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二章 直言匡正,不要讳言

宁国府

暮色四合,廊檐下的灯笼早已燃起,家丁在门外看守着门户。

贾珩从军器监返回,刚至花厅,就见着一个婆子从廊檐下过来,说道:“公子,西府的林姑娘在内厅里等着大爷了。”

因为昨日,贾珩和黛玉约好傍晚时过来,一同商议关于林如海之事。

贾珩点了点头,说道:“这就过去。”

下午时,他突然想起答应黛玉的事儿差点儿给忘记,不说惊出一身冷汗,但也是连忙吩咐人往锦衣府寻来了探事细情察看。

然后,林如海那里,果真出了一些状况。

贾珩这会儿沿着抄手游廊,来到内厅,只见黛玉坐在下首的椅子上,与探春一同说话,可卿则在一旁陪着元春说笑。

这几天,因为元春从宫里返回,常到宁国府来串门儿,府里的确是非常热闹。

见贾珩挑帘儿进来,众人都起身唤了一声,将一双双或明媚、或晶澈、或欣喜的眸子转将过去。

“夫君,你回来了。”秦可卿起身,近前,柔声说道。

贾珩点了点头,将身上披着的大氅递给了一旁的宝珠,凝眸看向黛玉,恰迎上一双莹润如水的星眸,轻声道:“正有关于姑父的事儿和林妹妹说。”

黛玉容色微变,讶异道:“珩大哥,可是我爹那边儿有消息了?”

贾珩道:“说来也巧,是锦衣府今天上午从南边儿以信鸽汇总而来的情报。”

元春脸上的盈盈笑意,稍稍凝滞了一些,目光渐渐生出几分关切。

这又是锦衣府,又是信鸽的……

黛玉这边厢见贾珩脸色凝重,心头则不由浮起一抹隐忧。

贾珩先宽慰说道:“妹妹不必担心,姑父没有什么事,只是虚惊一场。”

元春默然片刻,问道:“珩弟,你们说的是?”

探春接话道:“是姑父那边儿整顿盐务的事儿。”

说着,三言两语就将经过叙说了一遍。

元春玉容现出关切之色,问道:“珩弟,那姑父岂不是有凶险?”

贾珩道:“月前派了人往南省去,暗中保护着,果然那些人狗急跳墙,这一个月就出了事儿,有贼子试图通过后厨给姑父下毒,实是可恨!”

元春面色倏变,惊声道:“这……”

黛玉闻言,小脸已是“刷”地霜白一片,纤弱的娇躯不停颤抖着,身旁的紫鹃连忙伸手扶住了黛玉。

贾珩温声道:“妹妹,姑父那边儿有惊无险,这些贼子未遂于恶,就被锦衣府侦知,并予以提讯,据闻他们给姑父下得是一种慢性毒药,主伤心脉,日积月累,恐有性命之危。”

想来这才是林如海沉疴渐重,病入膏肓的缘故,否则肆无忌惮地谋害一位巡盐御史,这几乎与朝廷正面为敌。

而林如海病客死在任上,反而波澜不惊,因为在这个医学落后的时代,官员病死在任上很常见,没有疑点,官府不可能上去冒天下大不韪尸检。

但是如果暴毙就透着一股诡异,朝廷势必会介入调查,仵作检验。

黛玉玉容已然苍白如纸,贝齿咬着樱唇,凝声道:“我前不久……还收着爹爹的信,爹爹那里明明一切平安。”

贾珩看着关心则乱的黛玉,解释道:“妹妹,京城离扬州千里迢迢,姑父来信时恐还没有遇着这些事儿,这是最近两三天的事儿。”

黛玉怔忪片刻,抬起一双泫然欲泣的星眸,急声说道:“珩哥哥,爹爹那里怎么办?”

贾珩一时间倒没察觉到黛玉心神慌乱之时的称呼转换,沉吟说道:“妹妹,这等下毒暗害手段,一旦被识破,那些贼子将再难故技重施,妹妹倒不必过于忧虑,另外,明日我会递牌子入宫,向圣上陈明此事,圣人闻知,定会派人察察此案,那时上下瞩目,再无人敢行此奸邪阴祟手段。”

整顿盐务的巡盐御史,被人暗中下毒谋害,这将置朝廷威严于何地?

以天子的性情,势必降雷霆之怒。

彼时,朝廷也会选派钦差南下督查此案,纵一时查不出真相,也能使贼子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年关临近,事务繁多,真想要查的水落石出,恐怕要等明年开春之后了。

探春一脸心有余悸,说道:“珩哥哥,怎么竟这般凶险?”

贾珩道:“三妹妹,之前就说过,盐铁之利,牵涉甚广,这些人没有明着刺杀,只是下毒,已是顾忌朝廷刑威之慑了。”

探春轻轻叹了一口气,近得黛玉之前,拉过黛玉的手,宽慰道:“林妹妹,此事既珩哥哥有了防备,姑父必不会有事的。”

黛玉目光失神,“嗯”了一声,但心头忧虑不减。

元春想了想,问道:“珩弟,姑父那边儿,你既已提前料定,那圣上会不会委你为钦差南下?”

