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章 礼乐藩属

刘承宗总能提出一些行之有效但稀奇古怪的点子。就比方说轨道马车,但轨道具体怎么建设?刘狮子不知道,这项大任就又丢在了刘承运的肩膀上。这可苦坏了承运的小脑瓜儿,他还没二哥懂呢!隔了上千年,谁又能知道秦朝的轨是什么轨,但刘狮子保守估计,有了这条贯通河湟的轨道,他们的粮食路耗应该能降低一半。承运听见这个就笑,他说二哥你也太保守了,只要你想在河湟解决路耗的问题,就算没有这条轨道,照样能把路耗减少一半。承运一直掌管河湟五镇的征粮、运粮以及生产建设,河湟谷地存在什么问题,整个元帅府都没人比他更清楚。如今河湟谷地的均田买赋已经成为常策,这片土地的生产能力也被完全开发,雪山融水能保证旱涝保收,每年收上的粮食已有定例,最理想的情况下,能达到二十五万石成粮。若是征收原粮,则是三十七万石。其中二十八万石是固定的,来自河湟谷地八千顷良田,余下九万石则来自河湟山地的三万顷土田。尽管如今居于山区的土民也越来越多被编户齐民,但山地产出本身很低,能拿出作为商品粮交换日用的更少,因此尽管有更多的土地,却存在更低的产出,但另一方面山民种植农作物不受限制,因此也是元帅府马草、药草、木材等物资的重要产地。这些粮食在征收入库以及制成军粮的过程中,就存在大量空耗,这是刘承宗等人带来的历史遗留问题。元帅府前身是一支流浪到青海的孤军,自身占据一无所有的不毛之地,面临举目皆敌的环境,一切都要由从头规划。在当时面临的环境下,成本根本就不是他们要考虑的问题,一切生产建设与规划的基石都是安全。新城的府衙和市场、日月山铁厂、作为手工业基地的俱尔湾百工局、新城书院,西宁城里的廒仓,青海湖北岸的水师衙门兵粮加工厂,这些军事要地统统都建设在河湟谷地的最西边。毕竟那个时候,谁都不敢把廒仓搁在兰州黄河边上,或者根本没在自己掌控之中的碾伯所。整个河湟谷地的均田买赋政策,也围绕着这些地方,银钱出自元帅府衙,日用品生产于百工局,这些东西每年向东依次押运至河湟五镇驿站;同时五镇各乡保完粮,这些粮草运到五镇就存在一份微小的路耗。五镇再运送粮食和分销百工局日用品的银子回到西宁廒仓入库,西宁再送到青海湖加工——以前这样干的问题不大,军粮到了水师衙门,大军不是开赴河卡草原,就是奔赴河湟东边打仗,来回运粮都很近。可现在不一样了,西宁以西,不需要运粮,就算远征叶尔羌或支援天山,那也轮不到他们运粮,元帅府根本没有这份运力,而东边,战争前线是距离青海湖近千里的临桃巩昌。以河湟最东端的东关镇为例,一份粮食从这里运至水师衙门,是五百里;水师衙门加工成军粮,再运回兰州,又是五百里,啥事都没干就一千里出去了。这也是承运只说河湟修路而不提青海湖的原因,他建议刘承宗把水师衙门拆分,只留下一个处理咸鱼、熏鱼的部门,其他加工军粮的人员、技术都向东迁。刘承宗很慎重地考虑了这个建议,他提出修建西兰轨道,确实有一时心血来潮的成分,但听了承运对河湟路耗的分析之后,反倒是真坚定了修建轨道的想法。元帅府的行政建制,必然要迁往兰州,有些东西,比如官府吏员、公文档桉,好迁;但也有些东西,诸如铁厂、矿山、军器局,不好迁。可这些部门不向东迁,元帅军的所有军事物资就要从千里外开始运送,代价未免太过高昂。但是真坚定了修建轨道的想法,摆在面前的就全是困难了。轨道暂且不提,元帅府就算把轨道修出来,除了炮车,什么车都没法在上边跑。因为刘承宗就是个拾破烂儿的,不论是战车也好、辎重车也罢,军用的、民用的,除了炮车之外,所有车辆都是他捡来的。只有千斤炮的炮车,是元帅府自己做的,但即使是炮车,轴距、轮宽以及承载重量,都没有统一规格。这可真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刘承宗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提修建轨道,居然要从设计车辆这一步开始,这是件非常考验专业的事,刘承宗没敢大包大揽,直接派人请来了师成我。