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大鹅大鹅
谢海无力地将左脸置于桌面，浑身颤抖。
可他的双臂却又交叉抱紧，伛偻战栗。
这场突如其来、连绵不绝的广播袭击，触动了校园里每一个活着的生物，其中包括江都。
他机智地利用着被王昊一拳击倒的巧合，学起昨日蓝吉，闭目躺平了。
喇叭里低沉沙哑的声音戛然而止，学生们愤怒中夹杂着期许，全部都耐心等待着。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紧接着意外的，往往都是下一个意外。
高二四班的教室里，一声鹅叫般的哭泣刺破沉寂，婉转回肠，绵绵无期。
听着广播里一个接一个不幸，谢海突然回想起自己6岁生日时，一个人端着生日蛋糕送去隔壁邻居家，被熟悉的大哥哥强迫，做了许多奇怪事情的事情。
自那天起，不再活泼开朗的他，逐渐自闭。
唯一能够牵动其思绪的，便是老家那只自记事起，便一直保护自己，让其于乡间称王称霸，野狗见了都要退避三里的大白鹅弟弟。
艰难孤独地熬至假期，一如既往，他被父母不管不顾地送回老家，美其名曰散心。
这对单纯又天真的新手夫妻，他们期望这个难得的假期，能够有效缓解三好学生谢海的，莫名其妙地，日渐繁复沉重的学业压力。
好像在这俩成年人无边无际的格局里，小男孩的生活中心，除了学习，就只剩学习。
似乎除了学习，其余所有东西，都没有资格扰乱谢海那些，以后必定每一年都三好的、成熟的、刚硬的、目的明确的、百折不挠的……一个个他们自己都不曾具备的优良品质。
他们不知道，这个他们自以为，满脑子里只有学习，听话乖巧的小男孩，在回乡首夜，便亲手杀掉了那只，陪伴他每一段假期童年的大鹅弟弟。
谢海至今都还记得，那个月明星稀夜。
那个孤独寂寥的，默默坐在血泊里，此后竟再也不会哭泣的自己。
往后每一天，他都会不自觉地学习起，那个在自己将屠刀抵于其脖脊，血肉模糊后，竟还能无比温柔地凝望着自己，安静死去的大鹅弟弟。
谢海此后的每一次高昂脖脊，都是在怀念那只忠心耿耿，保护了自己整整6年，最后却因自己精神崩溃，被他亲手夺去性命的，外刚内柔的大鹅弟弟。
这个自那时起便深深刻进骨子里习惯性动作，给他带来了无止尽、不可思议的勇气。
谢海睁大眼睛，瞪着那对小铜铃，傻傻地盯着一颗又一颗，饱满滚热的泪珠，飞速离去。
窗外阳光猛烈，狠狠照射着课桌上，随其抖动，不断浑浊的液体。
望着这熟悉的场景，谢海飞转思绪。
他又想起那夜血泊里，那个刚满6岁的自己，冷静以后的痛哭流涕。
那最后一次，自己抱着大鹅尸体的自言自语。
之前他每次被坏东西凶哭，大鹅听见他那声宛如鹅叫的哭泣后，必定以最快的速度飞奔而来拯救自己。
每次哭泣之后，都必有场一人一鹅的低声密语。
“大鹅...…大鹅...…对不起...…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地...…努力...…保护好自己……”
谢海缓缓起身，任由泪水、鼻涕流淌，仍止不住发出被无数人嘲笑、羞辱的鹅叫哭泣。
他望向窗外那，冬日少有的，异常火辣的太阳，喃喃自语，“大鹅大鹅，其实你并没有死去，你会永远地活在我的身体里。”
……
……
广播里那个低沉沙哑的声音沉默许久后再次响起，不知为何，原本冷漠的措辞中竟杂糅了些许温情。
“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在这里，告诉在场每一位都曾拥有过童年记忆的同学、老师们：这个互联网上臭名昭著的儿童欺诈犯星无火，便是高二四班的班长江都。”
“我，作为一名网络黑客，的一员，已经注意他很久了。”
“不得不说，他的自我保护意识很强，这么长时间，始终没有露出破绽。”
