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五章 死斗
潼关。
灰扑扑的老鼠猛地跃起,一次次撞向门坎上虚掩的木门,恼怒地吱吱直叫。
陶会靠坐在室内的棺材旁,抬手在兵衣交领里挠着腐烂的疙瘩,疼痛让他强打精神,继续向三眼铳里装填弹药。
沉重的呼吸声像拉动风箱,陶会早就知道潼关守不住。
他是潼关卫指挥使张尔猷部下的家丁选锋。
十五日前,在潼关跟鼠群大战;十日前发起了烧,意识到染上瘟疫,自愿追随张尔猷出关,以染病之躯同元帅军作战,连败三阵。
逃回潼关,烧得起不来了,差点死掉,全靠秀才盛昭之用三碗麻黄升麻汤保住命。
但也只是保住命,潼关卫的药材有限,瘟疫在几日内带走了他的妻儿老母,都躺在身后那口棺材里。
五日前魏迁儿攻关,陶会都没能从床上爬起来,直到现在,他脸还黄得跟梆子戏里的典韦一样。
再加上浑身的疙瘩疤瘌,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死期将近、投胎不远的完蛋气质。
像他这种情况,在潼关守军里已经是比较幸运的了。
在他躺在榻上养病的三日里,潼关关城被蜂拥而上的元帅军淹没,尽管关上军民数量其实远超元帅军魏迁儿所部,可他们依然被淹没了。
魏迁儿没有攻城军械,甚至连云梯车都没有,用的非常原始的蚁附攻城手段。
他们先将潼关西面郊野净空,随后兵分两路,一路在西关外拆房子、装土袋,一路奔上南塬,步行翻过禁沟,向守备空虚的十二连城展开进攻。
那些同属潼关防御体系的城池大多因鼠疫废弃,城里根本没有守军,被攻陷的速度和行军速度差不多。
一日之内,尚在备疫的潼关就成了孤城一座。
随后魏迁儿部军士在河畔以强弓、火枪、狮子炮、千斤炮与关上守军对射掩护,同时赶着骡队马队,将砖木土石推入禁沟,掩埋护城河,并进一步将土袋扔在城下,踏土登城。
潼关是座北临黄河,依山而建的山城。
它拥有东西两个方向的完备防御体系,既是面西守护中原的门户,也是向东保卫三秦的大门。
这座雄关在元代曾是蒙古威压中原的重镇,也曾在明初决定天下霸权的归属,这决定了其军事上的重要地位。
可是在明代的大多数时间里,它在现实中又并没有那么重要。
自嘉靖年,白银大量流入,大明帝国进入飞速发展的繁荣时期,至今已有百年之久。
在这一百年间,潼关作为一座管辖复杂的内地关口,最大的使命是驻防大名。
北直隶的那个大名府,潼关卫的旗军要在那边驻军,受大名兵备道节制。
因为潼关在永乐六年在政区上开始受北直隶管辖,军政考选由直隶巡抚、巡按负责。
甚至在宣德五年前,因为是直隶卫,潼关卫旗军还要承担北段漕运任务,跑到东边的大运河去押漕船。
而在军事上,潼关卫的上级是南直隶的中军都督府,因此作为京操班军,旗军还要每年到南京去上班。
所以潼关卫一直以来都受到多重管辖,地理上陕西管它、政区上北直隶管它、军区上南直隶管它,驻军上河南管它。
很长一段时间里,潼关卫旗军的日常,就是全国各地到处旅游,顺便做点小买卖。
在长达百年的时间里,这里发生过最重要的战役,是嘉靖年间因盛产黄金导致矿寇猖獗,指挥使盛德率军出征,亡于阵中。
实际上,若单是以兵力、火力、器具来算,潼关守军怎么打都不会输。
他们的人力是魏迁儿部大营的两倍,火炮更是达到五倍之多。
偏偏承平日久,城西关外的河堤都种上了树,西郊也到处都是民宅院舍,为魏迁儿的军队提供极好的遮蔽,反倒令关上守军难以瞄准,在对射中形成劣势。
放炮打不中人,不仅令魏迁儿部军士耻笑,更伤害守军士气。
以至于魏迁儿仅用一个营的野战炮搭配火枪便压制一面城墙,使军兵攀爬依附,登上城关。
当第一名元帅军登上城墙,潼关便宣告失陷。
潼关卫旗军在城头对射阶段不占优势,等元帅军爬上城头,旗军的病秧子连拿兵器挥舞都是问题,遑论格斗,更不行了。
倒是攻入潼关之后的战斗,并没有魏迁儿想象中那样顺利。
早在收到魏迁儿部薄城的消息,潼关卫的指挥使张尔猷就已经在心里做出判断:潼关失守只是时间问题。
尽管守军很多,但病倒的人更多,以至于整个关城虽有军民过万,却无法组织起来,到现在甚至连坚壁清野都没做。
城外民居的梁柱砖瓦都将成为叛军填壕、攻城的器具,这意味着登城很简单。
而登城作战,半数伤病的军民更不可能是元帅军的对手。
毕竟经过指挥使盛以达的运筹帷幄,盛家后辈盛逵之、盛昭之两个秀才对症下药,潼关卫眼下对这病已经有了基本了解。
算着日子,元帅军这一个营,至少还有两天,才会大面积爆发感染。
他们要用伤病之兵,抵御元帅府的健壮之士,谈何容易?
