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章 董子石像

在陈朝打量着眼前年轻读书人的时候,这边的这个年轻读书人,其实也在打量陈朝。这次前往瀛洲,陈朝不想节外生枝,因此并未大摇大摆的腰间悬刀。气息更是以一种十分微妙的手段将其掩盖,想来当世绝不会有什么人能人合上手中旧书,将其放回身后书架,虽说已经足够轻手轻脚,但那书架还是免不得摇晃起来,有些嘎吱嘎吱的声音响起。年轻读书人有些好奇看向陈朝,嘴唇动了动,像是犹豫再三,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阁下怎么会来这董子祠?”陈朝微微蹙眉,还不等他说话,那边的年轻读书人便补充道:“看阁下似乎不是读书人,更像是……个武夫吧。”这一下就轮到陈朝有些好奇了,对方如何能够一眼看出自己是个武夫?“先生如何看出来的?”陈朝倒也不藏着掖着,而是开门见山。年轻读书人笑着伸手指了指眼前年轻武夫的双手,笑道:“阁下的虎口,老茧深重,应当是常年握刀剑所致,加上阁下虽说看着有些伤势,但身形依旧挺拔,理应是武夫无疑了。”陈朝低头看了一眼,微微一笑,“先生好眼光,也是修行之人?”年轻读书人笑道:“初窥门径,不过天赋实在寻常,这辈子,估摸着难有大成就。”陈朝也点了点头,眼前年轻人体内的气息微弱,显然是才踏足修行初境,不过根基不稳,应当正如他自己所说,不过萍水相逢,既然对方没有识破自己身份,也没对自己生出什么杀意,陈朝就不打算刨根问底,只是笑道:“先生何故认为我不该来此地?”那年轻读书人说道:“这董子祠,香火鼎盛之时,来此的也都是些读书人,如今长坂郡一郡之地,读书人尽数远走,即便还有几个,也都不常来了,阁下一介武夫,好像怎么都没理由来此。”说完这个,年轻读书人忽然觉得有些不太礼貌,轻声道:“不过有些好奇,要是阁下不愿回答,权可不说,是在下有些冒昧。”陈朝微微一笑,光从这读书人的三言两语之间,其实他就觉得这读书人性子应该不错,只是想了想之后,倒也没有任何隐瞒,将来此地的缘由都说了一遍,说来说去,其实也就是一句话,一时兴起。年轻读书人点点头,有种果然如此的表情。陈朝反而问道:“先生来此,我看也没有上香祭拜,又是为何?”年轻读书人也足够坦然,说道:“在下囊中羞涩,又正好书瘾犯了,书铺那边去了好久,每次都是只看不卖,掌柜的也不高兴,想着董子祠这边还有些旧书,就来翻翻,不要钱,也没人打扰,对在下来说,倒是极好的地方。”陈朝点点头,看了一眼这年轻读书人身上洗的发白的袍子,也算是认可他的说法,瞥了一眼那读书人刚放回书架的那本旧书,封面上有春秋繁露几个字,正是那董子的着作之一。注意到陈朝的视线,年轻读书人再次拿起那本《春秋繁露》,轻声道:“《西京杂记》里说,董子梦蛟龙入怀,乃作《春秋繁露辞》。后世读书人大多觉得此书实在是经典之其实许多地方都只是董子自己妄谈,说不上有道理。”陈朝一怔,董子虽故去多年,这董子祠也香火不再,但这位读书人实打实应当在读书人心中地位颇高的,像是眼前这么个读书人这般言语,其实很难听到。“先生若是想与我论《春秋繁露》那就是找错人了,在下一介武夫,实在是不太清楚。”陈朝苦笑不已,他连半个读书人都不是,要是眼前的年轻读书人碰到谢南渡,估摸着两人还能谈一谈,但是对他说,无异于鸡同鸭讲。年轻读书人倒也不在意,只是笑道:“读书嘛,每个人见解不同,盛名在外的读书人不见得都对,没怎么读过书的贩夫走卒所说,也不见得都错,本来这书中道理,就应该一论再论,千万世去论对错才好。像是如今一味说某书极好,某书极差。其实都不可取,就像是这董子,虽说做了些事情,但不见得就是圣人,后世人全然不该一味尊崇的,就像是这董子祠,香火鼎盛之后,如今冷清,也没什么问题。”陈朝笑了笑,“听着有些道理,应该不止是董子,也不该是董子祠。”年轻读书人点点头,眼里满是笑意。陈朝忽然问道:“先生不打算去神都参加秋闱?”年轻读书人笑眯眯道:“志不在做官,再说了,就算是有志于此,也没盘缠去那座神都,再说了,这外面有妖怪吃人的。”陈朝由衷说道:“先生应该去书院做学问的。”年轻读书人哈哈一笑,“阁下高看在下了,在下哪里有什么学问,不过是一肚子牢骚,也就是阁下脾气好,能耐着性子听在下说几句,要是换了别人,只怕这会儿就已经对在下横眉冷对了。”说到这里,年轻读书人揉了揉脑袋,忽然说道:“不叨扰阁下了,天色渐晚,这里看不成书了,在下要换个地方去。”