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七章 敲打

崇祯八年十月初二傍晚。

西安府城静得吓人,自被围起,城内戒严日益严重。

待到陈奇璜从城外回来,更是给城中凝上一层阴霾。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酝酿着躁动不安的雷霆。

直到宵禁。

家家关门闭户,却听到街市上传来久违的军队行进声,随后怒骂、搏斗、哭嚎,然后是车轮浩荡碾过长街石板的声音,周而复始,直至清晨。

待到天亮,城内已经平静下来,但人们发现,更多喧嚣,从王城的方向传来。

不过发生在西安府城内的一切,都和城外的刘承宗没什么关系。

整个元帅府围城军队的注意力,都在西安以西,渭河南北塬上两座大营的修造上。

冬季已经来临,军队不适合继续在野外扎营,因此刘承宗在渭河两岸规划了两座永固大营,开始修造营房了。

营建这两座营地倒是跟围城没啥关系,只是西安府的建制就不是按驻扎大军的规格来的。

这里有营房,西安四卫有数不清的宅子,但那早就已经从侧重于营操的营房,转变为侧重耕地的民宅了,一个千户所能分散到十个鱼河堡大小的土地上。

刘承宗本部二旅二营,若是按那个规格分散驻扎,传个令得跑三天。

更何况,渭河南北的永固营地,也能为本部人马进行冬训提供场地,弥补持久围城带来的军纪松懈。

所以大营必须修。

不过府城该围也照样围,只是没早前围得那么严密,但这对西安府城的守军来说几乎没有区别。

毕竟城外虽然从一开始就没造啥攻城器械,可围城设施非常充足,壕沟、垒墙交错,即使人马骤降,该出不去还是出不去。

更别说刘承宗在渭河南岸规划的大营,东墙用的就是围城土垒的西墙。

只是话又说话来,府城守军这会儿也没往外冲的念头。

城外的元帅军修造营房干得是热火朝天,冬季到来,谁不想在营房里舒舒服服的休息呢?

城内明军的士气比他们更加旺盛,因为总督陈奇瑜终于想开了,下令四卫军兵戒严四街,城分四块,由四卫军兵在宵禁时向四城富户索粮。

索得便罢,索要不得即走,待大街统统索过一遍,即将索粮不交者一同抄家。

这一夜城里乱得吓人。

陈奇瑜并不是陈奇璜一回城,就准备抄家的。

他非常明白,刘承宗这是逼着他不让人。

从心里下定决心,到做好准备,花了好几天。

比如专门把总督行辕挪到西城门,点派标兵把守城防,时刻准备见势不妙就开门跑到元帅军营中。

同时在准备下令的白天,还专门把汪乔年等人找到行辕,命标兵将之擒拿软禁起来。

当然这是为了保护他们。

毕竟这种命令,对西安府城的守军而言,执行起来并没说起来那么容易。

命令要人执行,而不少执行者本身就是西安本地的富家出身,而且越是富家出身,在军队中地位越高,守城意志越坚决。

好在,熊熊燃烧的烈火并未烧到他的头上,不少富家出身的军官还没来得及组织起力量对抗乱命,就被身边人做掉了。

夜幕之下的西安府城,明面上是陈奇瑜下令抄家,四卫军队执行。

实际上则像是军官大逃杀,随便一名军户向出身富家的军官拔刀,老天爷就会自动给他匹配队友,直接让单挑变团战。

没办法,因为很多有一定家底,但没有那么多家底的卫所军官算了笔账,发现

与其违抗总督军令,不如连着自己家一块抄了。

抄完自家抄别家,昧下来的钱财,能胜过早前二三十年积累。

何况主官被做掉,副官就上去了,咱也能跟着往上动一动。

等到白天,四卫将校把收获报上来,一宿稍得城内粮草八万余石,金银两万五千余斤,另有铜钱无算。

清晨。

陈奇璜侍立在陈奇瑜身边,听着四卫军官报上来的钱粮数额,直接眯起了眼。

不过陈奇瑜赶在他说话之前,拽了拽他的袖子,笑眯眯地接受了这个数额,还给存活下来的卫所军官们升了官,特意拉拢了几个人。

等众人退下,陈奇璜才急道:

陈家兄弟很清楚,这数都不用猜,跟实际抄得数额相差甚远。

粮食可能能有个六七成,毕竟西安府城里即便是大户,家里也存不下多少粮。

但钱财肯定就是个零头,连一半都没有。

最多三成。

西安恁大一座城,抄家的喊杀、车辆往来声响了一宿,最后就弄出四十万两,这点钱说出去谁信?

就他们老家保德州城都不止这点财富。

要么是有人把钱埋到地下了,要么就是当兵的拿了太多了。

陈奇璜道:

陈奇瑜却全身上下透着一股事已至此的模样,无力地摆了摆手。

在陈奇璜一再追问之下,他才坐正了道:

陈奇瑜哼出一声,对陈奇璜道:

陈奇璜不是不知道,他只是嘴瓢了。

他能在心里感受到刘承宗这么做的目的,但一时间太多想法,以至于无法用言语把它形容出来,只能张着嘴阿巴阿巴的。

陈奇瑜显然对这事有更强的组织语言能力,只是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陈奇瑜翻了个白眼:

