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四章 添一把火
墨点在奏章上一点点的晕染开。斑斑墨迹,好似风雨江南下的泼墨一般,由深及浅,向着四周,沿着纸张的脉络扩散开。解缙的眉头夹紧,神色显得有些凝重。他的声音在文渊阁里回荡着,让年轻的学生不禁有些意外,先生还会有这种模样的时候。前来的锦衣卫百户躬身上前:“学士,殿下今夜回京,是离了行在单独而行,京中百官尚不知晓。”解缙抬起头:“消息可否送到太孙府和陛下那边了?”百户官摇摇头:“殿下只叫我等来寻学士。”太孙回京,却特意藏匿行踪,单独离开行在回城,又不告知太孙府和宫中,单单是将消息送到了自己跟前。解缙一时间浮想联翩,心中的忧虑也更重了些。半响之后,他才重新抬起头,看着还等候着在自己眼前的锦衣卫百户。解缙脸上露出一抹歉意,轻声道:“有劳诸位了,臣已知晓殿下行程。”“下官告退。”锦衣卫百户躬身抱拳,领着两名总旗官轻步退出文渊阁。殿内,解缙目光紧锁在那染着墨迹的奏章之上。接任通政使司知事官的年轻学生,安步上前,为解缙倒了一杯茶。年轻的知事官又将染了墨的奏章从解缙的眼前取走,低头看了两眼:“是四川道的奏事,无甚大事,学生补了这一块便也无事。”说着话,年轻的知事官便从一旁的木兜取出工具,裁切贴合奏章,在一旁补录奏章内容。解缙则是抬起手压在桌面上:“今日朝中如何?”年轻的知事官愣了一下。皇帝是勤勉的,自登基以来每日都要上朝,与群臣商议国策。只是这两年,因为太子愈发年长,太孙也越发的沉稳起来,这才少了些朝会,国朝大事几乎近乎交由太子处理。目下,朝中一直都保持着一个相对平和的节奏在推动着大明前进。但是很显然,先生想要问的不是这些。年轻的知事官想了下才开口道:“各部司衙门近来都在按部就班,但诸位师兄学长想要做些事情,虽然不曾有过阻碍,却是比先前要拖沓了不少。”将近来朝中的大致说出口,年轻的知事官悄悄的看了一眼解缙,目光转动了一下。随后,年轻的知事官小心低声道:“先生,昨夜里的消息,听闻殿下这一次抄了整个孔家,那些孔家人已经在被押入京师的路上了。”“大明以孝治国,以大明律治国。”解缙轻声应了一句,目光审视的看向年轻的学生。年轻的知事官脸上露出尴尬,搓搓手道:“学生在想,殿下此举之意,是否是要在朝堂之上做些更迭之事?若是如此,殿下此刻藏匿行踪,今夜回京,学生们是否又该做些什么准备?”解缙冷哼了一声:“为臣者,岂可妄自揣测上意乎!”说着话,解缙便将手边的一本奏章,砸在了年轻的知事官胸口。知事官将胸口的奏章接过,涨红着脸嘿嘿笑了两声,便低头打开奏章,几眼观望看下去,年轻人脸上便露出一抹震惊。“高学……方伯,已经到钱塘码头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解缙哼哼了两声:“交趾道这两年的施政,因为远离中原,与朝中历来所行大有不同。诚然,有不妥之处,但所幸成效斐然。这一遭殿下西巡兼行赈济,河南道、山东道两地大乱,却也是恰逢其时,未尝不是一个机会。”“机会……”年轻的知事官眉头皱起,却掩不住年轻人的俊俏,他沉吟道:“孔家便是这个机会。借孔家行事,殿下所图……”年轻的知事官自顾自的念叨着,忽的停了下来,脸上一片诧异。解缙颔首低眉,双手揣在兜里:“去吧,叫了小白他们。”年轻的知事官疑惑道:“白学长?”“告诉他,就说先生近来偶的佳酿,今夜玄武湖畔,北湖烟柳之侧,做东请他们品鉴一番。”