此言一出,黛玉蹙眉望去,眸光秋水盈盈,带着期冀之光。

贾珩摇了摇头,道:“我年前也抽不开身,再说此事为内阁、户部上下瞩目,暂时也轮不到我一个武官南下问事。”

除非内阁以及文官不能搞定此事,崇平帝说不得会给他派差。

黛玉闻言,原本明亮熠熠的星眸,光芒迅速黯然。

那些朝廷的官儿,她不知道,但珩哥哥如果南下,父亲肯定安若磐石,可……

贾珩道:“林妹妹放宽心罢,既有了防备,姑父那边儿起码不会出事,至于整顿盐务,功成与否,也非姑父一人之力,这是朝廷文武百官都关注的大事。”

黛玉点了点头,俏声道:“让珩大哥费心了。”

贾珩这时反而怔了下,他方才依稀记得黛玉唤他珩哥哥来着,许是听错了?

秦可卿安慰道:“林妹妹,这等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一旦有了防备,就无从作效了,妹妹不要太过担心林姑父那边儿。。”

黛玉凝睇看向秦可卿,轻声道:“多谢嫂子。”

经此一事,厅中的气氛,多少就有些沉闷,黛玉虽第得众人劝解,但还是有些愁眉不展。

秦可卿则是吩咐人摆饭。

贾珩这会儿喝了一口茶,转而看向元春,问道:“大姐姐,这两天在家中可还习惯罢。”

元春螓首点了点,道:“一切都好,姊妹们一块儿玩闹,

贾珩看着少女温宁眉眼间的轻快之色,心头也有几分感慨。

如元春,论年岁其实也不过后世刚刚上大学,虽后天的家庭教育让元春早熟、温婉了许多,但心理未尝没有一些小女孩儿的娇憨烂漫之态,只是平时掩藏的很好,不大显露罢了。

翌日,大明宫中

书房之中,崇平帝坐在御案之后,正在看着一份儿奏章,往日冷硬、沉凝的面容上,现出满意之色,其上自是王子腾关于整顿京营的奏报。

最近,科道言官也在热议此事。

言官科道,不仅关注政事,对军事改革同样保持密切关注,几乎无事不劾。

崇平帝放下奏章,转头看向一旁弯腰适逢的戴权,吩咐道:“戴权,王子腾勇于任事,赐苏锦五十匹,以资嘉勉。”

戴权闻言,应道:“陛下,奴才这就吩咐人去。”

崇平帝转而阖上奏章,拿起另外一份儿奏折,凝神看着,只是不多时,脸上就有不虞之色流露。

这是齐王的奏章,大意是,“老爹,府里财货该卖的都卖完了,银子实在是一两都没有了。”

“哼!”崇平帝冷哼一声,将手中奏章弃置于御案,威严、冰冷的声音在殿中响起,“齐王上了奏章说府中匮银,日用开度,几不能维持,戴权,内卫那边儿怎么说?”

显然,在崇平帝眼里,齐王嘴里就没一句实话。

戴权垂下头,低声道:“陛下,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听说齐王爷都要变卖宅邸,还有王妃的首饰,凑齐银子。”

“这个混帐东西!”崇平帝面色铁青,怒斥道。

垂眸再看着手中的奏章,目光阴了阴,半晌之后,拿起朱笔在下面画了个圈儿,算是允准了齐王所请。

“让人把他的奏章,送到府上去。”崇平帝将奏章狠狠扔到地上,冷声道。

虽是奏章,但其实并未走通政司,否则定要闹得沸沸扬扬。

事实上,这两个月,齐王疯狂变卖家资,但终究还没将银子凑齐,在盐商的暗中襄助下,只堪堪凑了四百八十万两。

此刻的崇平帝,自是觉得实在榨不出油水了,这才允准所请。

总不能真让齐王把王府卖了,去睡大街,让自家儿媳妇儿将首饰变卖了。

天家颜面何存?

这边儿,戴权弯腰曲背拣起奏章,转身吩咐着一个太监去传旨去了。

崇平帝面色重又恢复淡漠,又拿出一份儿奏章批阅着。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内监从殿外进来,尖细的声音响起,道:“陛下,云麾将军递了牌子入宫,求见陛下。”

崇平帝闻言,面色怔了下,放下手中的奏章,脸上重又现出一抹笑纹,说道:“宣。”

不多时,身着二品武官袍服的少年,举步进入书房之中,立定,向端坐在御案之后的帝王,拜见行礼。

“子钰平身。”崇平帝笑了笑,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问道:“子钰刚刚班师回来,怎么不多歇息一段时间?”

