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八章 南攻北守

张献忠的计划,是穴地攻城。

先筑坝把上游的河拦住,再借助战车掩护,直接从城头火炮的射程尽头挖掘七八条坑道,排空护城河,然后往南城墙的地基下面塞几个爆破筒,炸个土坡出来。

张尚书的爆破筒是几棵两丈高的树。

他让人把树干被剖开了掏空树心灌满火药,两半树干合为一体,以黄泥填缝儿、绳索缠紧,做成一桩桩跟城墙差不多高的爆破筒。

在军议中,张尚书对前景描绘地口沫横飞,他当这些灌满火药并密封的树干被运到城墙下方,只需要轰地一声,就能把城墙炸出个……刘狮子就只听到这。

因为经过他的估算,这几个爆破筒的装药量并不足以把乾州城炸出缺口。

如果他不打断,让张献忠照着这个计划去执行,可能四天之后元帅府的礼部尚书就带人跑路了。

装药量不够是一方面,主要问题出在爆破筒的形状,如果是炸那些城基厚度在三丈左右的小城,这样的战法基本上能把城墙炸出缺口;但是面对乾州这种城基厚度足有六丈的大城,动摇城基需要的土工远比张献忠的计算要大得多。

穴地攻城本身就不是新技术,袁绍打公孙瓒的时候就用上了。

只不过当年没火药,所以是挖掘地道到城墙下面,把地基挖空,一边挖一边用木梁柱代替地基,以免城墙过早塌陷把地道埋了。

等该做的都做完,地道挖好,就在地道里放火,把梁柱烧毁,城墙自然就塌了。

这一战法的要点就是想让它塌多深,下面就得挖多空,甚至还要挖走更多土石,留下余量。

现如今有了火药,不需要在地下纵火,但本身原理不会变,对付小城,可以放火药、埋坑道,用火药的爆炸力把一段城墙顶起来;而对付大城,依然是用火药把坑道里的支撑柱炸断,让城墙失去支撑,靠自身重量陷下去。

张献忠限时五日,这个时间勉强能让他在火炮射程外把坑道掘进城下,但根本不够在城墙下掘出两丈高、数丈宽的大洞,仅依靠火药的爆炸力,不足以把这面城墙顶起来。

倒不是说不行,只是想完成这个计划,张献忠的计算太粗糙了。

所以为了防止礼部尚书畏罪跑路,刘承宗完善了这一计划。

首先他给张献忠留下更加宽裕的时间,以一月为限,并且为了防止张献忠只知道攻城,把护城河的河水泄入农田坏了田地,专门规定了泄水壕沟的方向,把水都泄到漆水河里去,明年稍加修缮还能当渠使。

同时还绘制了‘之’字形的防炮壕沟,以免攻城部队在进入火炮射程时被枪炮杀伤。

并告诉他如果第一次炸城不成,就好好计算城墙外侧的距离,挑两三处,在下面挖出一丈高、两丈深的洞穴,让夯土层在爆炸下塌陷。

这样虽然不能把城墙炸出缺口,但依然能使城墙顶部砖石、夯土下滑,形成可供攀爬的坡道。

如此一来,守军有了必守之处,配合筒梯、云梯、长梯,在经过十日左右的疲兵战术后,使用声东击西蚁附攻城的手段,更容易取得战果。

做完这些安排,刘承宗并未率大军于乾州干等着,而是指派谢二虎继续向东南朝醴泉、兴平、咸阳等地进军,同时甘肃三小营也在蜂尾针的率领下向耀州进军,把战马取回来。

刘承宗则亲率三大营进军至兴平与咸阳之间的茂陵,以高应登部在东驻防、张天琳部沿渭河北岸征调船只、魏迁儿部伐木取材准备修造浮桥。

他的目的是渡河,由渭河南岸直接威胁西安府。

很快,蜂尾针张振就撂下军队从耀州一路跑了回来。

“大帅,卑职凭镇守太监印信,顺利取得战马,不过没四千多匹,只有三千七百七十,此外还裹了马监的四十多个养马官吏。”说起这些事,张振是眉飞色舞:“此外,凉州参将米剌印持加盖镇守太监印章书信,于昨日骗开耀州城门,目下凉州营已夺了关防,入驻城中。”

但刘承宗脸上并没有高兴,只是问道:“你丢下军队跑回来,就为报功?”

“卑职哪儿敢啊!”

张振说着,左顾右盼地见旁边都是虎贲营的亲随,没有新降将领或起义客军,这才对刘承宗道:“卑职回来是因为在耀州见了个官军探子,他说耀州城不能占,还让我尽快叫消息告诉大帅,官军要从庆阳下来了。”

“卑职怕消息是真的,要尽快送来;又怕消息是假的,送来扰乱军心,这才只好擅自从耀州跑回来。”

官军从庆阳府下来?

