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话︱伸向家光的暗爪
五月的春日气温已经开始回暖,位于本丸后庭的御台所部屋,正好迎来内庭樱花盛开的绝景,亦是喝酒赏樱的大好时节。面带病容的阿江与在部屋大厅,与最心爱的次子忠长、曾一度来往密切的青山共同分享了从京都送来的清酒。这种产自京都的清酒,拥有果醋一般的香气,并带有少许杏子干的甜香,味道饱满又有比较清爽的口感,搭配蒸羊羹和樱花饼一同品尝则味道更佳。但对摆在面前食桉上的点心,阿江与却没多少胃口品尝。自打元和八年,她和秀忠的次女、嫁到百万石加贺藩的珠姬在金泽城逝去后,饱受打击的阿江与便大病一场,此后身体状况一直不见好转。在很长一段时间,她总向秀忠念叨着:“珠姬不过才24岁呀,怎么这样年轻就去世了呢?”爱妻心切的秀忠找不到安慰她的适合话语,只得在结束公务后,尽可能多抽些时间留在内庭陪伴她,自那之后,阿江与就肉眼可见地憔悴了下来。“御台大人可得保重身体啊,切不可再思虑费神了。”青山恳切地叮嘱着,“否则这奥内日后只怕就将是阿福的天下了。”“青山大人还是细心,只是我这身体自己知道,怕是一时半会好不起来了。”阿江与惆怅地望向庭院落樱,“而且比起阿福这恶女的作威作福,家光势力的扩张更加让我忧心。”“少主……正在不动声色地对异己下手。他如今已经除掉正纯大人,恐怕下一个被铲除的对象就会是我。”青山捧起盏,感触万千地连喝了三口,满院的缤纷落樱,似乎触发了他对世事无常的慨叹。“怎么连青山大人也……”阿江与抑制不住脸上的错愕,“家光那家伙真会如此残酷无情么?”忠长适时地接过阿江与的话,代替青山作出回答,并且对母亲施展了极为精湛的内敛式演技。“母亲,哥哥已非我们过去所认为的那个样子了。现在他身边凝聚了土井大人、酒井大人、井上大人三位幕府权臣,直孝大人和宗矩大人也和他走得很近。”“哥哥虽仍旧是少主之身,但能运用的权利却足以令任何大名为之心季,性情变得更霸道了。”“不要说青山大人,就连我现在也是小心翼翼地过活,只担心不知什么时候会触怒他。”少年时期的忠长最擅长以善良单纯的形象,通过楚楚可怜的演技唤起阿江与的保护欲,那时候他的演技属于典型的渲染式风格。但自元服以后,忠长的演技逐渐转向隐忍与内敛式进阶。他此刻通过脸部肌肉的极细微抖动,细腻地展露出恐惧与紧张的情绪,果然同时引发了阿江与和青山的怜惜与愤慨。“家光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他还想要再伤害多少人才会罢休?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同样身为兄弟,你在才气与武艺上均远胜于他。只不过他早出生两年,就被钦定为政统天下的将军,而你却只能获封二十三万八千石的甲府。”“如果他害了正纯大人还不够,还想加害青山大人和你的话,一定会引发人神共愤的!”阿江与越说,越发感到郁愤难当,终于颤颤悠悠地拿起盏,心乱如麻地饮了几口清酒。“虽说现今少主羽翼渐丰、身边又有多名重臣扶持,但他也并非无坚不摧。”青山沉吟许久才说出的这句话,立即就引起阿江与和忠长的共同关注,尤其阿江与更是极为期待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有传闻说,尽管宝龄已经二十,可少主迄今仍未近女色,这或许是可以用来攻击他的理由。”“我们大可以往这个传闻上再多烧几把火,放出少主喜好众道的消息。如此一来,只要忠长大人抢先诞下子嗣,或者就有机会扩充自己的势力版图。”阿江与并没像以前那样马上就被激发出斗志与战意。病痛正日渐消磨她的锐意与锋利,况且此时的家光正如日中天,即使独揽了秀忠数十年宠爱的她,也不再像过去那样自信能迫使家光让位于忠长了。