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夜话

第七十四章夜话

长亭默了默,微抬起头来。

却见夜中寂静,少年眸色沉默,双颊之上却隐见酡红,神容与往常无异,可眼神却与平时不一样,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平时像一头伺机而动的野狼,可现在目光映得深深的,有些像暗河里静止波动的活水。

他醉了?

有的人好像是沾酒便倒,可蒙拓....

他明明一看就是那种千杯不倒的硬汉啊。

长亭笑起来,再看了看蒙拓攥在手中皱巴巴的那张卖身契。

明日就要进冀州了,反而将满秀的卖身契给了她,她好用?是指手上握着满秀的卖身契,总算是能掌住满秀几分忠心吗?蒙拓希望满秀对自己忠心,那就一定意味着满秀不会对石家忠心,他,算不算吃里扒外?

火光摇曳,撒欢的汉子们还没有歇下的意思,他们在不成调地唱着冀州的民歌儿,男人的声音由近及远,好似渐渐飘渺不见。

长亭并没有伸手去接,反而想了想,半侧过身去一手拿瓷碗一手倒了一碗温水,笑着递给蒙拓,“喏,不能喝酒就不喝啊,做什么逞强啊。”

蒙拓将卖身契往地上一放,很乖顺地接过瓷碗,仰起头来一饮而尽,再将碗还给长亭,长亭便顺势又倒了一碗过去,蒙拓仍旧很乖顺地喝了,暖水下肚,腹间火辣辣的酒劲儿缓和了许多,蒙拓眯了眯眼,隔了许久才呼出一口白气来。

他没说话了,长亭也没说话了,几个人都并排坐着。

之后,岳番拖着胡玉娘一道过去唱歌儿热闹。

只他们俩了,静静地坐了许久,蒙拓轻咳了一声,长亭便侧过头去看他。

“卖身契,你收着。”蒙拓酒还冲在后脑,可话却说得很利索了,“如今情况错综复杂,谁有什么心思,你不可能一眼看透。胡姑娘与你和阿宁是生死之交,自然可以托付,可胡姑娘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了。而满秀...”

“阿玉不是我和阿宁的仆从。”

所以不能拿来和满秀相提并论。

长亭毫不犹豫地打断了蒙拓后话。

蒙拓顿了顿,点点头,“我词不达意,你莫怪。”

长亭轻颔首,细声细气道,“...没怪。”

蒙拓仰了仰下颌,喉头一动,酒劲儿还在向上冲,蒙拓晃了晃头,接着向下说,“姨夫行事做人并非是被框在教条道德里的,想来陆公应当与你说过,姨夫会做出什么来,我都猜不到。石闵年逾二十,却尚未妻室,之前定过两门亲事,是庾氏长房的姑娘,庚帖聘嫁都过了,可那姑娘过门的路上病死了。之后又定了门婚事,小定还没下,那家的姑娘也过身了,石闵的婚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之后姨夫不许旁人再议论石闵的婚事,听见一次杖责一次,渐渐的这些事都瞒了下来。”

长亭听得心惊肉跳。

她知道石猛胆子大,可没想到石猛的胆子大到了这个程度!

石闵这样的状况,他竟然还敢打陆家姑娘的主意!

那时陆绰还在啊!

长亭抿了抿嘴,看向蒙拓,轻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也知道你们的目的并不是这个。”

并不是打她的主意,至少不是站在石闵的立场打她的主意。

蒙拓扭过头,深看了长亭一眼,看着看着便唇角一勾无声地笑了,再自顾自地将头转过来,佝腰拾起一块儿木头柴禾再一把扔进火堆里,继续说道,“每个人都各怀目的,我们的目的是希望陆家和你能助二哥一臂之力。”

“二哥?”

长亭应和道。

蒙拓点点头,“姨夫次子,石阔,与石闵一母同胞,一直偏安冀南。陆公辞别冀州之后,我便被遣至冀南任副官,岳老三也是二哥的人,遇见你们当天夜里便遣人送信至冀南,信中语焉不详,只说了怕是三个士族落了难的小姑娘,故而二哥派遣我领兵来幽州界内接应。”话头一顿,说辞便有些含糊起来,“原本的打算是我将你们送往冀州,而岳老三继续北上,可一看来人,竟然是你与阿宁...”