他和师成我,在马车设计方面都是外行,但他们俩的相同之处在于,都知道在造物方面,设计的重要性。刘承宗是个擅长用刀的人,也是个喜欢藏刀的人,几乎每次作战,他都会从战利品里选几柄好刀,让人送到元帅府衙里藏着。但他带在身上的佩刀,尽管换了更好的装具,刀条永远都是普通材料打出来的制式雁翎官刀。制式刀条的质量很一般,刀刃刀身的处理工艺也非常普通,但它有一个优点是工艺和材质永远无法替代的,就是设计合理。兵器最重要的就是重心,只有重心合适才趁手,趁手才能杀人,而杀人,只需要一刀。一辆好马车就像一柄好刀,用料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设计,好的设计能不给马儿增加多余的负重,才能跑得更快、更远,只有做好了这一步,才有资格谈用料和质量。设计一款通用的双轮马车底架,师成我一听这事儿欢天喜地——幸亏刘承宗说得早!元帅府工衙下属的军器局目前正在做这份工作,自从收到卫拉特从天山派出的商队已经在路上,师成我就收到了刘承运等人对帅府车辆储备不足的抱怨。元帅府四处用兵,本身骡马化水平很高,自己还不造马车,单靠缴获,车辆够用才怪呢!更别说刘承宗远征甘肃之前,还给工衙下了命令,要他把火箭炮匣子搬到战车上,说要列装全军,本来都做好一百多架了,因为承运要拉货,又把火箭发射匣撤下来,弄走拉货。师成我本来就想设计一款能装抬枪、运火炮、装载火箭、运送物资,甚至还能在野外加装挡板临时改装简易工事的双轮马车。如今刘承宗提起这事儿,也无非是需要一个轮子宽度、车轴长度的数罢了,这事对师成我来说是张口就来:“回大帅,工衙已经在做了,车轴四尺三寸,只是眼下轮子不一样,有木轮有铁轮、有木轴有铁轴,完全可以给轮子也定一个规矩。”这铁轴木轴、铁轮木轮,刘承宗倒是知道,这都是给千斤炮准备的。铁轴是锻打出来的铁轴,但铁轮不是纯铁,是在轮子外包一圈铁皮,目前他们的千斤炮重量还不至于用纯铁打造的铁轮。刘承宗点头道:“如此一来就简单多了,制出各种场合都合用的轮宽规制,就可以实验轨道投入使用了,单马车载六百到一千二百斤,双马车载八百到一千六百斤。”承运和师成我听着这个数,二人都不禁微微皱眉。承运开口问道:“哥,最多就载这么点?”其实这个数可不小,载重六百斤的单马车,是元帅府现役单马车的规定载货量,当然载更多货也可以,赶车的辎重兵经常会坐在车上,但马肯定更累。而至于刘承宗所说双马车一千六百斤,元帅府除了拉炮,马车平时都不会载这么重的货物。承运觉得刘承宗说得低,是因为这个数目,是马车在土路、草原行走的载货量。他不了解轨道马车,但是对马车非常了解,马拉货物的重量并非一成不变,跟拖拽车辆、行驶里程、路面情况都有很大关系。野地长途行军,连日不息,马车骡车能拉个五百斤货就算多的,尤其急行军,车上装三百斤东西都算重役;但短途货运,拉六百斤才算重役,这是野地草原、土地的情况。如果换成硬路,虽然对马蹄子不好,但车辆却少了颠簸走得轻快,反倒能拉更重的货物、走更远的路。西宁府城有段碎石路,在那样的平整路面上,别说马了,八角城土司陈师文的土司兵,一个人拴着带子拉平板车都能拽七八百斤粮食满地跑,但换到土路上,就得仨人连推带拉,才勉强能拉回土司领地。如今他们要修的木质轨道,在承运的理解里,就是使用有限的成本,沿着车辙,把供马车行走的道路条件修到最好——都铺上榆木轨了,多平整。就别说木质平板路面了,哪怕是官道,那不也还是坑坑洼洼的各种小土坡、土坑,在外边走,哪儿能碰见平路。这种路面在承运的理解里,一旦铺好,一匹河西大马,怎么着也该拽着两千斤的货往外跑。“那当然低了。”刘承宗笑着解释道:“我们这轨道若只有十几里地,再包上铁皮,就算一匹马拽个三千斤我估计都没事,可它要修四百里,即使单车一千二百斤,马儿跑上一个半时辰也就没力气了,它没力气了就得换马。”