“可善恶到头终有报，他今天为了报复同班同学，施之以网络暴力，情急之下，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语毕，全校所有的投影仪都启动开来，自动垂下的幕布上，投射着星无火社交账户的页面。
闭眼躺平的江都，嘴角微微提起。
眼看鼠标点开置顶视频，画面却突然消失。
屏幕暗去，广播里再次响起，又减了不少冷漠的气息，“额……我想了想，如果公然点开，播放给大家看，或许就遂了他的心愿，将视频里的男女主角，皆置于一种本可完全避免的尴尬境地。”
“就像我现在，开始有点怀疑自己，如此充满正义，堂而皇之的公开星无火的真实身份信息，是否是一件必须且正确的事情。”
“亦或者，此刻我觉得铁证如……”
突然，喇叭内扬出的声音消失，电灯熄灭，空调当机，不知是谁将学校电闸关闭。
这个学校，早已出离愤怒。
人们不再独立思考，放任情绪肆意冲撞。
谢海提起椅子，想也不想就往江都躺平的地方冲了过去。
一直站在江都身边的王昊，同样不假思索，却是拦住了那把怒气冲冲的飞椅。
他疑惑地看着满目疮痍的谢海，望着他不再挺拔的脖颈，十分诧异。
这全班公认的一对，情比金坚、无比要好的贴身兄弟，此时竟单方面趁其晕要其命。
而那个刚刚将江都击倒的王昊，此刻却正保护着他的性命，整个班级都很懵逼。
毒舌担当张道难张了张嘴，却又自觉地闭上了。
他紧张地望向日天，生怕一个意外便弄出人命。
那把愤怒座椅此刻还正在空中摇晃，平日里看起来步履虚浮的谢海，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时间竟与王昊僵持不下。
争斗声很快引起了地上躺平装死的江都的注意，他悄咪咪地眯起眼睛，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让他感到震惊。
人类趋利避害的本性让他不自觉地移动着身躯，所有人都看着他，一点一点地闭着眼睛，向安全区域挪动身体。
老旧的座椅不再发出“咯吱咯吱”的摇晃声，争斗双方此刻也静静看着地上的江都表演掩眼逃命。
“砰！”
“砰！”
教室的前后两门皆被踹开，一群人蜂拥而入。
他们满眼戾气，疯狂地扫视全场，想要找到那个在广播中被揭露真面目的星无火真身——江都。
有心人，天不负，他们终于在地上找到了那个仍在扭动着身躯的江都。
领头者无视其盲目蠕动，大声喊道：“兄弟们！给我打！”
落红无情，鞋印缤纷。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全校几乎每一个班级，包括初中部，都遣派代表前来，重在参与。
老罗无力阻止这一轮又一轮的袭击，只好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然后便护在江都靠头一侧，与老李一起，制止暴行、竭力劝阻。
混乱中，怒骂声此起彼伏，一个个拳青指肿，
王昊望着仍旧源源不断，疯狂加入战场的人流，心急如焚，“再这么乱下去，一定会出人命的。”
他唤出酸酸，询问它此时是否能够静止时间。
酸酸摇了摇头，说没能量了。
少年复又问它，能否寻找到电闸位置，将其打开。
酸酸使劲点头，随即小爪一挥，学校的3D地图信息便全部印入少年脑中。
王昊不忘带着小龙卷，争分夺秒地挤出人群。
……
……
广播声再次响起，声音不大，却扣人心弦。
“请同学们冷静！不要再做出伤害他人的举动！”
“请同学们冷静！不要再做出伤害他人的举动！”
“请同学们冷静！不要再做出伤害他人的举动！”
一句比一句深沉，一句比一句有力。
听着相似的声线，某个瞬间，所有人都产生了，是那个正义黑客重新回来了的错觉。
所以，当广播响起后，这一发不可收拾的暴行已然如愿停止了。
所有人都扭头，望向墙壁上的喇叭，等待正义黑客的再次讲话。
暴风雨般的袭击停止后，江都终于卸下了防备，不再紧绷肌肉。
此时此刻，他只觉自己浑身血肉翻腾，浑身难受。
他不由自主地苦笑，不料，这声叹息换来的竟是一记黑脚。
