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一章 贾政:好孽畜!取棍子来!

荣庆堂中,随着凤姐吩咐一声“开宴”,众人就作势起身,打算前往一旁的小厅用饭,彼时,已见婆子、丫鬟端着各色菜肴,于屏风之间,往来憧憧。

终于有人发现了宝玉的不对,宝玉此刻痴傻原地,目光怔怔望着黛玉,不言不语,那张宛若中秋满月的脸盘上,两行眼泪在脸颊上无声流淌。

事实上,宝玉对黛玉的感情,不仅仅是自小青梅竹马,还多少有一些别样的意味,否则,也不会于初见之时就摔玉,取小字。

可以说比起迎、探、惜等一众金钗,黛玉在宝玉心头都有着一份儿不同的地位。

故而在此刻“误解”黛玉“移情”之后,宝玉就觉得丢了魂儿一般。

当然,此刻的宝玉,还并不知道什么原因。

“二爷,去用饭罢。”袭人玉容带笑,在一旁轻声唤着,拉了拉宝玉的胳膊,但半晌过去,却见宝玉纹丝不动。

见状,袭人心头涌起一股不妙,面色渐渐苍白,急忙唤了一声:“二爷,你这是怎么了?”

这时,王夫人闻听这边儿动静,就是迅速转过头来,见得宝玉目光出神,呆立原地。

心头一惊,面色倏变,转身上前,就是伸手拉起宝玉胳膊,却发现恍若老树生根,根本拽之不动,一颗心就往谷底沉,急声道:“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要吓为娘啊?”

但见宝玉眉眼出神,恍若泥雕石像,纹丝不动。

王夫人吓得眼泪都出来了:“我的儿,你若是有什么事,为娘该怎么办啊。”

贾母这边儿同样转头见宝玉痴傻原地,“咯噔”一下,一张苍老面容上满是悲戚,快步上前,轻声说道:“我的宝玉,这是怎么了?”

贾珩也是面色微顿,回头去看宝玉,却不知又搞什么幺蛾子,打量片刻之后,就是凝了凝眉。

这回倒是不摔玉了?

改装痴卖傻了。

事实上,自上次宁国府之后,被打断施法的宝玉,哪怕是写观后敢,也都没有再在贾珩面前摔过玉了。

道理很简单,小孩子在撒泼打滚儿不管用的时候,他们就很少再用相同的招数。

“我的宝玉,快请郎中。”贾母此刻哪还有什么宴请贾珩的心思,就是连忙唤着一旁的面色复杂的凤姐。

凤姐柳叶眉下的丹凤眼眨了眨,目光沿着宝玉的视线,溯及黛玉身上,心思电转之间,就有几分恍然,轻声道:“老祖宗先别慌着唤在郎中,宝兄弟他心思定是弯在哪儿了。”

贾母面色狐疑,看了一眼凤姐,然后猛然瞧向黛玉,诧异道:“是玉儿……”

此言一出,王夫人、李纨等人,都是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黛玉。

黛玉:“???”

这又关她什么事儿?

方才她就没和宝二哥说话……

湘云这时,近得前去,伸出小手在宝玉眼前晃了晃,英气的眉蹙了蹙,道:“爱哥哥,你盯着林姐姐做什么?”

然而……

宝玉却是一言不发,在湘云晃了下胳膊后,少顷,才从口中吐出三个字:“林妹妹……”

王夫人闻言,心头一凛,就是抬起头,将一双冰冷、漠然的目光看向黛玉。

她这个外甥女,和她当初的小姑子一样,都是……惹祸精!

贾母则是面带疑惑,急声道:“你林妹妹究竟怎么了?”

宝玉却讷讷半晌说不出话,只在口中反复说着“林妹妹”三个字。

不能难为宝玉,因为宝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黛玉被荣庆堂中一双双或冷漠、或审视、或狐疑的目光盯着,脸色早已苍白如雪,心头涌起酸涩,轻轻垂下螓首,沉浸在记忆深处的久远一幕现出。

初上神京,同样在这荣庆堂中,宝二哥一言不合,就将玉摔在地上,彼时人群,唯她坐在椅子上,无助、惶恐……

黛玉手中拿着手帕遮着那张白纸如曦的小脸儿,眼圈不知何时,就有些泛红。

探春敏锐察觉到少女心头的无助,英媚的眉眼中蒙上一层忧色,在一旁握住黛玉的手,似乎在给予着鼓励。

荣庆堂中一时陷入诡异的安静。

然而就在这时,荣庆堂中忽地传来一声清咳,这一声咳嗽,却好似冬日之阳,将整个荣庆堂凝结的冰寒气氛驱散一空。

贾珩神情沉寂,行了几步,站在宝玉面前,恰好隔断着宝玉痴望着黛玉的呆滞目光,面色淡漠,伸出了右手,比划两个手指,在宝玉眼前晃了晃,清声道:“宝玉,这是几个?”