……是日。应天城官场之上流言四起,百官无心政务,人人窃窃私议风闻。各部司衙门,一日间便收到了大半个衙门的病休假和请罪书。需知,洪武朝的官员们几乎是没有休息的日子。一年里,也只有三天是可以休沐在家的,除此之外便只能是自己找时间偷懒,还要谨防被都察院的御史们发现。此般种种,皆是因为皇帝是一个勤勉的人。严于律己,则可严于律人。便是官员病重,也需要各方核查确凿了,朝廷才会批假给休。头些年,不少人便是因此,活生生的病死累死在了官位上。但是这一次,大明朝的官员们很硬气。说病了那就是病了,上了文书便待在家里不出门了。那些个挑着自己犯了错的官员,亦是在交了请罪书之后,紧闭家门,摆出一副自行圈禁,留待朝廷核查的样子。诡异的气氛,瞬间充斥在应天城里。便是那些寻常百姓,也察觉到了应天府放到街面上的差役更多了一些。更不要说武城兵马司的官兵,已经悄然的走出了营房。官场上的一草一木,都能引来无数人的关注。“三叔,现在这个时候。咱们家是不是该请徐家、汤家、沐家还有蓝家的人过府一聚了。”开平王府常家,作为第三代的领军人物,身穿一件亲军百户服的常继祖,坐在前厅,看向刚刚下值出宫到家的三叔常森。常森端着茶杯灌了几口茶,伸手解开领口。因为一整夜都在宫中卫戍值守,常森的脸上带着些憔悴,眼袋也有些重。他打了个哈气,看向常继祖:“家里粮食太多了?”常继祖愣了一下。如今开平王府大事基本都是常森做主拍板子,自己也是今天得了些消息,才会有此一问。常继祖小声道:“三叔,孔家的人正在被押回应天,想来熥哥儿要不了多少时日,也就能回京了。这个时候,若是我们这几家不有所动作的话,恐怕到时候熥哥儿那边会有不少麻烦缠身。”常森似乎因为缺觉,显得有些烦躁,又扯动了两下衣领:“你想要有什么动作?是召集兵马,还是入宫面圣?亦或是,叫各家点了家丁,给那帮文官的嘴都抽烂了?”常继祖被问的是哑口无言。一时间愣在当场,不知道该说什么。常森轻叹一声:“你大伯走了没两年,你父亲如今正在南边领兵征伐,为咱们大明开疆拓土。陛下信赖我们常家,太子、太孙两人也是对我们常家推心置腹。所以,三叔才能领了禁军的差事,卫戍宫廷,护卫陛下。这个时候,不论是我们家,还是徐家、汤家,亦或是蓝家,都该少说少做。只要不是触及底线的事情,不是要让我们这些人家过不下去的事情,那就稳住。若是需要我们这些人家做些什么,你觉得陛下不会暗示?还是太子和太孙,会放着我们这些人家,去找旁人来做事?”常继祖点点头:“是侄儿心急了。”常森摆摆手:“你想的,三叔明白。陛下如今龙马精神,太子爷也稳坐东宫,熥哥儿这个太孙位也有两年了吧。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急。我们是大明开国的勋贵,是将门,是为天子领兵在外征讨不臣的大将。可谓是荣辱一体。便是说句不好听的,只要我们不做谋逆之事,那就是与国同休的人家。陛下要我们做什么,便作什么。你别看朝堂之上,文官们权倾朝野,六部五寺三法司的官儿,一道公文就能叫万民更迭。可你不看看,这些人能一直稳如泰山?便是詹徽,替陛下做了多少年的吏部尚书,如今他人呢?还不是替文官们背了一次锅,此刻默默回乡含饴弄孙罢了。”常继祖站起了身,双手合十,躬身作揖。他的神色显得有些凝重,目光却是真诚:“侄儿受教了。”“罢了罢了。”常森挥挥手,脸色平静的望向厅外:“孔家不过是个牌坊而已,至多不过是立了千年的牌坊罢了。