说完这句话,年轻读书人将手中那本旧书再次放归书架,转身便走,没有拖泥带水的意味。陈朝看着眼前读书人离去,眼里有些笑意,人生一世,所遇人形形色色,虽说大部分不见得能成为朋友,但见一面,总觉得让人舒坦,就像是此刻的这个年轻读书人,跟他不过交谈片刻,但那感觉,如饮美酒,舒坦。哪怕两人都未互报姓名都是如此。等那读书人离开不久,陈朝也打算转身离开,一时兴起,兴尽便走。但就在他打算离开之时,忽听门外有些脚步声响起,而且从脚步声判断,人数不少,而且相当谨慎。陈朝脚尖点地,掠向上方横梁,然后屏气凝神,但很快便自嘲一笑,好像上次躲在房梁上,还在天青县外,碰到郭溪那行人的时候。一行人,约莫七八,都是精壮汉子,来到大殿里,各自手中都拿着一些锤子凿子之类的东西。一进入大殿,为首的那个汉子便压低声音问道:“是这石像里有好东西,果真吗?”他一开口,立马便有人回应道:“绝对是这样,我听了城东那老瞎子说的,那巨石本就不是凡物,要不然也不会到了此地就无法带走,之后那些石匠雕刻完就莫名身死,其实也是那位皇帝在杀人灭口,那位皇帝对董子推崇备至,而且当初还是他帮了大忙,怎么会用普通石头雕刻他的石像?”那开口之人显然还是知晓一些事情,所说也算是条理清楚。“既然这样,那咱们就给他凿开看看?”为首的汉子搓了搓手,要是这石像里真有什么宝物,那就赚大发了。另外一边,有个汉子忽然开口,有些犹豫,“大哥,我还是觉得你得多想想,董子被那些读书人供奉多年,咱们这么做了,会不会那个啥……多行不义必自毙?”为首汉子皱眉道:“满嘴顺口溜,你要考举?”那个汉子小声道:“我这辈子是没啥希望了,不过说不定家里那小子有希望,咱们这长坂郡本来就够惨了,这动了董子的石像,会不会……以后更是出不了一个举子了?”为首的汉子点点头,板着脸说道:“说得很好,下次不要再说了。”那个汉子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什么来了。为首的汉子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道:“小六,我不知道你家那小子以后能不能有出息,但你想要他有出息,就得先给他找个不错的先生吧?现在咱们这地方的先生,还是不错的先生,能有几个?他能看上你家的小子,光是学费你能拿得起?靠你给人雕刻墓碑,要多少块才能供你家那小子念一天书?不是做大哥的要做这有伤天和的事情,实在是……”“大哥,别说了,咱们从哪儿开始敲,我准备好了。”那个汉子一瞬间便到了那石像旁,死死盯着,眼神炙热。此刻眼前的这石像可不是寻常石像了,是自家小子的学费,是自家小子的前途。为首的汉子扯了扯嘴角。在房梁上的陈朝原本早就想出现将这帮汉子驱散,但仔细听了这些汉子交谈后,又犹豫了片刻,最后才有些肉疼的从怀里取出一个钱袋子,握在掌心,才沉声道:“何人敢动我之石像。”陈朝这句话,以雄浑气机作为根本出声,因此一时间好似在大殿四周响起,根本找不到出处。有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几个汉子在听到这道声音的瞬间便脸色大变,为首的汉子很快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下,不停磕头,“董子饶命,是我等胆大包天,妄动董子塑像,但实在是家中老娘病重,无钱医治,才出此下策,董子若是归罪,都是我一人之错,望董子饶了我这几个兄弟!我愿意以命相抵!”随着为首的汉子跪下,身后的其余汉子也跟着跪下,都在讨饶,说的差不多是和那汉子一样的话语。陈朝问道:“可是真心话?!”为首汉子抬起头,直视那董子石像,“不敢欺瞒董子!”陈朝叹了口气,把钱袋子从房梁丢下,正好落到那汉子身前。“念你一片孝心,念你们各有理由,此事便算了,钱你们且拿着,为老娘找个好大夫,为自己孩子找个好先生……”“但今日之事,不可再有,若有下次……”陈朝顿了顿,其实有些不知道说什么,若有下次,是他们再遇到什么难关,但遇到难关,又能求谁?若不是这个世道那般,又何苦来找这石像的麻烦。如今的官府已经算是不错,但……仍旧无法顾及到所有人。陈朝轻声道:“我这石像里并无宝物,你们砸了也无用。”不管如何,也不能让这死去多年的董子遭受无妄之灾。之后便是汉子们痛哭流涕,感激涕零,总之心中对董子,只怕是感激颇深了。“今日之事,勿要到处去传,去吧。”陈朝最后嘱咐一声,便让这些汉子离去。