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三章 疯狗

宽阔的鄂毕河上。

六条桨帆船、二十一条平底船组成庞大而密集的哥萨克船队,向北顺流航线,朝托木斯克直扑而去。

这支船队的首领,是库兹涅茨克堡的骠骑百夫长莱万多。

自从九天前收到托木斯克遭遇围攻的消息,莱万多就启程驰援,沿途征召三支远征队,集结了足有四百八十人的船队,前去为托木斯克解围。

尽管警报的消息,是托木斯克被数千敌军围攻,但莱万多对解围信心十足。

他的船员都是西伯利亚最常见的哥萨克和猎人,携带野战小铁炮四门,长短火枪六百多条、一百三十三匹马以及二百多斤火药,足够在水上应付任何数量的鞑靼人。

莫斯科公国的西伯利亚远征队,在手枪和长火枪的装备方面,尤其是燧发手枪,放眼世界都是独一档。

尽管燧发枪最早出现在法国、因战争大规模装备部队的是西班牙,但在这一时期,使用规模最大的国家是莫斯科公国。

这主要有两个原因。

莫斯科公国的火枪制造能力非常一般,最大的兵工厂一年才只能产两千支火枪,而且是火绳枪,约等于大明一个卫的军器局。

他们火枪多靠的是每年进口,单单在崇祯四年,莫斯科就从欧洲进口了各式火枪一万九千支。

进口的火枪种类就多了,别管是西班牙殖民者在一百年前用过的老枪,还是瑞典最新打造出来的燧发枪,莫斯科来者不拒,只要你敢卖,我就一定买回去。

买回去也很少装备部队,各个正规营的射击军列装的还是大量笨重耐用的皮硝火绳枪。

进口的火枪,基本上都卖掉了。

最大的受众就是西伯利亚远征队,他们最喜欢燧发手枪。

几乎每个进入西伯利亚的哥萨克和猎人,都会配上一支,有些骑兵出身的人还会配上两支。

反倒是别管火绳发火还是燧发枪机,远征队里没多少人使用长枪,用长火枪的都是沙皇派过来支援西伯利亚的射击军。

因为没有药池盖的火绳枪以及机构复杂的簧轮枪,都不适用于西伯利亚寒冷、潮湿的环境,只有燧发枪才合适。

而在燧发枪方面,一方面是哥萨克和猎人都用不上长枪,另一方面则是燧发短枪的质量更好、更精准。

这是有原因的。

一般来说是长枪制作更难、工时更高、射程更远,自然也更加精准。

但沙俄大量进口火枪,这也不是工业革命后的时代,各***需本就供不应求,军火是完完全全的卖方市场,别管哪个国家,只要你敢卖,我就敢买。

谁也不敢保证,买到的火枪究竟出自王室军械所,还是某个山村不知名的老铁匠之手。

即使是新枪,质量也参差不齐,更别说进口来的老枪了。

所以短枪比长枪更可靠。

而燧发结构大量装备,也就是这一二十年的事儿,买到新枪的概率更大,哪怕是火绳枪重新改装的枪机,至少也说明枪管子还比较好。

火绳的长枪就不一定了,他们甚至能买到西班牙一百年前造的重火枪。

这是火枪的来源。

而第二个原因,则是因为西伯利亚独特的经济基础,给远征队创造了这样的条件。

貂皮。

貂皮在世界范围都很贵重,大明一副由三四十张貂皮制成的貂裘,早年能贩到二十两银子的高价。

因为辽东战争的进程影响产地,如今一副这样的貂裘已经涨到六十两银子的天价。

欧洲的价格更高。

乌拉尔山以西的貂基本都灭绝了,西伯利亚贩往欧

洲的貂皮原料,在各个堡垒根据质量定价,每张的价值在一到两卢布之间。

大约是白银二到四两。

只是原材料,而且是西伯利亚税务衙门对原材料的剪刀差定价,就已经和大明涨价后的成品貂裘价格差不多了。

说是软黄金也不为过。

而一个从西边过来的沙俄猎人,在叶尼塞河流域一个狩猎季,就能弄到一百二十张最上等的紫貂皮,至少值一百二十卢布。

他们要在要塞每十张取出一张最上等毛皮完税,买卖时再交百分之十,除此之外还有要塞的居住税、离境税等等苛捐杂税。

可即便如此,剩下的收获依然能让他们带着普通欧洲百姓二十年的积蓄,回到莫斯科公国的郊外。

