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被遗忘的玩笑
出了咖啡厅,来到不到三十米的片场,这里原本是个紧挨着咖啡厅的一家花店,但原先的鲜花摆设就很常规,经过了美术组的置景,将演员置于其中,就感觉是被鲜花簇拥着一样。贺天然跟随助理走过来,朝着站在摄影机后偷着笑的余晖喊道:“拍个背影而已,余晖你小子自己不上?”“可能是贺导儿你的背影要显得英俊些。”正在调整灯光的蔡决明回应一句,一旁的余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眼睛朝一个方向瞟了瞟,贺天然朝着他的视线看去,正见坐在花朵簇拥之中的温凉正撑着下巴看着自己。有了之前的那番冲突,再次面对这个带着刺儿的美人,贺天然顿觉几分头疼。也不知怎么搞的,温凉给自己的表现与举动都像是老友相见,但两人的对话一直都没对上轴,贺天然又仔细回想了一番,确认两人在高中时期是真没那么熟……这要是自来熟,攀关系,也不至于编造一出不存在的故事吧?“就拍一个聊天的情景是吧?不需要收音?”贺天然站边上没着急入场。“对,不需要收音,贺导你就坐在温老师对面就行,等会你们就随便聊些什么,说些水词儿,我们就自己抓些特写或近景,拍不到你的脸。”陈摄影搬动着机位,等着蔡决明定好光就准备开始。“好的……”贺天然感觉到温凉一直在看着自己,心里莫名发毛,他硬着头皮走到这位带刺美人的对面,保持平静地坐下。温凉的视线跟随着他的动作落定,然后好整以暇地端起桌上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咳。”贺天然咳嗽了一声,双手整理了一下外衣,然后不自然地翘起了腿。“贺导儿,你坐正对着温老师啊,你这样侧着,挂背镜头就要露脸了。”余晖在监视器后说了一声。“……啊,我知道我知道,我看你们还没拍呢嘛。”贺天然尴尬地解释了一句,僵硬地扭转了身子,与温凉来了个面对面。“贺导这是紧张?”温凉眼睛眯着一个月牙儿,玩味地道出一句。“……不紧张不紧张,可能就是突然来到镜头之前有些不适应。”“听说贺导也是咱们电影学院的,是导演系研究生吗?”“嗯,没错。”“那就奇怪了。”“怎么了吗?”“我也有几个导演系的朋友,他们说导演系一直都有表演课的啊,怎么本校的研究生,突然拍一场随便聊天的戏,业务能力都能这么水了呢?”“……”一瞬间,片场鸦雀无声。所有人听见这句嘲讽意味拉满的话语,脸上都惊呆了。怎么的啊……这贺导儿跟温凉老师之间,有私人恩怨呐?火药味儿这么浓。贺天然眉头跳动了几下,熟悉他平时片场工作风格的伙计们都屏住了呼吸,一下是脊背发凉。别看贺天然这时好像文质彬彬,对待剧组人员有商有量的,客客气气,但这完全是出于今天这条片子不是他在拍好吧!这一点余晖可是最有发言权的,想当初在《心千结》剧组跟着当执行导演的时候,他可没少挨贺天然的骂,而且不光是他,拜玲耶都被他骂哭过好几次,好歹对方也是先踏足影视圈的前辈,更是同校的学姐,贺天然骂起人来是一点情分都不留,而且他骂人还特别刁钻,就一直点你的痛处跟软肋,直到要么你就把弱点收起来,要么你就直接爆炸哭出来……这下真是……只能说白头鹰真不是白叫的。余晖咽了咽口水。这温老师也是,刚才硬是提议叫贺天然出来跟她搭戏,说什么两人是老朋友,顺道可以聊聊天,自己也自然些……合着老朋友就这么聊天是吧?只见贺天然愣了几秒,捞起自己的衣袖,慢条斯理地将腕表取了下来放在桌上,他没有先去理会温凉的讽刺,而是侧过头,问着蔡决明跟陈摄影。“桌上的东西,会拍到吗?”“呃……导儿,我、我这个景别会带到……我调整一下?”陈摄影忽然有些结巴。“不用,是桌上有一点空了,美术来,找盆花来放在桌上,最好是透明玻璃装水的那种长颈瓶,还有来个道哥,帮忙去给我端杯咖啡过来,这样看起来对称一些,要不然她有我没有就感觉画面很怪,谢谢。”