他昨天听密谍来报,前日贾珩就已坐衙视事,昨日似又去了军器监。

贾珩说道:“圣上,臣在家中也无多少事,于臣而言,忙于公务反而充实一些。”

崇平帝点了点头,微笑道:“这次进宫想来是有事禀告了。”

贾珩拱手道:“臣现有紧急事务,禀告圣上。”

“紧急事务?”崇平帝凝了凝眉,面上笑意缓缓敛去,静待其言。

贾珩道:“臣昨日得悉扬州来报,扬州盐院的林御史,为贼子下毒暗害,好在圣上威德庇佑,贼寇未遂于恶,形迹大现。”

说着,将手中的条陈,躬身呈给了崇平帝。

崇平帝从戴权手里接过条陈,凝神看着,少顷,脸色渐渐阴沉如铁,“嘭”地一拍书案,沉喝道:“这帮乱臣贼子,焉敢如此胆大妄为?竟如此肆无忌惮,谋害朝廷命官,无法无天,眼里还有没有朝廷!”

贾珩静静看着崇平帝发怒,面无表情。

天子愤怒,完全可以理解,但愤怒无济于事。

崇平帝深深吸了一口气,冷硬面容上恍有冰霜薄覆,目光熠熠地看向贾珩,心头有些惊异。

眼前少年提前一个月就有所预测,并提醒他暗中布置人手保护,这料事之能,诚为智谋之士。

崇平帝沉吟片刻,夸赞了一句道:“子钰,如非你之前提醒于朕,暗中派人南下相护,几让这些宵小成事!”

贾珩道:“圣上过誉了,如今当务之急,还是如何对待此事,臣以为革盐法之弊,已到了关键之期。”

崇平帝默然片刻,问道:“南下锦衣卫探事可曾查明是哪些宵小所为?”

说着,猛然想起一事,转而看向一旁的戴权,道:“朕不是让你派内卫南下护持林御史,如何现在还未有音讯?”

戴权一时被喝问着,心头一凛,噗通跪下,请罪道:“奴才这几日疏忽大意,还请陛下降罪。”

因为内卫所要监察的事务太多,有许多优先级都在南省之上,比起锦衣府的探事,自是要延迟一些。

但戴权此刻却不敢辩解。

贾珩斟酌着言辞,朗声道:“圣上,臣以为,当选派重臣南下,严查此案,以防再生事端。”

崇平帝点了点头道:“子钰所言不错,朕待会儿召见内阁,南下派钦差督办此案,杨阁老前日还说,要派钦差南下,整顿盐务,如今正好两事并行。”

贾珩道:“圣上圣明。”

崇平帝面色阴沉片刻,转而问道:“你如今在京营,可知王子腾整军方略?”

贾珩道:“昨日就听到整军之事,王节帅已有通盘谋划,目前有条不紊,不过臣觉得事重则缓,事轻则急,非必要还是稳扎稳打为妥。”

崇平帝目光似有振奋,说道:“朕看了王卿的奏疏,雷厉风行,面面俱到,想来开春应能为朝廷整顿出一支敢战之兵。”

贾珩闻言,也不再说什么。

他该委婉提醒的已经提醒过了。

崇平帝转而问道:“前日,你到了皇后那边儿。”

贾珩心头一凛,连忙道:“娘娘召见微臣赴宴,说是魏王明年开府视事,要至五城兵马司观政。”

崇平帝想了想,面色看不出喜怒,道:“然儿喜好武事,朕让他先至五城兵马司先历练历练,你们虽为同龄,但你素来老成谋国,而他性子急躁,你也多多指点指点他。”

自家儿子的教育,也不能真的一点儿都不管。

“臣不敢。”贾珩面上现出受宠若惊之色,拱手说道:“魏王殿下为天潢贵胄,风仪俨然,聪颖过人,臣德薄才拙,不敢自不量力。”

崇平帝不由失笑,看向那忐忑不安的少年,道:“朕的孩子什么性情、能为,朕还是知道的,子钰不要顾忌什么,如他有不矩之处,你要直言匡正,不要讳言。”

贾珩面色微顿,心头闪过一丝疑惑,感慨道:“圣上胸襟,天高地厚,臣佩服。”

帝王心思莫测,说着让他带带儿子,但距离如何拿捏,如何摆正自己的角色定位,这些需要自己去揣摩上意。

崇平帝面色默然,目光失神片刻,心头思绪万千。

虽他也才四十出头儿,但后继之人也需得着手培养一些了,如果魏王有王者之姿,立嗣以嫡,也能减少许多风波。

但历朝历代,太子早立,易成众矢之的,心怀鬼胎者蒙蔽圣聪,离间天家之情,他也不能一直保持不信。

那就索性先不立,然而再观诸子品行、禀赋。

只是,谁又能理解他一番苦心。

念及此处,也不由有些心灰意懒,看向对面的面带恭谨之色的少年,心头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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