不过陈奇瑜认为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兄弟,思考最大的问题是不全面。

这不怪他,而是他这些兄弟们都听从他的建议,不曾出仕。

说白了,现在抄到多少金银财货,根本就不重要。

因为开城之前,金银财货在谁手里都无所谓。

银子没长腿,跑不了。

西安府守军如今昧下再多金银,都不过是暂时寄存过把眼瘾,等到开城,如狼似虎的元帅军进来,全得卷走。

对此陈奇瑜都没有办法,他只负责下达这个命令,但是在今早之前,他也没想到命令会引发如此巨大的动荡。

九个指挥使一级的三品武官被杀,意味着西安守军逆来顺受的惯性已被彻底打破。

那些到西城门楼报告的新任指挥使,已经不是曾经能听命行事的武官了,而是无组织的暴力军头。

权力的惯性历来强大,哪怕整个系统散了架,但只要还剩一张遮羞布,这块布被扯掉之前,权力结构也依然能靠惯性磕磕绊绊地运行下去。

直到那块布被扯掉。

陈奇瑜就想着自己,能在这场动荡中保全宗族性命,就足够了。

他对陈奇璜道:

陈奇璜的眼睛瞪得似铜铃:

陈奇瑜万分苦涩,摇头道:

他没错。

陈奇瑜一点都不认为自己过去的建议是错的。

过去不让宗族兄弟出仕,针对的是大明的国情。

大明就完全是一具依靠惯性运行的机器,所有人都希望它上点油就能恢复如初,但各个零件都已经老化,做不到。

反倒是这边上了油,运行速度提上去,压力大了,那边的零件就崩碎了。

那边好不容易换上个能用的旧零件,其他地方的零件又碎了。

一直修修补补,走得颤颤巍巍。

这种情形之下,每个人都有可能出问题。

结果便肯定是多干多错,而且在天塌之前,很容易出大错。

所以他的决策是对的,尽量不出仕,来减少犯下大错的代价。

但这套理论,对大明有用,对元帅府没用。

陈奇瑜如今对刘承宗的了解就八个字:狠毒残忍,喜好连坐。

不出仕也防不住他啊。

不过归降元帅府之后那些破门灭族的事,对陈奇瑜来说都太过遥远,他眼下真正面临的问题只有一个:如何拿下秦王府。

实际上,拿下秦藩,要比在西安府城内抄家容易得多。

主要是名不正言不顺。

西安府守军并非叛军,让他们抄富户的家容易,反正军兵已经被饥寒折磨得要鼓噪起来了。

但鼓噪是一回事,哗变是令一回事,真当叛军,又是另外一种程度了。

这三件事的激烈程度并不相等,而是递进的。

最重要的是,抄家是陈奇瑜下的命令,士兵只是执行者,即使事后追责,朝廷也不会把罪责怪在士兵头上。

哪怕所有人心里都隐约知道,他们多半是不会被朝廷抓到。

知道归知道,有陈奇瑜这么个背黑锅的,依然能减轻惯性之下在他们心中长存的观念。

但是抄掠藩国,那显然就是另一回事了,这几乎就等于摆明车马造反了。

即使到这个时候,当官的已经能看出苗头,心里都清楚怎么回事,基层的士兵依然不会愿意相信,陈奇瑜这个五省总督打算投降。

还有一个原因在于,西安四卫驻军里的左护卫,这是秦藩护卫,编制三千,实额两千二百余。

在昨夜的抄家行动当中,他们损失最少、报上来的所获也最少,而且指挥使也没死,不说节制精明,倒是确实保住了四分之一的城池。

原因就在于王府护卫特殊的情况与地位,他们虽然人最少,但生活水平是西安诸卫最高的,达官贵家出身的比例也最多。

就比如眼下的指挥使崔尔达,父亲曾任泰州知州,哥哥崔尔进也当过户部侍郎兼天津巡抚,眼下在家中养病。

左护卫的军官与秦藩贵族官吏,早就形成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络。

让他们去抄家,本来就不可能,更别说让秦国护卫去抄藩国了。

陈奇瑜拉拢一些卫官,为的就是对付崔尔达,但如今事到临头,再三斟酌之下,他确实怀疑那些卫官能否干掉崔尔达。

更何况这种事必须下手要快,否则夜长梦多。

若是他明目张胆地指使卫官杀死崔尔达,万一事情不够周密,致使左护卫

残部旗军会撤入王城,到时候三卫旗军不是一条心,恐怕事情的发展会突破他的想象。

想到这,陈奇瑜不禁在心中暗骂一声。

刘承宗这贼子着实狠毒!

让他投降元帅府,容易,恐怕此时整个西安府城都不会有什么意见。

可是让他先抄了城中富户,再缉拿秦藩宗人,事情哪儿有那么简单,他又哪里那么大的威望呢?

最关键的就是,刘承宗让陈奇璜传达的意图太过明显。

不在钱粮不在人,就是要他自污。

所以,这事必须以他的名义来做。

难就难在这了。

陈奇瑜此时加倍思念任权儿将军。

此时他早已知道任权儿带兵投了刘承宗,但知道这事只能让他更加埋怨。

他的总兵级督标参将还给任权儿留着呢。

你那么着急投他干嘛,不如在我这当一段总兵,此时我手上也不至于连个可用之人都没有。

但凡任权儿那支军队在城内,陈奇瑜哪里还用顾忌什么崔尔达,直接杀过去便是。

到时候我陈奇瑜带你一起投,难道还不能胜过你一个没有根脚的小将,单独投奔刘承宗?

他心想,你那才能得个什么官职,千总?

跟着我五省总督一起,以督标参将投奔,高低不得给个参将?

任权儿,你糊涂啊!

想到这,陈奇瑜深吸口气,看着西城门楼上悬挂的布防图,目光聚集在崔尔达负责防守的南城墙,眼神在狠辣中透着坚定。

说罢,陈奇瑜也不理会弟弟难以置信的眼神,只是浑身无力地瘫在椅子上。

这也是敲打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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