如今倒了也就倒了,你当天下有几人会真心向着孔家的?无非是孔圣人的功德,惠及后世千年,那帮读书人是吃着孔圣人的遗泽,才能在朝堂之上有一席之地。现在孔家倒了,他们便慌了。是因为他们怕,他们怕了。他们怕太孙连孔家都能弄倒,也能毫不留情的将他们给扫走。”常继祖眉头皱紧,迟疑道:“现在文官已经有所动作了,各部司衙门不少人都撂挑子回家了,难道他们不怕陛下秋后算账?”常森冷哼一声:“他们无非是想着抱团取暖罢了,觉得只要上下一心,陛下就会投鼠忌器,未免社稷动荡,会对他们手下留情。”“陛下可不像是这样的人……”常森轻咦了一声,意外的看向常继祖,却是笑道:“往前,陛下确实如此。只是现在或许真的不一样了。”常继祖疑惑道:“现在不一样?”“朝廷这两年一直在推陈出新,新政新人都在上马,但还没有到彻底转变的时候。”常森轻口解释道:“陛下早年不曾读书,可这些年哪不读史的?前宋历次革新为何无疾而终?便是没有足够的筹备,便急急推到台前,所有的东西都一股脑的摆到台面上,又少了助力,才会屡屡失败。你再瞧瞧咱们大明这两年,多少次是顺势而为的事情。再想想,仅仅是摊丁入亩,咱们家的田地现在都在哪里了?”常家前厅,叔侄两人安静了下来。常森不时的打着哈气,常继祖则是皱眉沉吟思索着。便是厅外的侍女,这时候也不敢进来添茶。管事的亦是守在外头,远远的瞧见了人就会挥手赶走。半响之后,常继祖才开口道:“这个时候,只等殿下一句话,只要殿下发了话,我们便遵令行事即可。”“是这个道理。”常森长出一口气,打着连天的哈气站起身,挥展着双臂:“且等着吧,如果猜的不错,殿下定然会比孔家的人先进城。”说完之后,常森便转身往后宅过去。常继祖起身恭送,等常森离去之后,他驻步原地,目光流转。少顷之后,常继祖便冲着外头喊话。“来人,牵了马,点齐人手去讲武堂。”……“张志远来报,漕运畅通,沿岸叛贼伏诛。”“山东道三司衙门上了请罪奏疏,山东都司正在出兵,配合张志远清剿余地叛乱。三司衙门立下军令状,月内彻底平定山东道叛乱。”“浙江道锦衣卫百户所密奏,交趾道布政使高仰止此行回京述职,三日内即可抵达应天。”茫茫长江,夜色下,月色洒在江面上,有几分温柔。气温有些微凉,朱高炽裹着衣衫,站在船头,脸色有些苍白。为了隐去行迹,众人还未到扬州府,途中的时候便换了一艘商船。商船不比官造大船,行在江面上总是要颠簸的多一些。朱允熥身穿曳撒,英武不凡,目视着远方已经肉眼可见,灯火通明的应天城,在夜色下露出的轮廓。“应天城有什么消息?”朱高炽退后了一步,看向旁边的田麦和张辉两人。田麦上前,躬身道:“最新的消息,朝中不少官员开始闭门不出。”“不少?又是多少?”朱允熥冷笑一声,随后嘲讽道:“恐怕现在还上衙的官员才是少之又少。”田麦不敢说话,回头看了眼张辉。朱高炽瞧着朱允熥阴晴不明,开口说:“今夜就能到应天城外,若是想要继续藏在暗中,便不能敲开城门入城。”“去玄武湖吧,去那边寻一处暂时歇息。”朱允熥右臂一挥,定下主意。而后他转身看向田麦。田麦立马抱拳:“属下在。”朱允熥沉声吩咐道:“派了人入城,将消息散出去。就说,孤欲夺了天下读书人的一切优待,凡我大明子民,理当一体同之。”朱高炽眉头一挑,脸色瞬间精彩万分。他闷声道:“你这是要给应天城再添一把火啊!”………………月票推荐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