“就算我们成功地放出这个传闻,但它的杀伤力也远远不够。青山大人,你当真认为仅凭这个传闻,就能动摇家光的继承人之位么?”“不,御台大人,这个流言顶多只能对少主产生一些困扰,并不会对他的继承人之位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那我们又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现在的家光非常可怕,万一他追朔起传闻的源头来……”“责任就由我来承担,御台大人,反正横竖少主都不会放过我。”青山果断回答,他脸上现出破釜沉舟的果决,“我绝不会让这件事影响到忠长大人。”“虽然放出众道传闻并不会对少主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却有利于忠长大人的形象和声誊。”“只要御台大人再趁势向将军大人进言,或许就能为忠长大人谋取更有利于他安身的利益,否则少主断没有放过忠长大人的可能。”“青山大人,绝对不能这样!”忠长动情地紧紧攥住青山的手,“哥哥已对我们有了恨意,大人若挺身犯险,只会招致他的勐烈攻击,我怎么可以让你孤身涉险!”忠长当然不会为了守护青山去和家光硬杠。毕竟家光身边聚集了土井利胜、酒井忠世、井上正就这样的掌事权臣,既有谱代第一重臣井尹直孝与大兵法家柳生宗矩相随,更获得外样大名里最具实力的尹达政宗力挺。家光身边这般鼎盛的追随阵容,首先就不是在获封二十三万八千石的甲府后、被秀忠指派了鸟居成次、朝仓宣正这种二、三流幕臣辅左的忠长所能比拟。他丝毫没打算在这时候去触怒家光。忠长只不过是在发挥卓越演技,让青山觉得自己的付出物有所值,继而促使青山孤注一掷地去作出对家光不利的事而已。但在忠长那张帅气单纯、青春洋溢的脸上,却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副恨自己不能保护好青山的自责表情,更坚定了阿江与和青山立誓要扶持他的决心。“忠长大人,请无需为我操心!反正不管怎么做,少主接下来要除掉的人也会是我!”“横竖都会落个凄惨下场,还不如在没被击垮之前,为忠长大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也算是我对你和御台大人的一番心意吧。”预感到自己将步正纯后尘的青山,显然已经痛下决心,要在自己还任职老中时向家光放出一支暗箭了。感受到他坚定意志的阿江与,只是怆然轻叹了口气。她许久未曾犯过的咳嗽在悲愤交集下又被再度触发,慌忙掏出手帕掩嘴剧烈地咳嗽起来。“母亲!”忠长惊呼着跪移到她身边,不假思索便伏身轻拍着她的后背,“你还好吧?”“不碍事、不碍事,忠长,别担心。我只是在感慨真的时移世易,谁能想到那个敏感、脆弱、不擅与人交流的竹千代,有天会变得这么飞扬跋扈?”被秀忠宠爱着、近乎骄傲地过了大半生的阿江与,此刻确实陷入了深深的无力感。她悲的是眼看自己阵营的中坚力量被家光一个个连根拔起,而且家光还使用了通过土井等重臣去影响秀忠的高明手段,继而籍由秀忠之手去实现了自己的想法。因此阿江与完全没有反攻的可能,毕竟无论秀忠再怎么惧内,也不可能放任她任意干涉政事。她愤的是随着家光的如日中天,阿福权势也显赫到连土井这样的重臣也不得不另眼看待的程度,而受病痛折磨的她,对此却已力不从心去发动反攻了。此时的阿江与,只剩下一个强烈的念头与欲望,那就是竭尽全力为忠长争取到更辽阔的领地。她在心里记下了青山的进言,满心力图通过扶持忠长强大,以求达到让家光不敢轻举妄动。这位曾在内庭权势滔天的战国美人,如同一朵提前凋零的花,在层层布局陷害长子的过程里耗尽了太多心力,以至于过早地在病魔的来袭下败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