拿起枪把他们打出去,那样方显男儿本色,也不枉此生!”

  “好,我跟着你干了!”

  “好样的,那支枪就是你的了!小伙子,你家在哪里?”

  “这——”

  “我们都是中国人,还有啥信不过的吗?”

  “我是平泉的,我们的村子很隐蔽,在群山围绕之中,叫和平村。”

  “姓名?”

  “陶振坤。”

  “我是唐开兴,你救我一命,我必有重赏!”

  这真是“有心种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他的命运就此有了转折点。

  唐开兴是个师长,可他的人马都不足一个团了,伤亡惨重。

  后来一兵卒偷着对陶振坤说:“长官没别的爱好,就是有点儿好色。”

  好色,是男人的共性!

  注(1):宜昌,古称夷陵、蛮夷、南蛮子,位于长江上中游节点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