等到汉子们离开之后,陈朝才从房梁上落下,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那董子石像,眼里情绪复杂。走出大殿的时候,发现天色已晚,陈朝想了想,折返身形,重新回到大殿房梁上,打算在这里休息一晚。明日再离开这长坂郡。这一夜,陈朝和董子石像相伴而眠,不曾做梦。…………清晨时分,董子祠外,有些嘈杂,陈朝迷迷糊糊睁开双眼,便看到昨日来此处的那几个汉子被官差押到此处,五花大绑。陈朝皱了皱眉。为首的一位衙役冷声问道:“昨日便是你们想要将这董子石像砸了?”被押到这里的汉子都不说话,只有为首的那个汉子说道:“启禀官爷,是。”“那最后为何放弃了?”那衙役盯着这汉子,那汉子看了一眼那边的董子石像,动了动嘴唇说道:“迷途知返,不该这么做。”那衙役哦了一声,然后招了招手,便有别的衙役押着一个穿着一身破旧道袍的目盲老人进入大殿。那目盲老人进入大殿之后,扑通一声跪下,喊道:“官爷,昨日就是张大他们来问了董子石像的事情,小老儿就是随口一说这石像里有宝贝,但却是信口胡诌的啊!谁知道他们真来做这种事情啊!”衙役看向那汉子,说道:“此事可是真的?”汉子点点头,“最开始是这般想的,但后来觉着这老瞎子的话不见得是真的,也就没砸石像。”“那你昨夜去药铺给你老娘抓药,药钱哪里来的?!”衙役声音大了些,“还不从实招来?!”汉子闭着嘴,不说话。昨夜是答应过董子的,发生过的事情不能说,也怪他昨夜太过着急,得了那些天金钱之后,就急忙敲开了钱庄的门,将天金钱换成了大梁通宝,给兄弟们分了之后,就急冲冲去药铺给自己老娘抓药了。谁知道只不过一夜,事情就败露了。其实也不足为奇,他怎么可能会突然有这么多钱,想想都不可能。衙役压低声音,问道:“张大,告诉我,钱哪里来的,是不是在这董子祠里某处找到的,若是不说,那我只能认为你这些钱来路不正,说不定是从某处盗窃而来的了,衙门里的板子,你只怕扛不了几下。”张大摇头道:“钱不是偷的,不是!”衙役笑道:“你说不是就不是,今日郡守大人才说自家失窃,我看啊,就是你们财迷心窍,偷东西居然偷到郡守府上了!”张大抬起头,怒视眼前的衙役,“官爷,你不要血口喷人!”衙役无所谓说道:“我是官你是贼,自然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要是能说清楚财物的来由,还能饶你一命,要是说不出来……那我只能认为你是偷了刘郡守府上的东西了,你好好想想,若是你死了,你老娘怎么办?”说完这句话,衙役也看向其他人,笑道:“你们也好好想想,想想自己的媳妇儿和孩子,真要就这么死了,值得吗?”几条人命,在眼前的衙役眼里,还真不太重要,他打量着这座董子祠大殿,只是想着,难不成这里真有什么好东西?那个传说他以前没当真,可如今不见得是假的啊。他盯着眼前的董子石像,想要找个由头把它砸了,看看里面到底是不是有宝贝,以前这里读书人太多,即便有官身也不好动手,但如今嘛……不是什么问题。张大摇头,咬着牙看向自己其他的几个兄弟,眼里的意思很清楚,就是死也不能说。“我怀疑,还有赃物藏在了这石像里,来人,把这石像给我砸了!”这衙役发话,外面便涌进来一群衙役,手里拿着些锤子凿子,就要动手。他们都不是读书人,自然对此没有什么敬畏之心,更何况今日来这里,本来就是那位郡守授意。那位郡守已经许诺,要是真能在这董子祠里找到什么好东西,那见者有份。张大皱眉,怒道:“不能亵渎董子!”衙役却不以为意,讥讽道:“什么董子,死了多少年了,这长坂郡连读书人都没几个了,留着这破石像还做什么?”“给我……”砸字还没说出口,一道清脆的响声响起,那衙役就此倒飞出去,跌出了大殿外。所有人一惊。等到那衙役站起身来,吐出一颗带血牙齿,才狞笑看着大殿里,“好好好,敢无视大梁律,在这里袭官,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在他眼前,门口处,站着一个黑袍年轻人。“老子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敢袭击朝廷命官,这事儿就没完,真当我们那位镇守使大人是吃素的?!”那衙役咬着牙,面对眼前的黑袍年轻人,一点不觉得畏惧。只是他没有注意到,那个不知道何时出现的黑袍年轻人,压着怒意,眼里有些失望。这不是他想造就的大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