这笔钱足够买下五十俄亩也就是八百亩地加上五匹马、二十头牛、二十只羊、几十只鸡子鸭子,娶个老婆雇一群农奴,翻身做地主。

巨额的收益,决定了不仅需要承担巨大的风险,还需要巨量的投资。

这里恶劣的自然环境决定了,真正的穷鬼只能莫斯科公国本土当农奴、填壕沟,西伯利亚不缺冰雕,无情的冷空气从来不欢迎光屁溜子的穷鬼。

远征队门槛很高,普通百姓很难负担得起进入西伯利亚的成本,每个百人远征队的探险装备成本,都高达六百卢布以上。

装备贵重程度,不亚于刘承宗麾下三大营的百总大队,甚至还要更高一点。

这也很正常,远征军队本来就比正规军对物资的要求更高。

在元帅府,成本最高的部队,也是各种皮袄、绒甲、裘袍往身上套的天山军。

这样的经济、环境基础,决定了哥萨克和猎人每人都有一支燧发手枪,除此之外接近五百人的大部队还有一百多杆火绳长枪。

这种格外重视单兵火力的装备编制,在整个世界都是独一份。

毕竟在东欧平原上,没有任何一支军队敢全端着火枪。

这就不是打仗的编制。

打崩他们比放个屁还容易。

但这里是河道纵横的西伯利亚。

沙俄东进西伯利亚五十年,丰富经验为莱万多带来勇气,在这片冻土冰原上,只要不离开河流,哥萨克天下无敌!

准确的说,莱万多就没打算长久靠岸,托木斯克是座临河城寨,他的计划是依靠船只和火枪,对岸边的鞑靼人发动扰袭。

就像最早进入西伯利亚的哥萨克首领叶尔马克一样,就连睡觉都要在河中浅滩,这才是他们对阵鞑靼人立于不败之地的基础。

库兹涅茨克堡距托木斯克足有七百里远。

花了九天时间,莱万多拥有大小二十七条船的船队才驶入托木河,半天后就能远远看见右岸陷入重围的托木斯克。

他将船队隐藏在河道的沙洲之间,带两条平底小船前去探查,得到的情报有好有坏。

托木斯克城外的密林与沼泽之间,遍地都是鞑靼人百八十骑聚集的小营地,像这样的营地足足有几十处。

敌军庞大的兵力,令人生畏。

好消息则是,鞑靼人尽管兵力雄厚,却似乎对托木斯克城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在密林中伐木取材、赶制攻城器械。

而托木斯克的模样虽然看上去不太好,外围栅墙到处被熏得黢黑,但实际上防御能力依然顽强。

让莱万多感到不解的地方是,守军居然在棚楼箭塔外加装了木板……按理说鞑靼人的弓箭不能可突破棚楼。

他觉得托木斯克的督军伊万该退休了,胆小鬼,完全是多此一举。

当夜幕降临,莱万多更是离开岸边,让几名士兵潜伏到围城营地外

围的山坡,花了一天时间弄清楚敌军的兵力构成。

他自己则驾着小船,在托木河上来回游曳,寻找鞑靼人可能在河里埋下的倒桩木刺。

抵达托木斯克外围的两天之后,莱万多总结了敌军的情况:这只是一股仓促聚集,为劫掠而来的乌合之众。

尽管他们当中有超过两千人,都是卫拉特标志性的铠装骑兵,都部署在托木斯克东南方向农田里。

俄国人又不是傻子,如果这里是有利于骑兵冲突的平原,他们就不可能在这修建堡垒。

托木斯克附近方圆二百里大部分都是山丘、沼泽地,平坦的地方则是茂密的树林。

而卫拉特人也不是傻子,他们的铠装骑兵只有部署于东南方向的田野,才能避免一开打就挂在树上的窘境。

至于围城营地的北部的沼泽和南部和林地,则由装备、组织较差的吉尔吉斯人负责,他们以猎人居多,马匹较少,能适应步战格斗。

但这些情报对莱万多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消息。

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在托木河上,找到任何一根蒙古人事先埋下的倒桩木刺,也没见到任何拦江索。