长亭心下一落定。

她的猜测并没有错。

约是饮了酒,蒙拓说这样长的一段话中间都没有停顿,很坦白。

甚至很男人,说起石阔偏安冀南时,只陈述,并未评论石猛此举。

长亭抿嘴一笑,唇瓣轻启,“如今我尚且自身难保,又如何去助旁人一臂之力?只希望石大人不要因做了亏本生意而恼羞成怒。”

并没说明是哪个石大人,长亭掩了掩眼眸,遮挡住神色,轻声出言,语气中带着很细微的嘲讽,“更何况,兄弟阋墙的事情,外人也管不了。”

因为外人管不了,所以才要把外人变成内人。

蒙拓心头突然浮起这个念头。

瞬时两个人又闷下来了,夜里的天儿凉得不行,平谷的火堆却烧得极旺,长亭仰了仰头,天际灰蒙蒙的一片,瞅不见一点星光,长亭长舒了一口气,扭头看向蒙拓,抿嘴一笑再启声出言,“你知道吗?离开冀州的时候,阿宁很舍不得,偷偷问我,还能再见到阿宣和你们了吗?还能再到冀州来了吗?我当时很笃定,我说不会了,我们一定不会再来了,我们的命运不会再让我们到冀州这个地方了,不会再让我们看见石家的种种人选了。”

长亭双臂一伸,做了一个拥城入怀的动作,回眸一笑,声量提高,“可是你看,我们又来了。”

“管不了,就不要管了。”

蒙拓沉声出言,感觉满脑子的酒劲儿都退了,“别人的寄望,就叫他们继续心里头想。别人的目的,就让他们继续奢望。别人的想法,始终都是别人的。”

蒙拓缓缓抬头,看向长亭,一字一顿道,“都不是你的。陆公绝不希望看到你亦步亦趋地照着别人所期望的路一步一步走下去。”

长亭手臂微僵。

他在回答,刚才她那句管不了。

长亭埋了埋头,鼻头陡起酸涩,她突然觉得很委屈。

蒙拓身形向前一倾,探身拾起展开摊在地上的那张旧纸,再次伸手递给长亭,“二哥不是姨夫,也不是石闵,以他的个性,一定不会依靠女人上位。岳老三怎么想,姨夫怎么想,石闵怎么想,都不重要,都不足以影响大局,重要的你怎么...”

“你呢?”

长亭热气上脑,轻声问道。

你怎么想的呢?

说实话,长亭也不明白她究竟想问什么,想听到什么答案,可话就这样冲口而出。

蒙拓微怔,默了一默,才道,“我怎么想的,也不重要。”

歌儿还在唱,汉子们这些天憋在胸口的那一口气漾在火光之中,虽不成调,可是徒惹情怀。

长亭“哦”了一声,再埋头看了眼蒙拓手上的那张卖身契,笑着接了过来,抬起头来轻道,“我怎么想的,其实也不足挂齿。这个世间是拳头大的人怎么想的才重要,连重华殿里的小皇帝的想法都要被丞相秦相雍左右,何况我们。你知道,我已经没有后盾了,如果我不想照着别人设定下的路走,我只有玉石俱焚。”

她必须回到陆家,她才有价值,就像一块还没打磨切割开的原石,只有切开了能看见里头的翠了,才能称得上价值连城。所以她并不是很担心石家会贸贸然将一块璞玉砸碎。

可如果石家有人看不清形势,执意用强...

世间总有比活下去,更要紧的东西。

长亭微顿,再道,“而我并不惧怕玉石俱焚。”

夜空浩渺,却一夜无眠。

蒙拓也记不得他究竟是怎么应的了。

只记得好像渐渐消退的酒劲,在听见陆家长女的那句话后,又重新冲上了后脑,然后原本就被烈酒搅得像浆糊的脑子变得一片混沌了,他现在总算是明白那些莽夫喝了几口猫尿就开始得意忘形了,他昨儿糊涂得也没好到哪处去,卖身契是一直想给她的,可不能是他喝得醉醺醺的时候啊...

他究竟说了什么来着?

“有人会护着你的”,还是,“我会护着你的”?

他娘的究竟是怎么回答的啊!

蒙拓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再一阵红,心里头骂了声粗。

“阿拓哥!”

岳番撒着欢儿策马前行,抬手一拍蒙拓后背,扯开笑,“听说您昨儿个喝酒了?”

蒙拓“唰”地一下,热血上脑,抿了抿嘴,双腿紧夹马腹,手上一提马缰,轻飘飘地落下句话来,“滚。”

岳番憋不住了,哈哈笑起来,再高扬马鞭起身追上,“哈哈哈哈!爷早告诉过您,甭喝酒甭喝酒,您说您,就一杯倒的货色,昨儿还想充英雄,爹倒了一海碗,您老可好,一海碗仰头全喝了!”话风一转,笑嘻嘻地问,“昨儿唱歌没?”

蒙拓脸色发青。

他祖母的,他昨儿晚上最后还在陆姑娘跟前唱了首歌儿?

“我,唱,了,吗?”

蒙拓转过头,面无表情地问道,语气却是追悔莫及。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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