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半人生(四)

“……”随着真相被缓缓吐露,与贺天然已然麻木疲惫的神情不同,曹艾青的表情从一开始对待此事的谨慎凝重,一点点转变成惊愕震悚。洗砚池的湖面波光粼粼,阳光撒下万点碎金,好像修罗战场结束后的阵地,显得格外宁静。像是来自灵魂深处的下意识举动,曹艾青的头缓缓摇动,尽管扭动的幅度极小,但反应出来的否认姿态,却极其浓烈。“贺天然,你在骗我……”男人深吸了一口烟,吐出了淡淡的雾。“艾青,我知道你暂时接受不了这些,先坐下来吧,我们都……休息一会吧。”他的嗓音沧桑又无助,听上去就感受是命悬一线,自身都难保的垂死状态,但此刻,却成为了曹艾青知道真相后,唯一的慰藉。女孩缓缓坐回了原位,两人之间的气氛,为之凝固。过了半晌,曹艾青缓缓问道:“这个世界的温凉……去哪了?”贺天然低沉道:“不知道,不过我想,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你怎么做到的?就是去爱她?”“没错,就是去爱她……跟我在一起就是阿凉的夙愿,当夙愿渐渐达成,她就会逐渐忘记我,这就像是一种此消彼长的耦合效应,我越去爱她,就会促使她忘记得越多,从一开始的死也在一起,到只要去一趟雪山就能得到的满足,她心中的执念弱了,也就可以从这个地狱中解脱了。”曹艾青思索道:“这只是你个人的推断?就像你之前猜测的那样,你说轮回是一张网……”贺天然点点头:“没错,这个世界是由我们生前犯下的罪孽构成了,一张网上纵横交错着的,就是我们的因果节点,我们没办法去改变除了我们三人以外,他人的既定命运,就算一时得到了改变,也会回归原点,我们只能周旋在这张命运的网里。”“可你跟温凉依然成立了乐队,不是吗?你们抄了两首未来的歌,当你们获得了社会资源的同时,也影响到了许多人。”“那你在看看我现在呢?”贺天然反问道。曹艾青一愣:“你……没有去考电影学院,反而跟我一起上了港大……温凉和你再无关系,你们的乐队自然也就不存在了……这就是你说的……回归原点?”贺天然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苦笑道:“不瞒你说,我脑子里有好几支在未来势头飞涨的股票、基金与许多期权信息,也有那些上映既是爆款的电影、电视剧的剧本,再不济,我起码知道两届世界杯的冠军球队花落谁家,具体到比分的多寡。可这些在这个没有年份的地狱里,又有什么用呢?每当我想通过未来的信息去获取财富,去影响别人的命运,去剽窃别人的成功时,我都会感受到生不如死的痛楚……因为这本不是我该有的命运走向,但只要我的初心,是为了让阿凉获得快乐,满足她的心愿,那么我便不会感受到那非人的折磨,因为总有一天,她会忘记,会解脱,所有的因果都将收束,所有被我们影响到的人,终将回归原点。”曹艾青听得很仔细,她很快从这些信息中提取出一个重要的因素:“所以,你做的这一切,相当于是赎罪之后,将我们的命运,推回了应有的轨道,温凉离开这个世界时,你这两年来,获得的所有成就与经历,你交的朋友,你已经熟悉的生活,做出的改变,都随着温凉的离开,而……付之一炬?”对于这个至关重要的结论,贺天然却轻描淡写,避重就轻:“我还有记忆啊……而且,你不也还记得嘛……”“贺天然!”曹艾青顿时有些恼怒于男人的麻木。“你难道没考虑过,如果我也忘了你,你会变成什么样子吗?”贺天然眼神淡然,重新望向平静的湖面,道:“我?你不用担心我,你瞧,现在没有温凉,我们的这张网上,就只剩下你跟我的恩怨了……本来随着温凉的离开,因果缘头的截断,我们都应该忘记一切的,我在想,是不是我们都摸了那串佛珠,所以才保留了这些让人苦恼的记忆,哈哈,还真是由一百零八子的贪嗔痴慢疑组成的一圈‘圆满’啊……”曹艾青没有去理会男人的感叹,而是坚定反驳道:“贺天然你不要再自说自话了,你的解释我并不赞同,而且你也误解一些东西!1”“……什么意思?”“你弄反了一切!我跟你不一样,跟温凉也不一样!从始至终,我做错了什么要跟你们一起下地狱?所以你如何看待这世界都随你,这跟我无关,可能这里对你来说是地狱,但对我来说却是天堂!你说,我为什么要帮你?”曹艾青振振有词,贺天然一下是哑口无言,这无疑是他眼下面临的最大窘境。“你想让我跟温凉一样,慢慢忘记你,这真的很可笑,不是吗?难道我还等到命运拨正,回到我被霸凌的那一刻,让你重新救我一次,让我再爱上你吗?不可能的贺天然,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我也接受不了现在这样的命运,我自己就能救自己,何必需要你来指手画脚?你对现在的这个世界不满吗?那你还记得当时我在这个湖边,对你说的那番话吗?贺天然,你要像我一样痛苦,才算道歉!你以为这就够了?不好意思,我还要再告诉你一点,即便我对你的恨释怀了,这也不是我的夙愿,如果硬要说什么能我满足的事,那么我只想好好过好我这一生,不管这里是地狱还是天堂,对我都没有任何区别,所以我根本就不需要你贺天然来帮我完成什么夙愿,你让我怎么帮你?”曹艾青彻底将两人的关系给掰开,贺天然如遭雷击。他忽然之间……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什么了……温凉不在了,曹艾青也不再需要他了。爱好没了,爱人没了,朋友没了,梦想也没了……顷刻间,他好像失去了所有在这个世界上为之生存下去的目标,宛如断了线的风筝,随着无情的风,没有方向,浮浮沉沉。他是个完整的人,却好似丢失了一半的人生。他的手,颤颤巍巍地抽完了最后一口烟,行将就木一般的站起……他现在只想逃离这里,好好睡上长长的一觉,什么也不去理,什么也不去想。“打扰你了艾青……抱歉啊……我走了……”贺天然哑着嗓子,艰难地说完这句话,木然站起身,准备离开。“贺天然……”女孩忽然叫住了他。“你还是……多想一想你自己的夙愿吧……”她对这个陌生的男人,如此说了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