贾母、王夫人、凤姐、李纨:“……”

探春、迎春、惜春:“……”

黛玉:“???”

心头一抹凄苦与无助都稍稍消散,一张粉腻的俏脸涌起血色,星眸熠熠地看着那人。

王夫人面容刷地笼起寒霜,说道:“珩大爷,你什么意思?当宝玉是疯了傻了不成?”

凤姐一听王夫人之言,暗道一声,坏了,连忙笑着打了个圆场,道:“珩兄弟,你见多识广,是不是看出了宝玉身上的什么门道?”

众人闻言,都是心头一愣,齐齐看向那少年。

贾母凝眉,说道:“珩哥儿,这是……”

说着,不动声色地扯了扯王夫人的衣袖。

“这口不能言,双目发直的症状……看起来倒像是中风。”贾珩面色淡漠,徐徐说道。

贾母:“……”

其他人都是面面相觑。

探春凝眉道:“珩哥哥,医书上说,中风不是上了年纪之人才有的吗?”

凤姐面色古怪,看着对面少年一本正经的模样,丹凤眼中涌起一丝狐疑,她怎么就觉得像是在冒坏水呢?

“不管是不是中风……”迎着一众目光,贾珩凝眉说着,忽地在宝玉耳畔,猛地沉喝道:“来人,去唤政老爷过来。”

宝玉吓得一哆嗦,恍若打了一个激灵,向一旁行了几步,看向黛玉,说道:“林妹妹,伱和珩大爷顽儿,不和我顽儿,咱们从小一桌吃,一床睡,他是后来的,你怎好为他流泪而疏远我呢。”

荣庆堂中众人闻言,都是面面相觑,被这话唬得一跳一跳。

王夫人面容阴沉,目光瞥向已是面色惶恐不安的黛玉,心头生出厌恶,果然是这个惹祸精。

黛玉一张妍丽的脸蛋儿已是霜白一片,迎着一双双目光的注视,只觉心头凄苦、伤心。

宝二哥究竟在胡说什么啊?她什么时候和珩大爷顽?还有什么为他流泪,宝二哥……

当着这么多人面,你说这些,让她的脸面往哪放?

此刻众人不仅仅看着黛玉,也有那狐疑的目光瞥向一旁的贾珩,不由在心头胡乱猜测,这一下子就反映在面部表情上。

“呵呵……”贾珩脸色阴沉如水,冷笑一声,却不说话。

心头也生出一股荒谬之感,宝玉这话是说宝钗的吧?

然而,这一声“呵呵”,却在荣庆堂中恍若数九凛冬的寒风。

贾母一听这声冷笑,心头就是一沉,急声道:“珩哥儿,你别恼,小孩子说着玩儿,没个高低深浅的。”

不仅是贾母心头“咯噔”一下,就是王夫人也是心头一寒。

因为……怒极反笑!

不是荣庆堂中当事人,无法形容那种凛寒刺骨的气势,空气温度突然下降几度的感觉。

这不是普通的少年,是神京城中炙手可热的权贵,前天才刚刚在宁国府中兴起一场血腥杀戮!

握天子剑,掌生杀之柄,起居八座,一呼百诺的爷们儿!

凤姐瓜子脸也是一白,连忙笑着说道:“老祖宗,许是因为今儿个打醮,没有带着宝玉,宝玉才说林妹妹不和他顽?两个人在一起一块儿长大,您也知道,一日不见就闹着别扭,这也不是一回二回了。”

贾母闻言,面色变幻了下,叹了一口气,看着宝玉笑道:“宝玉,今儿是你珩大哥带着你妹妹去打醮祈福,哪里就疏远你了?”

黛玉这时候,盈盈上前,缓行几步,恰恰站在贾珩身侧。

少女罥烟眉下的熠熠星眸,静静看着宝玉,轻声道:“宝二哥,我方才只是想着,过几天就是重阳节,想着扬州家里了,一时伤心,不是为谁落泪了呢。”

这话说的也算是贴切,众人闻言,都是唏嘘感慨,就过来劝宝玉。

贾珩听着都是暗暗点头。

应是三清殿中,黛玉在受他劝慰之后,将话听进去了,这才想好的说辞。

不管如何,这话落在谁耳中,都挑不出任何理来。

至于方才黛玉为何暗自垂泪,他也隐隐有几分猜测。

多半是王夫人那一番狐媚魇道的话,让黛玉自行“对号入座”,心生黯然。

宝玉这时闻听这番解释,先是一愣,继而心头大喜,一张宛如中秋满月的脸盘上转悲为喜,说话间,就要伸手去拉黛玉的胳膊,告恼道:“林妹妹,是我糊涂了,我方才看错了。”

凤姐笑着缓和气氛,说道:“老祖宗,您看看,瞧见了没有?他们两个一块儿吵闹,从小到大哪一次不是这样?”

