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都往事(二十七)
那天,赫旦忐忑不安的等在康乐坊的鞠月轩里。
他听了半天的曲子,等得百无聊赖时,终于来人了。
当李恒带着他熟悉的那个人进来时,他眼睛一亮,顿时脸上不由自主的都是笑,站起迎上前去。
霍昭智依在李恒身边,紧紧拉住李恒的手不放。
李恒对这弟弟加小舅子看起来真是不错,笑着拍拍这幼第的肩,牵着手让霍昭智坐下。
“真是巧。”赫旦的脸在霍昭智清澈的眼神中微微泛红,“此地不但有好酒,居然还有好友。”
李恒在霍昭智身边坐下,温文尔雅,谦谦如玉,偏生不无调侃:“不知谁是君之好友?”
赫旦笑得有些肆无忌惮:“自然是兄之旁坐,赫旦日夜思之矣。”
霍昭智却回头对李恒道:“皇兄,此人喝醉了,乱认人呢。”
李恒笑意温柔,示意霍昭智:“别怕,大不了哥哥让人拖他出去,让他回家喝他的酒去。”
霍昭智连连点头:“快赶他走吧!”
赫旦怕霍昭智知道他和释康一事,不能原谅他,赶紧道歉:“昭智,对不起。不过面对羌面前的状况,我只能如此,你应当能够理解。”
霍昭智将眉头一皱,头一转,连声唤李恒:“皇兄!”
李恒拍拍霍昭智的手,示意赫旦:“怕了。听他身边伺候的人说,这几日老是做噩梦。”
又对霍昭智说:“你不是天天闹着要见人么,怎么见到了人就生气了?”
赫旦顿时也大皱眉头:霍昭智今日,仿佛与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李恒目光中都是探询:“赫旦,他不能受刺激。有时自己做些什么也不一定能知,你可会包容?”
赫旦现在对霍昭智的过去经历已俨然有数,听了这些话,顿时目露心疼,连连点头,看得李恒会心一笑。
“昭柔看人的眼光一向准,你果然不会嫌弃他的经历和一切。”
李恒用哄孩子的语气对霍昭智说:“皇兄出去一下,你跟赫旦聊聊。你别怕,外面都是你姐姐的人,赫旦敢动你一下,别想活着出去。”
赫旦哭笑不得:这霍昭柔好生厉害。
想想霍昭柔的经历,这样的女人,普天之下,也只有李恒敢娶。
他忍不住同情的看着李恒:绝食两天,就把李恒弄成这样,只怕李恒也招架不住此人!
他有很多疑问想问霍昭智。也有很多话想跟霍昭智说,也巴不得李恒出去。
但是霍昭智一把拉住了李恒,哭着问:“皇兄现在想把我撇掉,是不是?”
李恒赶紧安慰:“没有的事。皇兄怎么会撇掉你?你如果此时想回心转意,不想跟赫旦走,朕立时带你回去就是。”
霍昭智的脸上现出甜美的笑容来,站起一把搂住李恒的脖颈,亲热的靠过去,整个人贴在了李恒身上扭动:“就知皇兄舍不得我。人家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和皇兄好过这么多次,皇兄怎么会把我送给羌人!”
此语一出,赫旦看着石化的李恒,半晌才从震惊中醒转。
霍昭智转过头来,却是很好奇:“你的眼怎么变红了?”
“哪里敢眼红这个!”赫旦大怒,更是赤红了眼。
“这样的大哥,只有你有,也只有你消受得起!”赫旦不无嘲讽,说话时的语气很是憎恶,“你们倒要担心,哪一天会有人敲门,并且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人!”
“赫旦!”李恒喝道,“你再胡说一句,朕割了你舌头,你信不信!”