那脚从其臀部狠狠踢入，紧盯此处的男性们仿佛都听见了蛋碎的声音。
江都极力瞪起那肿得再也不需要假装闭合的眼睛，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
“这跟之前说好的不一样！”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我不是星无火！”
……
……
江都的蛋碎了，取而代之的，有无数情绪反馈，却唯独没能赎罪。
他头晕目眩，目力所及，皆是冰冷、厌恶甚至憎恨的眼睛。
他吃力地爬起，双手支撑着身体，一步一步趔趄地想要爬回自己座位。
近在咫尺的距离，此刻却变得坎坷漫长。
不断有言语辱骂、肢体冲撞，污秽的口水甚至被吐入眼眶。
老李怒气冲天，与吐口水的学生开始推搡。
老罗则站在撩阴脚的同学身旁，紧紧抓住他的肩膀。
其余所有人都紧紧盯着江都，揣摩他的下一个举措。
罗翔望着江都座位旁大开的窗户，最先反应过来，用尽全身力气向前扑去。
他的脚踝似乎在暴动期间受到误伤，刚起身便重重摔倒在地上。
眼镜碎裂，倒地不起的他此时只能急迫呼喊：“别跳！”
而那个刚刚被他紧紧抓住，不让其逃跑的撩阴脚男，此刻趁乱逃离，不知所踪。
……
……
“要跳就赶紧跳啊！你个人渣！”
“就是！装什么逼呢？快跳啊！”
“你们看他这个吊样，真是该死，赶紧跳吧！”
“还有这个趴在地上戴碎眼镜的老师，你们有谁见过吗？竟然让他别跳，真可笑。”
“吊代笔！你他妈的到底跳，还是不跳？”
江都费力地将脑袋转向声源处，肿胀双眼内早已湿透，什么也看不清楚。
只有冬日里火辣的太阳，能给他指明方向。
“我不是星无火！”
江都站在窗边声嘶力竭地怒吼，之后又颤颤巍巍地用鳞伤双手撑起身子。
“江都！不要！”
老李与老罗，两位置身于教室的成年人，仍被这群不满十八的未成年学生们推搡、纠缠着。
“你们能不能醒醒！是人都会犯错！他也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啊！”
老李肝胆欲裂，老迈的身躯并不足以让他冲出重围。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低沉沙哑的声音，不知从哪里，第一次，没有通过广播，轻轻扬起。
老罗惶恐不安地扫视四周，如临大敌。
江都一言不发，他吃痛地再次将自己肿胀潮湿的脸庞转向太阳，试图用手去触碰光芒。
而那只仅剩的，不堪重负的，伤痕累累的左手，根本无力支撑其体重。
所有人都瞪大铜铃，就那么看着江都一头栽下了楼。
“主人！”
“怎么了？酸酸。”
“那个叫江都的坏蛋，好像跳到那个楼下面去了。”
“什么？！”
王昊不再纠结究竟该以何种话术进行广播，才能安抚平定那些年轻人，已然肿胀的燥热血液。
不出意外地意外接着意外，墨菲定律再次灵验，这场暴乱已然翻向了他最不愿看到的一页。
他在确认广播站外侧无坠落后，才飞奔下楼，直接前往对面教学楼的另一面。
“酸酸！江都他……还活着吗？”
“酸酸看不明白……酸酸不会看这个画面……”
“什么画面？转给我来看看！”
“酸酸收到！”
眨眼间，王昊眼前世界骤变，红与黑交织而成的电子界面再次出现。
他暗自惊叹：“竟然又是这个，让我一眼忘魂的全知全能页面。”
随后，王昊又疑惑问道：“酸酸，之前你不是说，主人回到身体里以后，就不能心想事成了嘛？”
酸酸狠狠点头，“对啊，主人，酸酸没说错哎。”
“那现在怎么我又能用了？”
“主人！你现在是通过酸酸才能用的啊。”
“有什么区别？”
“就是主人想的，它不知道。”
“那你知道吗？”
“酸酸知道呀！酸酸是主人肚子里的虫虫！”
“那酸酸知道以后，它知道吗？”
“当然知道啦！酸酸心想事成！”
“那我想的你知道，你想的它又知道，那怎么就我想的它不知道啦？”
“主人！你说慢点……酸酸好乱……听不明白……”
