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着相(二)

心中的少年沉默,两人本就是一体,有些话他出于气愤才会宣之于口,但有些道理,却是一点既明。曾经,诠灵寺里的那个老和尚,也这么对他说过类似的话。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佛学中的“着相”一词很是深奥,不过通俗地举个例子就很容易让人理解大致的概念。比如,你过马路,顺手扶了一个行动不便的老奶奶,这叫“行善举”,很自然的行为。你发愿守在马路边,专门扶老奶奶过马路,这叫“发善心,行善举”,体现了你的慈悲心。然而,你发愿守在马路边,专门扶老奶奶过马路,不管她愿不愿意,一定要把她弄过去。这就是“着相”了。少年天然对温凉就是如此,他有时候太过刻意去分清现在这个她与未来那个“她”的关系,这一开始确实没有任何问题,只是慢慢地,这种念头根深蒂固,渐渐就转变成为了一个类似于“执念”的东西。而这种执念导致的最终结果,就是现在曹艾青可能也会出现这种问题时,另一个贺天然只要轻轻一戳,少年就陷入了深深的惶恐之中。以至于现在,他对另一个自己抱着的看法也同样如此。他打从一开始,就笃定未来的自己不会是个善茬,方才做的那些事,里面包含的动机与心思他都知道,这些行为无非就是想吸引温凉的注意,以退为进,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弱者。是啊,这件事情说穿了就这么简单,真的不难理解。可是,这好像也忽略了一个事实。如果另一个自己真的在无间轮回中看了71次温凉的放下,那么把这个换算成时间的维度,就代表着他整整花了六年的时间,才对温凉说出了一句,能不能教我跳跳舞。六年的时间对少年人来说太长了,长到少年贺天然都不敢确定六年后自己是否还能跟曹艾青在一起。想到这里,少年觉得青年自己的那些举动或许真的不能单纯去用好与坏定义,恰如六年前十二岁的自己,也肯定读不懂十八岁的贺天然。不过,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另一个自己的所作所为,换来了一个跟温凉有恃无恐地对视。而且,两人的眼神中,似乎都有话想说。一个小时后,篝火晚会在一片热闹祥和的氛围中结束。同学们三五结伴地散去,温凉婉拒盛琪冬与几个女生一同回去的提议,众人以为她心情被影响,想要静静,所以也没有强求。清冷的月光洒下大海,波光里的繁星幽黯又灿烂。姑娘远离了人群,独自沿着回去的沙滩走了一段,俏丽的容颜上挂着格格不入的怅惘,耳边是海浪的冲刷与脚下沙砾发出的松软。“沙、沙、沙~”她的身后,不知不觉响起了另一个人的足音。贺天然摆脱了朋友们的打闹,当他看见温凉走远后,便悄悄地跟了上来。两人就像是约定好的一样。海边的沙滩上,留下了两人长长的足迹。女孩停了步,男孩刚迈出去的脚,顿时就收了回来。温凉旋过身,她徐徐将被海风吹乱的发丝捋向耳后,注视贺天然的双眸中清醒又迷茫。两人都顿了片刻,而这一次,是女孩主动挪开了目光,她望向漆黑的大海,轻轻道:“我晚上一直在想,你为什么要邀请我,你以前肯定不会做这种事的……”“是吗?那么,你说的‘以前’,包不包含‘未来’呢?”贺天然嘴角始终挂着笑意。温凉扭过头再次正视男孩,她的神情先是惊讶,然后取而代之的是复杂,到最后的最后,她像是松了一口气般地放松了下来。“我隐约有猜到你不同往常的原因,但如果不是你今晚做的这些事,我可能不会那么快就接受这个事实。”贺天然开着玩笑道:“还需要对对暗号吗?诸如我说说你最喜欢的东西之类的。”温凉瞪了他一眼,笑着摇头:“不论是以前还是未来,你都不知道我最喜欢什么,你也从来没问过我,所以这个暗号你对不了。”“没事儿,这不还有现在嘛……”贺天然走了过来,很是豪迈地一屁股坐在沙地上,而温凉见状莞尔一笑,跟着曲腿坐在他身边。男孩双手撑在身后,身子仰着,侧头问道:“生气吗?”女孩将下巴抵在曲着的膝盖上,没去看他,回答:“有点儿。”“那你刚才拒绝我?”“刚才你也没跟我说啊。”“那我如果提前跟你说了呢?这个面子你给不给?”温凉没有急着回答,而像兔子一样抬起头,朝贺天然拉下眼睑,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想得美~”贺天然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你瞧,你又让我当众丢脸了一回,你知道的,我这人特别记仇。”温凉闻言,终于露出一丝微笑,她没有搭理贺天然话里的含义,扭头兀自默默道:“这次,我可不会再犯傻,赔你什么了……”贺天然看着她的侧颜,末了仰头笑着怅然一叹。“喂……”“嗯?”“‘你’为什么会出现?”温凉问着只有两个人才能听懂的话语,此时就连海浪都成了他们之间的背景音。“哪有什么出现不出现的,‘贺天然’不一直都在么?”男孩打了个马虎眼。“是这个未来会发生什么,导致你放不下吗?”温凉认真问着,她有过同样的经历,所以注意力并没有被贺天然岔开。“……”男孩哑然,就见温凉双手环住膝,双眼失焦地低喃着:“跟我有关系吗?如果是的话,我想对你说一句对不起……可是,我已经很努力的在做回我自己了……”女孩的话音轻柔到揉进了浪花中,随着潮起,涌进了少年的心海。片刻后,一只手就这么缓缓抚摩住了她的秀发,垂住头的温凉浑身一震,她的耳边,传来贺天然一句温暖和煦的安慰:“跟你有关系,但不是你的问题,你做得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