“这条轨道是为了运送军备,运得少可以多造车,我们不缺马也不缺车,但运的慢就不行了。”刘承宗说着用手在舆图上向东挥去:“那边战端一开,货物过了黄河还得再跑四五百里地,都是重车,到时候前线车辆不够用怎么办?”承运恍然大悟,他是没想打仗那方面,只琢磨着运货了,不过随后他又问道:“那这样黄河两岸也该一块建码头吧,轨道修成运货快了,眼下的小码头就不够使。”说着他一歪脑袋:“兰州那边要不要也造车,不行可以河西造重车,轨道运货;河东造轻车,供应军需,反正货到岸边也要卸货装船,直接两套规矩如何?”“你说的也是。”刘承宗缓缓颔首,不过随后就摇头否决了这个建议,笑道:“还是一套规矩,如果河湟的轨道好使,将来我们打到哪里去,就在哪里修上轨道!到时候河湟真正成了后方,再造另一套规制下的重车也不迟。”“那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啊。”承运暗自咂舌,从腰间掏出小算盘打了起来,边打边道:“四百里地,南北要两条,一条从西向东、一条从东向西,不然马车都撞了;铸铁一条条连到一起,日月山铁厂倒是有这个能力,但眼下铁料用处太多,供不起铺到地上。”“单是二哥说的榆木轨,按一料一方丈,算一里十八料,四百里路铺下来就是七千二百料;加固的石料也按一样的算,木料还要做防水防腐,这只是工料,再算上工食……这种大工程,估计要耗四十万个工。”四十万个工,刘承宗沉吟着:“总量还行,按啥算的?”一个工人干一天算一个工,四十万个工听起来数量巨大,但其实算下来一年时间,工食费用也就等于添置一个千总部的养兵花费。但实际上刘承宗的元帅府,就没有这么好养活的兵,毕竟雇工可不需要养战马——对刘承宗来说,世上就没有比养活一支庞大军队更贵的花费。当然养兵的花费从来不是他出,羊毛出在羊身上,他撑死就是个羊脑儿,养兵的是西康二府近百万百姓,元帅府将校军兵吃的用的,都是民脂民膏。承运又最后在算盘上复盘了一边,确认算的准确无误,便胸有成竹道:“五百人,四百里,两天一里地。”“有点慢,要快一点。”刘承宗则在心里暗自盘算,照这个进度,这条路得修两年多,反正总的工程量是一样的,他便张手道:“两千人,四百里,一天二里地。”“河湟农事繁重,冬季又太过寒冷,整条路西宁为头、河口为尾,中间分十二段,于河湟五镇设马站十处,既有换马、修车的责任,同时也作为五镇二十乡保的集镇集市。”木质的马车轨道,虽然载重量远不至于铺设枕木,但同时也不可能四百里长的轨道一条线过来,毕竟四蹄发动机不是蒸汽机,蒸汽机可以一直运行,但马是会累的。一来要换马,二来也要有上下货和清理轨道的时间与地方,所以这轨道不论总长多少,修出来肯定是一段一段的。“就算用两千人,这路肯定也要到明年冬甚至后年春才能用得上。”承运这么说着,便叹了口气道:“眼下帅府储备的物料不足,也就只能先做二三十里的一段路,试试情况。”“还有就是,哥,我觉得这事还是要找个专人,我管着户衙,这是工衙的事,不如在工衙专设一司,设立主使。”刘承宗沉吟着缓缓颔首,便开口道:“既然如此,就依你说的,在工衙下设路政司,从修水库的那几个生员里找个做事牢靠的专门负责这事。”说着这个,刘承宗突然来了兴趣,对承运和师成我道:“如今兄长去了天山,兵衙的事暂时没人管,除此之外还差礼衙没人,这个主事,你们想一想,谁合适?”师成我想了一圈,没琢磨出个合适人选,直到看见刘承宗瞧过来的眼神,这才问道:“大帅,甘肃的那个白贻清,如何?”“那家伙在甘州大庙里念经呢,他材力肯定是够用了,但这会让他做礼衙主事,元帅府内的事没关系,碰上朝廷那就是个一次性的,找机会就撒手没了,甚至没准会在北京写一本虎口脱险。”刘承宗说罢赶忙摆手:“不行不行,再想一个,要能接待藩属贡使,掌管内外礼乐,朝廷与农民军的事都有所了解……嗯?”他话还没说完,就听承运道:“哥,我想起来一个人,你看行不行。”“谁?”“张献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