贾母也是欣然笑道:“他们两个自小玩闹惯的。”

恰在这时,贾政却是过来荣庆堂,听到里间的动静,快步走来,一入屏风,见得宝玉仍是呆呆站在那里,一群人围拢着劝说的劝说。

而不远处站着的贾珩,面色阴沉,神情默然。

贾政如何还不知出了什么事,定是宝玉性情顽劣,又是闹出是非来。

贾政只觉一股邪火直往脑门窜,一张儒雅、白净面容已然脸色铁青,沉喝道:“好孽畜!给我取棍子来!将这混帐东西打死了账!”

贾母、王夫人、宝玉、凤姐:“……”

荣庆堂中,赫然一静。

然后,外间就有小厮去取棍子。

宝玉闻听沉喝,恍遭雷殛,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打眼看见贾政面上涌起“杀气”,一时间就是脸色惨白,吓得转身就跑到贾母身后。

贾母这边厢,搂着瑟瑟发抖的宝玉,只觉心疼坏了,看向贾政,苍老面容上现出惊色,说道:“你要做什么!”

“母亲,你今儿个再别拦着我,今儿我非要打死这个不成器的畜生不行!”贾政愤愤说着,撸起袖子,恰在这时,外间的小厮已递来了棍子,一把接过棍子。

“过来!”

贾政面带煞气地向着宝玉吼道。

宝玉此刻已是吓得如鹌鹑一般,向着贾母怀里缩去。

贾政怒哼一声,拿着棍子,就是向宝玉逼近着。

“你今儿个连我也打死算了。”贾母见状,面色大变,已然气得浑身颤抖,又气又怒说道。

贾政手中拿着棍子,刚刚行得近前,闻听此言,一张儒雅面孔青红交错,无数次如此,无数次……

贾政脸色渐渐苍白,颓然道:“母亲,你是要逼死儿子啊……”

说着,只觉胸口发闷,身形晃了晃,似是向一旁栽倒,贾珩皱了皱眉,连忙快步上前,搀扶着。

荣庆堂中众人都是发出一声惊呼。

王夫人见贾政气得脸色苍白,已然泪流满面,跪坐在地上,抱着贾政的腿,哭泣道:“老爷,宝玉究竟犯了什么错,你要打死他,还气成这样……”

贾母见贾政那副样子,也是不忍道:“好好的父子,怎么就和仇人一样呢,宝玉怎么就将你气成这样啊。”

贾政说道:“一天天不学好,你们刚才就是一味纵着他!现在珩哥儿都觉得他没救了啊,一旁冷脸不语……”

王夫人、贾母:“……”

李纨、凤姐、探春都是面面相觑。

这个理由……

贾母叹了一口气道:“方才,是宝玉和玉儿他们兄弟姊妹闹别扭,宝玉小孩子说话没个轻重的,珩哥儿恼……”

凤姐闻言,心头一沉,就是一愣。

却在这时,只听传来一把清朗的声音,响起在荣庆堂中:“老太太这话说的,我会和他一个小孩子一般见识?”

贾母闻言,一时语塞,方醒觉失言。

却见那时,那少年朗声说道:“方才只是觉得心寒齿冷罢,想我宁荣先祖,何其了得,如何生出这等痴顽如石、无情无义的不肖子孙来?!”

众人闻言,心头都是惊惧莫名,齐刷刷地看向那素衫少年,

凤姐只有一念,珩大爷这次是真恼了!

贾母闻听此言,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她几乎都快忘记了,这位的性情,刚强不可轻辱!

贾珩面色平静,沉声道:“林姑夫为科甲探花出身,如今远在扬州巡盐,林妹妹至神京离居,倏然已有数载,不能与父共叙天伦之乐,又少母亲在旁呵护,望其所长,在荣府中形单影只,茕茕孑立,虽有老太太施慈爱于她,然老太太也上了春秋,难免也有疏漏之处……宝玉,你痴长一岁,如你所言,与林妹妹朝夕相伴,一同长大,然而,你动辄负气使性,不分初一十五,装疯卖傻,痴顽愚呆!何曾有长兄爱护过幼妹的心思?况二老爷严父目光殷殷,望你成才,你却一味躲在后宅厮混,东躲西藏,毫无担当!纵生而衔玉又如何,不过是痴顽如石,无情无义罢了!”

