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话︱家光对秀忠的攻心计
一周后,在本丸大殿处理完政事之后,家光特意取道中奥去看望秀忠,并直截了当地向对方问起有关同父异母的弟弟幸松一事。“父亲,有件事虽然当面询问可能不太恰当,但我还是想要在你这里寻求个答桉才会安心。”“什么事?表现得这么郑重其事的样子,难道是很难回答的问题吗?”还不知晓情况的秀忠笑着温和发出询问,然而家光却仍旧保持着一派严肃认真的神情。“嘛……之前我在目黑碑文谷进行鹰狩时,到了一座名叫成就院的寺院小憩。”“没想却在院里看到一尊与村落很违和的观音像、以及发现这院里还供奉着金钢地藏。”【注·鹰狩:训练飞鹰来捕猎,为兼有展示王权和确认统治权用途的仪式性活动。】“我觉得挺不可思议的,这并不像是寻常村落寺院能有的手笔,于是就特地问了住持。”“住持并不知道我是将军,便告诉我这是大御所大人私生子的生母,为了祈愿孩子平安顺利而捐献的,这也是我今天来中奥找你的原因。”听到最后一句,秀忠目光闪烁了起来,似乎为此心虚的他,刻意回避了家光的视线。家光当然不是在目黑碑文谷进行鹰狩时,才从成就院住持口中得知幸松的消息。一周前,阿福蓄意将阿江与激怒至吐血后,内庭却迟迟没传出阿江与质问秀忠私生子的消息。虽然不清楚阿江与隐忍背后的考量,但这也让家光开始考虑起更周全的应对举措来。于是他特地召来信纲商量对策,毕竟他不能在向秀忠询问私生子之事时,将阿福给牵涉进来。信纲在谋略与行动力方面向来非常稳固可靠。他很快就造访了当年涉及此事的相关人士,从而得到了神尾静曾经给成就院捐赠的迅息。为防秀忠日后疑心前往成就院确认,接着信纲立刻前往成就院,以奉将军之命为由,与住持沟通好口径后,再将情况禀报给家光。经过这一系列严谨慎密的安排,家光才在作好万全准备之后前往中奥。然后他再按照与信纲商量并确定好的说辞,向秀忠提起幸松的事。见秀忠迟迟没有回应,家光按捺不住地往前跪移了三步,向秀忠再三发出催促。“这个大御所大人,指的就是父亲没错吧?父亲,莫非我真的还有另一个弟弟吗?”在家光追问下,秀忠嘴巴微张了半天,却始终连一个字都没能成功地说出来。将事情滴水不漏地隐瞒了整整十二年的他,早就过了担心家人会知道的时期,因此家光突然当面问起私生子一事,不吝为对他的一个意外打击。但他不愿意对家光撒谎,或者说在他的价值观里,觉得不能对继任将军的长子说出违心谎言。于是在内心交战后,秀忠最终还是决定对家光坦率相告。“我在十二年前……曾经临幸过一位名叫神尾静的女子,她是我乳母大姥局的女中。在那段很短暂的时间里,神尾静怀上了我的儿子。”家光成功地演绎出满脸惊异的神色,又再发挥演技趁势确认:“这么说那孩子真是我家光的弟弟啰?那他现在到底置身何处?”“是你的弟弟。”秀忠点了点头,逐渐从慌乱里恢复心神的他,带着歉疚重新迎向家光视线。“但是,你为什么想要知道他置身何处呢?”“我想要见他!一想到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还有位和我从未谋面的亲弟弟,我心里就禁不住地兴奋、欢喜、期待!”秀忠为之大感愕然。家光对此的大度包容、还有对亲情所表现出的渴望与迫切,确实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不过家光六分真心、四分演技的生动发挥,依旧成功地卸下秀忠心防。他百感交集地迎向家光迫切想要探求答桉的眼神,最后毅然决定诚实地回答儿子的话。“为了你这位弟弟的安全着想,家光,你得承诺要对接下来听到的话保密。”“那可是我弟弟啊!既然我能向父亲追问此事,就一定会好好守护这个弟弟的安全!”向来坚毅的秀忠,此时眼中竟噙满眼泪。他感慨地低垂下头,此刻心绪着实复杂交错,既对私生子幸松这十二年来只能低调过活深感内疚,更为家光对幸松的关心与疼爱动容。当他重新把头抬起来后,便不再带丝毫犹疑地回应了家光的话。“家光,你知道你母亲独占欲向来很强……为了幸松安全,我不得不隐瞒了他的身份,将他送去见性院的尼君屋邸抚养。”“后来又考虑到,这孩子的成长绝不应该只限定在尼君屋邸里。于是在和见性院商量以后,又将他转移到了信浓国的高远城,交托给了保科正光作为养子。”“作为抚养费,我给了正光五千石。此后据说正光对他很是上心,一直都在尽心尽力地抚养和栽培着……”“难道这样父亲就放心了么?”家光适时打断了秀忠的话,伸手抚在秀忠的胳膊上,“那可是父亲的儿子、我家光的弟弟啊!同样是弟弟,幸松和忠长的差别也太大了吧!”家光此话无疑刺痛了秀忠的心,他目光逐渐越发暗澹,并幽幽地作出回应。“幸松是我的庶子,地位和待遇本来就和嫡子不同……而且武家血统向来注重母亲出身,神尾静的家世和血统当然无法和你母亲相提并论。”“就算是庶子那又怎么了?父亲不也是爷爷的庶子吗?我那三位被准许保留德川姓氏的叔叔,难道他们就不是庶子了吗?”“家光……”“同样身为庶子,三个叔叔都成了尊贵的大名,幸松却得蛰伏在遥远的高远城,父亲当真就不愧疚吗?你当真从来没有想念过幸松吗?”秀忠的心犹如被木桩接连撞击,处在持续的震颤与回旋当中。有那么一刹那,他真的很想冲家光大喊:“我当然想念啊!他毕竟也是我的儿子!我亏欠了他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会不想念呢!”可他不能这么做。因为他是东照大权现之子、幕府前任二代将军、现任三代将军之父,何况现在他又多了个大御所的身份,长久以来所背负的责任,塑就了他在情绪上的极端自律。所以秀忠绝不允许自己做出任何超出规范的行为,哪怕家光真的戳中到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别再说这些任性话了,家光。在身为幸松生父之前,我首先是幕府的大御所,尤其在你刚接任的这个节骨眼,我更不能做出任何可能引发争端的事情来。”“怎么可能引发争端呢?即使你碍于母亲的感受,从而无法给幸松名分,但却能够赐予他符合德川家血脉的待遇啊!”家光轻喊了出来。他走的是一记险棋,但却押对了策略。秀忠被家光这么一喊,非但不以为怒,反倒目光闪烁地抬起手,温柔地抚向家光脸颊。秀忠完全被家光打动了。在轻抚家光脸颊的过程中,他表情从震荡、感动慢慢向释然、窝心转换。突然间,他含泪对着家光笑了起来。其实对家光来说,这也是前所未有的温馨体验。原本尽情施展演技对秀忠进行攻心计的他,完全没想到会被秀忠轻抚脸颊。可当秀忠抚上他面庞时,家光心里忽而产生了一种正在与过去和解的感受。那些曾被秀忠忽略的不甘、那些曾因秀忠偏心滋生的愤满、那些曾遭秀忠误解激发的愤恨,全都随着这一记轻抚而被融化。几天后,在秀忠和阿江与全然不知情下,由家光授意,正胜向信浓高远城秘密地派遣了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