但守不住也得守,非但要守,还要尽可能地把元帅军拖在潼关,就算是死,也要拖着他们一起死。
潼关的防守部署很简单,由指挥同知李继祖率领军民登城主持防守,能守多久守多久。
指挥使盛以达率城中没有战斗力却依然存活的军余老弱,押运车辆、粮食、财货向东关外的秦王寨迁徙。
至于指挥使张尔猷,则集结了潼关所有依然能作战的旗军,在城内错综复杂的街道,筹备巷战。
张尔猷对军官、旗军的动员也很简单。
他告诉卫所的世袭军官:“我辈世沐国恩,受爵禄,既然不能捍卫封疆,今天就是我们以死报国的时候了!”
而对旗军,则是另一种说法:“若有活路,投降无妨,但我等身染重病,彼等亦染疾病,即使投降受辱,仍难逃一死,何不奋力作战,都死在这,东边的家小就安全了。”
世袭军官们自然是没啥好说的,旗军们有家小跟着盛以达往东走的,能接受这样的结果;而家眷在瘟疫中死光的,也没啥活头了,咋死都行。
在这个时代,巷战本是下下策。
因为一来城门楼这样的制高点被占领后,城内守军调动可以说是一览无余。
二来则是守军虽有熟悉地形路况的优势,视野受到遮蔽、旗鼓号令难行之下,指挥官却无法快速指挥,只能就近指挥眼前的士兵。
这就决定了,守军在巷战中难以组织,既难以快速调动支援、也难以在攻击后快速转移。
但这些问题,对张尔猷和潼关旗军来说不存在。
他们不需要高级将领指挥、不需要组织、不需要调动、不需要转移。
城破的第一时间,散兵游勇便各据城内屋舍宅院,有体力的旗军上房对射,没体力的就抱着杆火枪蹲在屋子里,盯着门口,随时准备打死冲进来的第一个人。
没人进来也无所谓,反正时日无多,等死而已。
而在街道转角,时不时就有五六骑、七八骑持矛突阵,骑兵有时会被火枪打落,也不乏有勇士突入阵中胡砍乱踩。
总之,潼关卫旗军在努力寻找一个体面的投胎之法。
发着高烧的魏迁儿的初一进城,就听说前锋在各处街角被明军突击、各处屋舍被明军放冷枪,让本就虚弱无力的他更加烦躁:“城墙都拿下了,还能叫他欺负了?”
“把城墙上炮口倒转,对向城内,见人就打。”
“别跟他们一个屋子一个屋子争,感觉有人就先拿手里东西往里面丢,炸了再说。”
“抓紧时间,把所有会动的都宰了!”
