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四章 对不上

刘承宗认为从嘉峪关向甘肃进军,有很强的象征意义,是踏遍万里长城的第一步,这条路终将以山海关作为尽头。

而在祁连山脉的另一边,崇祯六年岁末的爆竹声里,驻帐凉州的三边总督洪承畴夜不能寐,起身坐到案旁点亮油烛,皱着眉头展开案上的书信,仔细阅读。

这封信是凉州卫世袭指挥同知丁绍胤呈送上来的。

自洪承畴入甘肃以来,甘肃四个防区就转入战时状态,除军事所需,民间一律禁止寄送书信,并专门从宁夏军中选出一部,于各地设卡,拦截书信、盘查行人。

不论甘肃的主军、还是宁夏的客军,都对这项命令有很大异议,一来是他们并不认为情报会随着书信进入西宁。

二来嘛,防止情报泄漏有备无患谁都能理解,但这个命令太过不近人情。

年关将至,在外戍边的给家里写封信报个平安,在家的父母思念孩儿几封信送到军堡,甘肃这地方,谁家能没个兵?

但洪承畴不在乎那些小人物的人情,因为他曾是卖豆干的小贩儿,一个货真价实的小人物,所以很清楚小人物的人情一文不值。

只有自己成事成功才能改变际遇。

但要想成事成功,就得避免主客兵矛盾,因此尽管信不过本地主军,洪承畴还是把事情交给宁夏兵来执行,而让甘肃籍军官负责管理。

管理此事的人,就是凉州卫的丁绍胤。

同甘肃其他世袭将门一样,丁氏一族驻守凉州也有二百多年了,丁氏祖籍扬州,始祖丁子华为张士诚手下湖州万户,湖州被攻陷后,其归附徐达,被授予总旗之职,追随南征北战。

整个腊月,尽管下令禁止书信,还是不免有军兵夹带,宁夏边军在路卡截获的信件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不过既然是甘肃军官负责,最终还是要讲些人情,通常信件经过审查,如果没什么问题,都会由宁夏边军帮忙送达。

唯独如今摆在洪承畴桌案上的两封信是例外。

这两封信,内容很正常,是戍边军兵托人寄给父母妻子的家书,信件当中也并不特别。

之所以被丁绍胤交上来,是在寄信过程中出了问题,两封信都是要送到黑城堡,偏偏送信的宁夏边军抵达黑城堡后,却发现收信人的家庭是假的,根本没有这户人家。

而倒着追查到永昌堡,发现寄信人的名字也是假的,盘查全堡驻军,发现根本没有那个寄信人。

丁绍胤经过六天的调查,才发现寄信的两人原本是永昌堡和丰乐铺寨的驻军,书信被截获后,就当逃兵跑了。

丁绍胤认为送了一封家书而已,被截获后不过是在堡中让军官多派些劳役而已,并不会受到太多处罚,不至于因此当逃兵——里面一定有猫腻。

但他没看出来信里有什么猫腻,这才本着谨慎的心思,将两封信送到洪承畴这里。

洪承畴也没看出两封信有什么不对,但就在午夜梦回之间,一个心思闪过他的脑海,如果这两封信要联起来看呢?

掌着油烛的洪承畴皱紧眉头反复观看书信,终于发现了蛛丝马迹,第一封信提到了牧羊川河东堡、战马、欠钱二百六十文;第二封信提到了河东堡、铠甲、戍边二百四十四天。

将这些数字记下来的洪承畴大喜不已,当天夜里就命人快马驰至牧羊川河东堡、河东堡,询问守堡官,堡内战马、铠甲数目与这两个数字。

他等了整整一宿,直到次日帐下将官都到官署给他拜年结束,派往两地的士兵才返回凉州,带回令他失望的消息。

牧羊川河东堡的战马是三百二十匹,河东堡有铠甲四百四十副,都跟这两封信对不上。

洪承畴没放弃,他认为既然有人跑了,这两封信就一定有问题,派人严密观察牧羊川东、西两座城堡,还有河东堡、永昌堡和丰乐铺寨五座城堡的守军。

甘肃有人通贼是板上钉钉,而且一定是高官通贼,因为两封书信的情报不全,显然不是密信的全部,普通军兵无法得知几个军堡的情报。

这背后必然是指挥同知以上的军官通贼。

这道命令才刚刚下达,凉州卫官署就得到急报,庄浪卫失守了。

洪承畴拧眉问道:“庄浪卫坚城怎会顷刻失守?”