赫旦捞住桌上的酒壶,顺手就喝,喝完就站起,一脚将小桌子踢了个粉碎,转身就走。
大雨倾盆,上京的天空都是灰色,可洗不去离去的赫旦心中的耻辱感,愤怒如同野草疯长,占满了整个心腔。
这真不是愉快的回忆。
“我本以为我和霍昭智的一切都成为过往了。”
赫旦收到霍昭智求救的第二封信时,是在九泉的羌军大营里。
十月的九泉,下了一场飘飘扬扬的大雪,望去万里皆空,白色覆盖了天和地。
易虎再三恳求:“本想去上京报讯的,但皇贵妃那边,早已联系不上了。求六王子见信,立时救人出来。”
赫旦哈哈大笑,撕了信件:“怎么又在摩羯寺。李恒玩腻了,被赶回来了?”
易虎听了,愤怒得盯住赫旦:“统帅嘴巴干净点,他是安西的王!”
“安西的王?怎么会困在摩羯寺里?”赫旦轻蔑的说,“就是做和尚,佛陀也不会收这样不干不净的人。”
易虎虎眼皆是泪,强按捺住谦虚,跪地连连叩头哀求:“人已到最后时刻,求六王子大发慈悲,想法救王爷一命。”
“大发慈悲?我又不是佛陀,能腾云驾雾,飞进凉州城。”赫旦冷酷的说,“据说摩羯寺的后山,佛窟密布,他好好求去吧。”
易虎站起时,双目悲痛,看着赫旦:“他视你为他最好的朋友,你为何如此待他?就算不去,也不能如此无情,毕竟人已到最后时刻。”
“滚!”赫旦哪里会上当。
凉州?他赫旦此时会进凉州?不知霍昭智是不是疯了,这种幼稚低级的法子都想得出来,还真以为他赫旦一听到召唤,就会跑过去一样。
他想起上京的那一趟,叫住了易虎,笑着嘱咐:“叫霍昭智快点滚出凉州,否则凉州城一旦被我攻破,我会将他送入青楼,变成全凉州最红的小倌!”
易虎离开时,握紧了双拳,挺直了背影,老远,此人朝地一口吐出,满地的鲜血合着两颗牙齿。
但赫旦还是见到了人,易虎是怎样将人带出摩羯寺和凉州的,至今他还不知道。
赫旦的人已习惯了将易虎带了进来见他。他从来没吩咐过不准易虎进来,自然如此。
他一见易虎后面背着的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心中直颤抖。
果然是他!只是见了他,马上晕倒在地。
人只剩下一口气了,是硬撑着到他这里来。
他救了三天三夜,才让人重新有了一口气,但人是无论如何活不了了。
赫旦想起那人的最后一刻,一双清澈的眼定定的看着他,仿佛想将他放在眼里带走,眼里的泪是从未干过。
而写在他手心的字却是反反复复:救她。她才是安西王霍昭智,是你喜欢的人。
他知道这当中有很多阴差阳错,但他明白自己:“我一直喜欢的是你。”
“我跟着你去蜀中,大多是为她而去的。她说起你,我觉得你适合她,本来仅此而已。那时,我其实已早知自己不是霍真骨肉。”
但他还是坚持:“我喜欢的是你。”
“我脑子有病。李恒说我故意毁掉他的计划,将你从上京气走,将我送回我最怕的摩羯寺关押,作为惩罚。可我一直记不起你曾来到上京过。”
赫旦泪如泉涌:“没有这种事。我去上京找过你,没找到。”
“你也骂我不干不净,我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你原谅我。”
赫旦心中痛得只想杀死自己:“我真是该死。我到处找你不着,心中怨恨,所以胡说八道。”
“我知道你肯定会找过我。天下的人,我只知昭柔和你,不会负我。”
赫旦终于搂着人放声大哭:“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昭柔说,情从心生,我是从心底处开始喜欢你。”
人去得很快。去时身边只有赫旦和易虎。
但幸好还有赫旦,所以还是带了笑意。
临终时,那人的嘴一张一合,赫旦知道他在说什么,于是答应他:“你放心。”
那人走时,是在白雪茫茫中前行。天地同色,唯有赫旦的眼是血色一片,所到之处,皆是血红。
“我发誓定将害他的人一一杀死在他的面前。”
柳景灏一把站了起来,愣在当地,半天才完全明白过来,泪落满襟。
赫旦镇静下来,对门外的一身材瘦长的羌人说:
“请冯侍卫长过来。”
柳景灏不觉直了眼:冯凤清!这是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