这个大营自从向潼关发兵,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留在世上的时间屈指可数。
刘承宗精心编制的笼头坠地,四千余营兵挣脱枷锁,再没那么多禁忌。
随着魏迁儿下令,很快各式火炮在城墙上响起,向城内军民居所轰出大小不一的实心铁弹、散子甚至开花弹。
这都是明军留在城上的守城器具,从打开花弹的碗口炮到射实心铁弹的将军炮,还有散子、实弹混装发射的佛朗机炮,一时间在城头打得炮声不绝于耳。
铁弹如锤,将一面面砖墙砸穿。
散子如霰,穿墙破窗,将门窗撕成碎片。
甚至就连前线步兵,每个小队都带了几颗飞礞炮弹,遇上察觉危险的屋子,就先往里头灌两颗炮弹。
还真别说,飞礞炮用的时候并不算很好用的兵器,两次点火增加了意外情况,同时射程较远也更容易磕灭炮弹的信管,导致熄火。
但是在街巷这种特殊地形,直接把炮弹丢进宅院,反而意外地好用。
易用性很好,杀伤力更可观。
进入潼关的两个时辰后,卫衙方向传出巨大的爆炸声。
魏迁儿在西城墙的城门楼上都能看见爆炸荡起的烟尘。
很快,在街道间奔波穿行的传令兵便向其回报,明军指挥使张尔猷阵中被毙。
当大营军兵在潼关自西向东推进,即将进攻卫衙的时候,张尔猷率四十余骑在小路冲突数次。
这是个货真价实的猛将,尽管染病后身体状态不佳,却仍能披甲骑马驰射、挥刀乱砍,单是在他手上死伤的军兵便有十六人之多。
相应的是其部骑兵也被打死不少,最后仅余五骑。
最后一次冲锋时,已经身中十余箭的张尔猷被火枪近距离正面击中胸口。
铁甲挡不住元帅军的制式重铳,重达一两五钱的铅弹能在二百步外击毙牛马,更不必说近距离打在身上了。
张尔猷的扎甲前胸只被打碎了一块甲叶子,扎甲背部却被打出脑袋大的窟窿,就连后面的护心镜都被撞碎的铅弹破片打成碎片。
余下的五名骑兵,也有四人在抢夺张尔猷尸首时被元帅军围住俘虏。
这帮人根本就不想投降,他们争抢张尔猷的尸首,只因为这是张尔猷在开战前就给他们下的命令。
“若我阵亡,莫教贼人得我尸首。”
即便被团团围住,他们还想负隅顽抗,直到兵器都被打落才被俘虏。
倒是有一人没去争夺尸首,直接奔马跑回卫衙,没过多久那边就传出巨响。
据俘虏所言,是张尔猷的妻子、妾室和女儿。
他原本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追随他出城作战,死在跟魏迁儿的第一次冲突中。
小儿子则在瘟疫袭来时染病,正逢医师病死、盛家俩儿子还没拿着医书出来行医,关上守军对这病也不了解,没救过来便死了。
只剩妻妾女儿,她们都不愿跟盛以达去东关外的秦王寨,便在卫衙堆了火药柴薪,得知张尔猷阵亡,便引燃火药,把自己连同卫衙都炸个稀碎。
就这样,潼关内最后一支成建制防御的军队,在魏迁儿手下覆灭。
随后肃清仍旧在屋舍负隅顽抗的散兵游勇,更加顺利。
他们甚至当天就找到了明军屯放粮草的廒仓,数不胜数的米粮,还有数不胜数的老鼠。
被打了洞的廒仓都快成老鼠窝了。
魏迁儿收到消息,当即从城门楼上下来,一路驰马进了廒仓,看见堆积如山的粮食,自瘟疫袭来以后,第一次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他无视遍地乱窜的老鼠,一刀砍破粮袋,看着粮食哗哗地从麻袋破口中的流出,对左右道:“好极了,如此一来,即便我等尽数亡于瘟疫,也能给帅府留点东西,以报答大帅豢养之恩。”
说罢,高烧两日不眠不休的魏迁儿终于挺不住了,走了两步,一个恍惚,栽倒在粮袋上。
众人连忙七手八脚地把他从廒仓里运送至阴凉的地方。
好在潼关的问题已经不大,眼下只剩大营自己的问题了。
没人下令,也不知是哪个小队先开始的,总之不到半天的时间里,整个大营除了东门驻守的两百人之外,余下所有人都脱了铠甲钵胄、解下兵器、取下队旗。
依照队伍编制,将军器、火炮、火药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潼关西门外。
随后他们把病倒起不来的人在城中寻了块地方安置,余下仍能活动的军兵开始拆房子、砍树劈板,赶制棺材。
同时将城内随处可见的明军尸首拉到东门外。
伙兵则取出廒仓囤粮,屠宰城内死伤战马,从早到晚换着花样做好吃的。
甚至有人在城外挖起坟坑,给自己立了牌子,占住精挑细选的风水宝地。
整个潼关的大营兵都在思考死后的事情。
临近黄昏,驻扎在东城墙的守军,突然发现城中空地时不时出现巨大的阴影快速掠过地面,一次又一次。
人们迎着傍晚的落日抬头,麻木的脸上映出异样神彩。
不该出现在中原的雪山神鸟展开双翅,羽翼沐浴在阳光下散发金色光芒,盘旋滑翔着掠过潼关上空。
“秃鹫,秃鹫来了,大帅在行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