刘承宗拧着眉头问道:“那人说没说,他是谁?”

“倒是没说。”张振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支雁翎,奉上道:“不过他说大帅见了这个就知道他是谁,还说这个消息值银一百一十五两四钱三分。”

张振说罢便笑道:“还有零有整的,大帅……”

笑到一半,他就发现刘承宗接过雁翎陷入沉思。

刘承宗当然知道是谁,这是他的老线人了,贺人龙麾下的家丁头子贺勇,一百一十五两四钱三分,是当年朝廷欠他的饷银。

刘承宗跟贺勇做过约定,只要一个消息用得上,就给他把朝廷欠下的都给他发了。

上次进攻西固时,贺勇就给他报过一次信,那次报信的作用还挺大,让从河口登陆的元帅军躲过了地雷阵和官军伏击,所以刘承宗把从土司那抢来的元朝三等王印给他了。

相较而言,刘承宗认为如果送这个口信的人是贺勇,那情报就有一定可信度。

刘狮子这会儿也不埋怨张振擅自跑回来了,追问道:“他说没说庆阳府下来的官军由何人所率?”

“说了,有先锋官贺人龙率延绥营、中军张全昌率巡抚标兵、左翼杨彦昌率延安营兵、右翼任权儿率延安卫旗军、殿军曹变蛟率平凉募兵,这五员大将率五路大军南下,兵力约有两万。”

张振抱拳道:“肃州参将丁国栋已派人向北探查,若情况属实,后日即可传回情报。”

刘承宗一听这五员大将的名字就乐了,把张振看得直瞪眼儿。

他心说大元帅就是大元帅,五路兵马自北方南下,居然还笑得出来!

他们甘肃三个小营的兵力才刚六千出头,就算加上蒙古旅,也难以抵挡这样的朝廷大军,显然帅府这边只有刘承宗亲率虎贲及三大营才能跟他们掰掰腕子。

但是在刘狮子眼中,这支不知道哪个大聪明组建出的军队,显然并没有那么可怕。

诚然,时过境迁,中间隔着这些年,刘承宗心底对那些老长官、旧部老兵、宗族血亲谈不上信任,而且相信别人对他的看法也一样。

但不论如何,哪怕以最坏的角度揣摩,这些人只要带兵,就不可能抱着跟自己打硬仗的主意过来,就算要打,也肯定是设计让自己放松警惕。

而在最好的情况,则是五路兵马,四路反贼,里头混进去张全昌这一个奸细。

军队还没出庆阳府,先锋官贺人龙帐下贺勇先给自己报信,杨彦昌和任权儿就不说了,作为殿军的曹变蛟率领的也是平凉募兵。

如果刘狮子没记错的话,那好像是他当年安置伤兵的地方。

说实话,听到张振所说的明军阵容,刘承宗本能地有点恍惚……就算让他亲自来给明军排兵布阵,安排出的阵容大概也就是这个德行了。

不过还没等他想好该如何面对北方南下的明军,中军辕门的护兵就跑进帐来,呈上南边大营参将张天琳的报告。

刘承宗接过书信,扫眼一看,南边也遇敌了。

张天琳的使命是在渭河北岸征调船只,但因为元帅府的东征,导致河上船家都跑到了渭河南岸去,就连兴平县的大户、平民也乘船逃到渭河南岸的鄠县去了。

因此张天琳就只能稍显激进地派遣马队渡河,跑到河南去征船。

好在张天琳虽然胆子大,行为倒是挺谨慎,先渡河的是塘兵,随后才是正兵,过去塘兵铺开了在方圆几十里地游走遮蔽,很快就发现了万余明军正在向渭河南岸集结的动向。

在张天琳的报告中,提到其部有老兵认出,明军集结在渭南的部队里有毛葫芦兵和辽东骑兵。

这两支都是服色上非常有特点的军队,很好认,辽东军的布面铁甲更重,也叫青甲,多为蓝色;而毛葫芦兵是豫南一带的山兵,装箭是用野兽毛皮在内里挤压羽箭的挤压式箭囊,很小,大部分箭杆都露在外面。