贺天然吩咐完,整个剧组瞬间开动,没人敢耽误,温凉一顿,没说话。很快,工作人员准备好贺天然需要的东西,美术老大手里拿着几簇样式各异的鲜花给贺天然看了看,最后他选定满天星跟风信子两种不那么抢眼的花朵装点在了一起,往两人中间桌上稍后的位置一摆,陈摄影的镜头之中果然是鲜活了许多。“可以吗,余儿?”贺天然不忘征询了一下余晖这个正牌导演的意见。“可以的哥,你们聊你们的,我们这边摄影机一直roll着就不喊开始了,结束了叫你们。”“好。”摄影开机,即便这几个镜头不收音,现场也没人敢说话了。忙完一切,贺天然重新正视温凉,他回到正题,笑了笑:“温老师,我是不是之前哪里有招惹过你啊?如果有的话,我可以跟你道歉。”别人畏惧贺天然,但温凉却是第一次跟他合作,而且姑娘心性也高,没想着服软,她缓缓身体前倾,双手自然交叠在桌上。“贺导,你说你都不记得了,你道什么歉呢?”片场众人的耳朵都竖起来跟天线一样,生怕是听漏了两人接下来的对话,即便他们现在啥都听不懂,可是这种女艺人跟导演之间的辛秘,听不懂也能感觉到刺激啊!“你不说,我怎么记得呢?”“我说了,你不认啊。”“那如果真是发生过的事,我肯定认啊,但我想这真的可能是个误会。”“好,你又来了是吧……”贺天然的一再否认让温凉脸上闪过一缕愠色,她思索了片刻。“那我说关于你的几件事,你要老实回答我。”“可以。”男人想也不想,温凉直视着他的双眼,开口说道。“你最喜欢的电影是《燃情岁月》对吧。”“……”贺天然心中莫名一跳,这个场景真是不知道在哪里见到过,他如实回答道:“没错,这部电影我是在很多采访的场合里都有提到过的。”温凉又道:“那你说你最喜欢的漫画是井上雄彦的《浪客行》,这是能对上你密码的存在,怎么样,现在这个密码还能对上吗?”“……”如果说贺天然因为做了这行,时常会被问到一些关于电影的爱好问题,被人知道也不稀奇,那么关于一些小众的爱好,知道的人就很少了。“我用里面的人物,做过我的微信头像。”贺天然猜测应该是温凉跟自己在某个微信大群里有过交流,通过头像来判断出的这一点,毕竟电影学院的明星校友群有他们,港城的电影人同盟群也有他们,甚至是珠光巷影视园区吹水群都有六七百号人,什么艺人导演编剧,统统都在,只是相互不认识,不熟而已。所以说这个圈子就这么小,想要认识一个人真的不难。不过温凉鼻腔里发出“嘁”的一声鼻音,先不说她会不会关注这些,这个推测显然是有些勉强的。“也不知道当初是谁中二兮兮的说出的这些爱好,现在是铁了心改密码了,看来我说你最喜欢的歌是五月天的《如果我们不曾相遇》你也一定会找别的理由搪塞我的,对吧。”温凉觉得扫兴,双手一推,整个人朝着椅背后仰而去,这种在明星艺人脸上很少出现的负面情绪,被摄影机如实拍摄了下来。贺天然沉默了几秒。温凉说的东西确实都击中了他心中的偏好,如果只是碰巧知道一个还好,但现在竟是一连中了三个,贺天然虽然也算半个名人,但并不是那种偶像爱豆要把自己的喜爱分门别类地暴露给粉丝的人,所以网上几乎也查不到这些资料。能知道他这些爱好的人,注定是非常了解他,甚至是自己亲口告诉过别人的事。可是这种事,自己不会不记得啊……“温老师,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什么?”只听男人沉声道:“为什么你会执着于我们之间是否认识呢?”“……”这句话刚一问出口,还没等到温凉的回答,贺天然的余光之中,就感觉街道旁边的某个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反射着阳光,亮了一下。而当他转移视线望过去的时候,那里却是一片阴影,什么都没有……“不是我对你执着,是我这个人,本来就对认定的事很执着……”温凉似乎真的有些接受眼前这位“贺天然”忘掉了曾经他们一同旅行的这件事实了,如果他真的记得,就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那一年在雾气弥漫的玉龙雪山上,对方见过自己执着的样子。