丁绍胤垂头抱拳道:“回军门,去年秋季,元帅府贼人进庄浪河抢粮,许多旗军从乱逃散,窜入乌鞘岭为盗。”

“据北归残兵所言,除夕夜里,逃兵携财货回卫城,于城外大放鞭炮,守城代理指挥把鸿远起初不以为意,待刘贼标下夷丁骑兵奔至城门已来不及关闭,三千夷骑于卫城内外驰突,卫城遂陷。”

洪承畴问道:“把鸿远呢?”

丁绍胤垂头道:“把指挥于宅中死守,城陷宁死不降,正月初一清晨,举火自焚阖门死难。”

又一个世袭家族没了。

把姓的祖先可以追溯到洪武年间曹国公李文忠手下夷丁马兵帖木儿,战功升至总旗,二世名为拔都儿,升至正千户,后世遂以把为姓。

洪承畴痛苦地闭上眼,拳头官袍大袖里攥紧了,锤在座椅扶手上。

他心说那通贼该死的不死,把鸿远这种对朝廷忠心耿耿不该死的反倒死了。

单单是从丁绍胤的传话中,他已经认识到局面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简单,刘承宗虽然跑到青海,但是其做流贼时的老手艺明显没丢,依然能遥控乌鞘岭山贼。

显然有逃兵的地方,就有刘承宗大展身手的环境。

这种事情发生在除夕夜和大年初一,挺恶心人……哪有这么拜年的。

“把消息传报兰州,丁指挥去点兵吧,多点几个将官过去看看情况,刘贼若进攻兰州,你就把城夺回来;若其不向兰州动兵,这座城就先给他占着。”

说归说,洪承畴心里一点都不气馁,也不把庄浪卫城丢了当回事,只是对丁绍胤鼓励道:“丁将军,这场仗才刚开始,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建功不建功、立业不立业对洪承畴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把可能通贼的卫所军官派到前线,不让他们在甘肃捣乱,万一战争在甘肃内里打起来,这帮人跟着里应外合可太吓人了。

看着丁绍胤行礼后返身离去的背影,洪承畴藏在官袍中的拳头缓缓松开,拍了拍座椅扶手,心中决定,甘肃重要的防务必须都交给曹文诏和白广恩来做。

这帮人靠不住。

而距凉州三百里的庄浪卫城上,谢二虎正站在北门瓮城上拍着大铁炮志得意满。

他的目光沿着庄浪河谷北上,看向目力极尽处,道:“继续向北进攻吧,所谓坚城庄浪不过如此,那古浪峡我们也能轻松夺下来!”

站在他身边的是升任把总不到半年的井小六,闻言抱拳道:“谢旅帅,这座城是里应外合骗来的,再往北可就没这么多人了。”

其实攻陷庄浪卫,谢二虎手下的蒙古骑兵基本上没出力,井小六也没怎么出力。

承运联系了乌鞘岭的逃兵,给他们准备礼物回卫城给军官送礼,表示想回家住一段,趁着过年放炮,掩盖了谢二虎部骑兵的马蹄声,火光也为他们在黑暗中指明方向,一路疾驰就抢了卫城。

除了那些世代深受国恩的将领及家丁,散居卫城左近的旗军没能集结,根本无法形成战斗力,在井小六部乡兵的喊话声中以观望为主,这才让他们轻松夺了城池。

说起这座城是骗来的,谢二虎打心底里也认,他回头心有余悸地望向城内,这座城周五里的小城,就为防备骑兵而建。

庄浪卫城内有九街十八巷,除了西大街和南大街,其余街巷规划全是歪门斜道,如果从北门进城,战马在城里根本跑不起来。

别说骑兵在街上横冲直撞了,就连东西贯通的西大街上,中间把指挥使家门口,硬是有个东西长、南北短的大池子,养鱼的。

北街平时不走人,拢共六十步长,东西两边连着城东北角全是田地,而且还是水田,想拦路太简单了;南大街倒是宽敞,可从南到北一路的牌坊。

牌坊这个玩意,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临着打仗,就成了有用的东西。

他们靠近城池时惊了南边的十字穿心墩台,墩台上狼烟冒起来,南大街上就有旗军扛着火药往牌坊下边冲,幸亏他们进城快,否则那石斗拱的牌坊一旦炸塌,就是一座路障。

如果往北每座城都这样,谢二虎觉得自己可能攻不下其他城池了,他对井小六问道:“你说他们会来攻城么?”