这无疑是最令其振奋的好消息。

沙俄探险队最大的优势,是借助河流快速机动,以人手一杆的火枪在岸边密集射击,快打快走,令围城敌军防不胜防,只能无奈撤围。

而他们最怕的,自然就是鞑靼人在河流两岸布防埋伏。

叶尔马克袭击西伯利亚汗国时,就曾依靠河上作战,把一个偌大汗国打到迁徙,却也因为被库楚汗两岸埋伏,于河道埋下拦江索,让其损失惨重。

以往卫拉特、吉尔吉斯人在围攻堡寨时也会使用拦江索阻拦沙俄援军。

有财力就用绞盘铁索甚至坠石,让他们整个夏季不能通航。

没财力就用绞盘绳索,配合埋进河床的倒桩木刺,作为一次性埋伏,把船只阻拦,甚至两岸同时拉起,使平底船翻覆相撞。

不过这次鞑靼人显然围城匆忙,没能做出那么多准备。

这对莱万多来说,是莫大的好消息。

当然,即使有水下倒桩和拦江索,也并不意味着莱万多就束手无策了。

沙俄对西伯利亚的侵袭持续这么多年,经验非常丰富,对付水下倒桩,可以在岸边砍树,用原木冲断绳索和倒桩;对付拦江铁锁,则可以把炉子搬到船上,把铁锁烧红砍断。

只是要冒更大的风险罢了。

欣喜异常的莱万多当即决定,夜晚上岸,用火枪将围城军队打个措手不及。

他做了周密的计划,将四百八十名部下分为五个分队,袭击的目标,是围城南部的三个吉尔吉斯人的营地,那里大概有三五百敌人。

待到夜幕降临,五个哥萨克分队靠岸下船,摸进林间,三个分队直扑三处营地。

另外两个分队则潜伏下来,一个关注外围,准备阻击闻声来援的敌军;另一个则由莱万多率领,跟在三个主攻分队之后,等待时机加入战局。

三个分队各自有远征队的百夫长率领,一开始还列队摸向营地,等到借着夜色将距离缩短至一百到二百步,都惊动了吉尔吉斯人的夜哨,干脆就各处呐喊冲了起来。

最先接近营地的总是分队中的射击军小队,十到二十人,他们出身沙俄正规军,胳膊上燃烧的火绳就像黑夜中的萤火虫一般耀眼,持长斧架火枪,以非常稳重的方式向营地内篝火照耀到的鞑靼人射击。

更多的哥萨克战士和猎人,则在射击军完成打放之后,以散兵游勇的形式加入战斗。

黑夜中的哥萨克像一群疯狗,持手枪冲入营地,在二三十步的距离

下,以手枪击毙最近的敌人,随即拔出刀斧开始砍杀,根本不给吉尔吉斯人结阵的机会。

极短的时间里,仓促遇袭的三座营地,纷纷因哥萨克所装备大量手枪,一个照面就被打得溃不成军,牧兵纷纷抢马向东逃窜。

附近闻声赶来支援的吉尔吉斯人援军小队,也被守株待兔的哥萨克分队阻击,当场被打得抱头鼠窜。

对莱万多来说,这次夜袭如果在这戛然而止,那么经过他充分的准备、周密的计划、英勇的指挥,可谓大获全胜。

可惜,由于吉尔吉斯人败得太快,他麾下有个百夫长认为鞑靼人不堪一击,在攻下的营地连吃带抢,揣了大包小包仍不满足,重新装弹整军,随即带兵继续向东。

然后这位爷就没了。

留在岸边等他回来的莱万多,只听见东边雷鸣般的呐喊与马蹄声。

当夜晚重归平静,那个分队和想象中的鞑靼军队都没有出现在岸边。

哥萨克们将船只停在岸边,惊疑不定地等了整整两个时辰,才终于在黎明的第一道微光照耀进白桦林与河畔的芦苇荡时,看见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

一个分队九十八个人,只回来了一个,在拷问中被削了头发、切了耳朵、割了鼻子,随后上药包扎,得到良好照顾,放了回来。

他说自己能活着,是因为出身土尔扈特部,分队的其他人,不是被战马踩死,就是被楚琥尔的兵用长矛戳死在田野里,全都死了。

他告诉莱万多,楚琥尔让他回来,是传话的。

莱万多对楚琥尔的凶狠感到发怵,但对面前这个倒霉蛋的言语难以理解:

莱万多对此不以为然,尽管遭受损失,但夜晚袭击的胜利至少说明他的战术没错。

只要不去田野里就可以了。

莱万多大笑着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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