情不情的宝玉。

道一句痴顽如石,无情无义,毫不为过,说什么爱惜女儿,都盖不住毫无担当四个字!

金钏、袭人,黛玉,宝钗,湘云……哪一个不是如此?

“昨夜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说的又是谁呢?”贾珩念及此处,眸光幽幽,面容霜冷之意寸寸覆起。

而贾珩此言一出,荣庆堂中都是无不心头一惊。

宝玉此刻从贾母怀中抬起一张中秋月明的脸蛋儿,心头剧震,只觉字字如刀,扎在心上,脸色苍白。

他负气使性,装疯卖傻?

他东躲西藏,毫无担当?

他痴顽如石,无情无义?

这……不,不,他不是这种人!不是的……

黛玉在一旁听着,已是红了眼圈儿,垂下星眸,泪珠盈睫,一旁探春就是伸手紧紧握住黛玉的玉手,轻声宽慰道:“林姐姐。”

如果说先前的隐士、卿士之辨,是刺破宝玉的面纱!

那么这一次,几乎是将宝玉的底裤颜色都给示之于大庭广众,就等着来日印证,底裤全部扒掉,露出那孱弱、幼小的人格!

贾珩沉声道:“你但凡存着一些男儿担当来,就过来搀扶搀扶你爹和你娘,你爹为你气得浑身颤抖!你娘为你哭天抹泪!”

贾政此刻浑身颤抖,一半是气得,一半是激动。

至于王夫人,则是捎带脚儿。

“混帐东西,还不过来!”见宝玉迟疑在原地不动,贾珩面露煞气,目光湛然,锐利一如剑芒,沉喝一声,如春雷猛绽。

宝玉吓得一哆嗦,腿下不受控制一般,向着贾珩挪来,伸手搀扶起王夫人,紧紧垂下头。

这一幕,不得不说,不论是落在贾政眼中,还是贾母眼中,都有一种赏心悦目、老怀大慰之感。

没有孩子的人,是体会不到那种感觉,不成器的孩子,突然懂事一点儿的感觉,那种惊喜和欣慰。

而这一切,又谁带来的?

“二老爷,棍棒底下,实则难出孝子,宝玉这个性子,唉……”贾珩叹了一口气,说道:“咱就不说他科举功名,为官作宰,就是来日,但凡有一分为人子、为人兄、为人父的担当来,二老爷就没有白生这个儿子。”

贾政闻言,只觉说进了心坎里,窝在心头的一股郁气渐渐散去,泪眼纵横,心头百感交集,感动道:“子钰啊……”

这等谆谆教悔,言传身教……

贾母同样面色变幻,默默地看着那少年,心头什么怨怼之气,一点儿都没有。

说句不好听话,但凡是个明白人,说不得会说一句,珩哥儿,这个儿子你来教罢。

黛玉更是止住了哭泣,静静看着对面的少年,罥烟眉下的星眸,粲光隐现。

无他,这种人格光辉、行事气度,简直让人心神有一种说不出的震撼,那种其道大光,正道直行的感觉。

严厉时如雷霆霹雳,当头棒喝,和煦时又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训宝玉,言辞严厉却殷切在望,劝贾政,言辞和煦却诚挚动人。

尤其斯人所言,哪怕不为官作宰呢,让宝玉拿出一些为人子、为人兄的担当来,这话说得,但凡父母听完,都要热泪盈眶,点头称是。

更不用说,贾珩不是简单地训斥宝玉一通了事,而是在点化这颗顽石,让宝玉过来搀扶贾政、王夫人,更是神来之笔,感人肺腑。

这种教育方式,加上先前的言传身教,那种人格魅力……

傅秋芳同样美眸焕彩地看向那少年,方才还觉闹了一场,对着所谓荣宁二府家风大失所望,但此刻却有一种心神颤栗,不虚此行的感觉。

“这位珩大爷,不愧是写出三国这等鸿篇巨制……慷慨豪迈,性情中人。”

探春早已目光抽不离地看着贾珩,芳心轻颤,一张明媚的脸蛋儿,已是嫣红若海棠。

纵然,按着原著的命运轨迹,敏探春出嫁,也是喊了赵姨娘一声娘。

黛玉则是将一双熠熠星眸看着那少年冷峻、削立的侧脸儿,心头思量着方才贾珩说她离京而来的话。

说来可笑,如果按着原著的命运轨迹,宝玉哪怕是来日黛玉父亲亡故之后,都未必说过这等暖人心的话。

因为宝玉对生死的看法,颇有佛道的超脱心态,但恰恰是与世俗之间的天伦感情是不能兼容的。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感人肺腑者,唯情而已矣。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