“不知道。”

井小六笑道:“大帅说了,我们是投石。”

刘承宗对东线的部署很简单,谢二虎为先锋领屯牧营袭击庄浪河,李万庆为后军镇守东关防御兰州方向,此外还有策应的巴桑率番兵进驻连城。

谢二虎可以往前打,打不过就往后退,攻不下城无所谓,丢了城池也无妨……实际上刘承宗很乐意见到他丢掉城池,只不过希望不大。

因为祁连山和乌鞘岭的存在,天然把陕西与甘肃分割成两块,而兰州到古浪峡中间的这条河谷,就导致南北双方的战略态势几乎相同。

这是一条天然的缓冲区,谁在河谷屯驻重兵,谁就要承受更大的风险,因为双方都可以从南北两侧的山地派遣轻兵断掉对方的粮道,使河谷内的军队成为孤军。

所以刘承宗判断,谢二虎即使夺下庄浪卫,一时半会也不会受到重兵围攻。

若真受到重兵围攻,那大不了退回河湟,甚至最坏的打算,刘狮子可以接受丢掉河湟退回西宁。

毕竟他的兵工厂、百工局、咸鱼作坊、马苑粮仓,统统都在西宁以西,暂时丢掉河湟于他实力毫发无损,不过是失去威望罢了。

但官军要想拿下庄浪河甚至湟水,除非全陕西的军队都堆到黄河前线,否则整个甘肃的军队都得推下来。

攻取甘肃,足以震动天下。

不过此时此刻的刘狮子,确实因为洪承畴发愁坏了。

因为他发现三劫会的小十六法师,从甘肃给他送来的密信……对不上。

因为三劫会的存在,刘承宗认为甘肃对自己来说并非两眼一抹黑。

让三劫会徒作为主力打仗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作为辅助,刘承宗认为王自用能给元帅府拿来甘肃的布防图。

小十六也确实在做这件事,只不过他们手下的三劫会众都是边缘人,根本拿不到那么高级的情报。

不过殊途同归,他们把崇祯六年夏冬两季,整个甘肃各个城堡墩台采购粮油草料衣物被褥铠甲的记录统统送了过来。

某种程度上,刘承宗认为这东西比布防图更厉害,因为布防图可能有假的,但人吃马嚼却骗不了人。

他们一封信里有六个数据,分别是收信地址与信中提到的地址,以及两样物资的名称和另外两样物资的数量,分别用准确数目和几成表示。

但每封信里的六个数据都毫无关联,要凑齐六封信,按照甘肃舆图从东到西的顺序,把收信地址排列出来,才能同时获得十八座军堡的情报数据。

帅府的护兵们聚集在西楼,整整一天一夜没合眼,最后也没能推测出个完整结果,只能无奈地给刘承宗汇报:“大帅,少两封信。”

“确定是缺两封?”刘承宗皱眉问道:“影响有多大?”

“凉州、永昌两个卫缺了两封信,这片地方有三十七个城堡,其中二十四座城堡的四十八项账目对不上,算不出军兵大体数目。”

原本以为开了全图的刘狮子,从心里挪过一片战争迷雾,把甘肃东部盖上了。

“那就是松山、凉州、永昌,我们都一无所知了。”

刘承宗看着墙上挂的舆图,再看向给舆图各城堡贴上各项物资与猜测军兵数目的桌子,即使东边一片空白,洪承畴的部署也几乎一览无余。

跟他的猜测一样,甘肃军队在山丹、甘州一带集结重兵,各个堡垒的预计驻军少则满额、多则翻倍,有些重点地域甚至翻了两倍不止。

单是探明的兵力,就已经有四万到五万之间。

这是个围绕祁连山的口袋阵,那么作为口袋阵边缘的永昌卫,情况大概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军队很多,屯在城里无所谓,动起来消耗就大了。

所以不能让洪承畴的军队蹲着,刘承宗要让他们动一动:“告诉阿海岱青,领喀尔喀营押兵粮进庄浪,随后兵进河东,到松山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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