虽然此时王昊正坚持不懈地尝试于精神层面，与酸酸进行高效沟通，可其脚步并未有丝毫停歇，仍在以最大限度向下冲刺。
让人万万没想到的，第一位赶到现场的，竟是王昊这位，从对面那栋教学楼四楼广播室飞奔而来，星无火首页置顶视频的男主角。
尽管那个视频正义黑客最终没有点开，但那张封面却深入人心。
所有围观群众都记住了他那坨放荡不羁、孤傲峭立的呆毛，以及他那双和蔼可亲、充满父爱关怀的眯眯眼。
沉闷热烈的冬日阳光被马不停蹄、慌张赶来的乌云遮蔽，环境亮度由明转暗令不少玻璃心得以舒缓。
他们是真的从来都没有见过，如此不和谐的，现实场景。
这世界阴暗潮湿的那面，如果持续地暴露在空气中、曝露在阳光下，当它时刻不断地提醒人们，它一直存在，且永远无法改变，那么所有拥有最起码共情能力的普通人，都会觉得无所适从。
最先映入王昊眼帘的，是那滩血红，紧接着是夹杂其中的晦暗体液。
区别于昨夜自己的悲惨画面，江都此时所呈现的，更加不堪入目、血腥恐怖。
他的面部血肉淋漓模糊，脊椎竟维持着一种极为诡异的角度。
王昊由此推测出，江都大概率在坠落后仍紧紧绷住了核心肌肉中枢，控制着自身平衡，就这么直直、重重地用脸着陆。
这种在常人看来无比荒诞可笑、自我感动状的自残式自杀行为，此刻却深深触动了王昊。
他缓缓蹲下，轻轻坐在了地上。
他喃喃自语道：“是人都会怕死，难道他不怕吗？”
王昊不愿放过任何细节，扫视了一遍又一遍。
望着江都那仍不时从头发中渗出的淡黄色浑浊液体，他强忍住呕吐的冲动，让酸酸召唤出页面。
他从红黑界面中，看到江都身旁飘落着无数彩色碎片，它们不断闪烁着，毫无规律地消失、出现。
随着时间的线性增长，彩色碎片数量呈指数级锐减。
“那是什么？”
“酸酸说不清楚，但是酸酸以前也经常看见，都是在生命衰败以后才会出现的。”
“难道不只是人吗？”
“当然不是啦，花花草草，猫猫狗狗，就连那些不起眼的小虫虫，死掉以后也都会有！”
“可以用心想事成吗？”
“按照规定来说，是不可以的。”
“什么规定？”
“酸酸也说不清楚，酸酸就是记得不可以这样做。”
“那酸酸之前是怎么被收入打火机的？”
“是主人在酸酸好死不死的时候，用打火机把酸酸那个完整的，还没有碎落的大片片咻的一下全都吸进去了。”
“说的就好像你看见过一样。”
“酸酸真的看见了呀！”
“卧槽？怎么看到的？”
“就是用眼睛看到的啊！Byeyes！”
“刚学会的单词？”
“YepYep！”
“主人！”
“怎么了？酸酸。”
“酸酸看见了一只小虫虫，黑色的！”
“在哪呢？”
“就在江都的脑袋瓜子旁边，刚刚躲在他头发里面，酸酸竟然都没有发现！”
王昊定睛细望，毫无收获。
“主人！要用酸酸的心想事成才行！”
王昊语塞，自顾自摸了摸后脑勺，下定决心再也不随意退出页面。
他无奈地在心中默念：“心想事成。”
眼见毫无反应，少年倏尔叹气道：“酸酸的心想事成……”
一瞬间，红黑页面成功出现。
“傻猫……”
“主人！酸酸听见了哦！”
“为什么我在心里头默念心想事成就毫无作用？”
酸酸挺了挺小肚肚，“因为主人的心想事成要在意识离开身体以后才能实现，酸酸的心想事成，无论在哪里都可以成功！”
“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吗？”
“实质性？是什么意思？”
“就是本质上有什么区别。”
“本质上？本子上？”
“酸酸，你不是说自己会读心术吗？”
“主人！酸酸就是会啊！但遇到读不懂的，酸酸就自动跳过了。”
“好吧，会读心的酸酸，你就当主人没说过这些。”
“酸酸收到！”
王昊不再与酸酸拌嘴，重新将注意力集中于酸酸指明有黑色虫虫的地方。
果不其然，四处飘零的彩色碎片中，有只不断啃食周遭碎渣的蠕虫状生物，约莫自己的中指大小。
王昊尝试使用系统去分析它的具体信息，可反馈而来的仅仅只有三个大大的红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