发现自然是相互的。

张天琳发现明军的同时,明军也发现了他,况且大营的塘兵只有一个大队,无法在渭河南岸遮蔽主力周全,因此信上说,如果没有意外,刘承宗看到信的时候,他已经撤回北岸了。

跟他一起回到北岸的还有临时征集到的二十六条渡船、渔船,在渭南出现大股明军的情况下,这个渡船数目基本上就宣告刘承宗的渡河计划失败了。

靠着二十多条船,他们只能在明军防守河岸的情况下,一个大队一个大队往河对岸运兵,这显然是送人头的荒唐主意。

此时张天琳送来书信,就是在计划无法完成的情况下,垂头丧气地向中军请示下一步计划。

不过在掌握全局情报的刘承宗看来,局面就有点意思了。

目前他知道的是北边有贺人龙等五名将领所率两万军队,南边现在发现的有一万多,刘承宗估计是郧阳府卢象升的人马,也可以按两万算,再加上西北那块南下的宁夏边军也是两万,还有西南侯良柱的四川军,把他的军队合围在关中平原上,基本上是个包饺子的局势。

此时南北同时出现异动,在刘承宗看来这肯定是明军有共同指挥的南北齐进,想要对他完成一次夹击。

所以他产生这一判断的第一时间,就派人快马加鞭将分析送到西边的李自成、张一川手上,让他们先退入凤翔府,守六盘山沿线的陇州、宝鸡、散关,省得在外面被明廷大军吃掉。

安排好西边,刘狮子这才以审慎的心态,琢磨起目前南北夹击的局势。

他的心态还算平和,但张振已经有点坐不住了,北边两万、南边两万,西边的农民军铁定是不能顶宁夏、四川官军太久,东边还不知道有没有,他们已经被包围了。

张振经过深思熟虑,小心翼翼地对刘承宗进言道:“大帅,不行我们……把财货粮马卷了,回陇西?”

刘承宗不自觉地挑挑眉毛,看向张振问道:“说说你的想法,认为此时撤退合适?”

偌大的元帅府,二十多个参将是当之无愧的核心层,刘狮子很在意他们的想法,同时蜂尾针在战场局势上的判断很有一套,所以他很愿意沉下心来听听他的看法。

何况就算不想听,张振想说,他也不会生气。

刘狮子不会忘记,当年在河卡草原上跟国师汗鏖战,是赵可变和蜂尾针率兵冲入敌阵扭转战局。

张振心说,不是我想撤退,我实在是怕你被局面架住,想撤退却怕丢面子,所以才说出来。

他稍加组织语言,便开口道:“卑职是这么想的,若野地浪战,我帅府军兵的兵员士气、甲械补给自要比官军强上一线,更有大帅居中运筹帷幄,那便要再强出三成,六千可当官军一万。”

这牛逼吹得刘承宗不好意思了。

好在很快张振便话锋一转:“然此次出兵尚有七千蒙古旅达兵、三千新降叛兵及临洮旅三千旗军,达兵长于游击不耐阵战,临洮旅人际复杂难打大战,新降叛兵又未必耐得苦战……因此卑职以为,我军不能被围在关中消弭士气。”

刘承宗微微颔首:“我军很强,但可能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强,是这意思吧?你说的很有道理。”

“所以当务之急,是不让明军完成合围,他要南北齐进,我们就让他们南北脱节。”

刘狮子说着,轻松的神情也渐渐绷紧:“不论情报真假,甘肃三小营都先驻扎在耀州,若真是五营联军南下,就给他们派使者交流,这事就交给你。”

“耀州破城,所获金银财货几何?”

“回大帅,战利尚在清查,米参将正依律核定富户。”张振过来跑得急,便答道:“很快就会有结果。”

刘承宗颔首道:“分做三份,一份劳军、一份归中军,另外那份你在军中留用。”

“贺人龙、杨彦昌、任权儿这三名将领都与我有旧,能拉关系就拉关系,能贿赂的就贿赂,实在不行你就跟他们议和、伪降,借着情报一来一往的时间,把他们拖在北边。”

张振抱拳应下,刘承宗又挥手招来羽林骑:“速报张天琳,命其引诱郧阳军渡河来战,与其渡河先锋稍加交兵即诈败北退,让其大军渡河。”

其实这种诱敌,正常情况下很难有人上钩。

但北边趴着两万官军就不一样了,所以这也是刘承宗敢于南攻北守的依仗,官军以为南北各有两万官军,其实只有南边有两万官军,杨彦昌和任权儿这帮人站在明军这边,比直接被招降了都更有用。

让他们吃着明军的粮、拿着朝廷的饷,让友军认为有两万帮手在侧,结果却在战场上不干人事儿,才是最优之选。

“你不要担心,就安心在耀州驻着。”刘承宗回头看向张振道:“待我歼灭这支郧阳军,或者他们实在不上钩,我就到北边去,虽然我军总兵力不如官军,但此时的机动精锐却比官军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