并且,也懂得自己的执着。可能每个人在长大之后,都会经历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说是奔赴人生的下一站,但在下一站,当初的朋友们是否还能同行,这是犹未可知之数。最近几年,温凉也见识了许多分道扬镳,各奔前程的事,那次的雪山之行,正因在贺天然身上……或者说小甲的身上,她与对方在短暂的相处过程中,感受到了那种山不转我转,没办法也要想办法实现自己心中所念的偏执。这种偏执,跟自己一样。所以,温凉才会格外重视这份短暂的友谊。她觉得他们应该是一类人。有一个能不嫌麻烦,不嫌累,在行动与步调上能达到一致的朋友真的很难得,即便当初那个失恋男同学的故事,好像只是一出为了搭讪而刻意营造出的恶作剧……但人生很多时候就这样吧,曾经一起同行过的人,一个没有放手,一个没有松手,可手中的线终究还是断了,不明不白,没头没尾。如今还能说什么呢,真的遗忘也好,还是故意不记得也好,成年人在社会上这种事情多了去了,而且在这个圈子里,真的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我不是对你执着……是我这个人,本来就执着。这是温凉给出的答案。贺天然突然之间无言以对,因为他能感受到温凉此刻说出这句话时,心里带着的那种笃定情绪,这不像是骗自己……“贺导儿,好像我也认识你呢,应该是在四年前吧……”这时,一旁的蔡决明在拍完一个镜头后,插了一句嘴。贺天然与温凉同时看向他。蔡决明皱着眉,回忆道:“呃……我记得是快毕业那一会吧,具体日期我忘了,反正就是温凉乐队解散那天,当时白天我们正在拍毕业作品呢,当时我跟前女友闹别扭,影响了拍摄进度,然后刚巧碰到一穿西装的哥们帮我拍了一下,原来别人是被我们拉来客串的……欸!!贺导,那人就是你吧,我是说我看你怎么这么眼熟呢!当时你还被凉姐拉出去吃饭了!”贺天然也惊了:“有这事儿?!”“有!”蔡决明重重点头。“四年前的事儿……有点遥远啊……如果是毕业那会的话……”贺天然一时也理不清楚,不过四年前的那个节点还是能记清的,毕竟那是自己从金融转行影视,确立人生目标的第一年。他转过头,对着余晖确认了一句:“余儿,你还记得四年前,咱俩参加大学生微电影大赛,去电影学院刺探情报的事儿吗?”这件事对余晖来说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转折点,他想了想,从监视器后面伸出个脑袋,回答道:“记得,两次嘛,一次你自己去的,一次我们两个一起去的。”“啊?不是一次吗?就我们两个一起,我没单独去过啊。”哪知余晖摆摆手,确认道:“不可能,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在图书馆值班呢,你正好离职,我邀请你来帮我们拍微电影,你说你要考虑一下,顺道去电影学院看看别人正经专业的学生是怎么拍东西的,然后你自己就打探去了,等到第二天,你回来答应我,我们才又去了一次。”“是吗?我那天穿西装了吗?”贺天然追问道。余晖挠挠头,很是为难,“这、这我哪记得住啊……但确实有那么一事儿,你毕业那会嘛。”得,这下贺天然是彻底迷糊了,而这种情景在温凉看来,就是一种连同伴都漏了泄,还是强行硬凹的劣质表演。“那天你来看了我的解散演出,而我唱了你最喜欢的歌,知道为什么吗?”“为什么?”“因为我实现了一个你的玩笑。”“……玩笑?什么玩笑?”温凉最后一次耐下性子,一字一顿,目光认真地提醒道:“你说,你叫贺天然,你二十二岁了……你猜,你下一句话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