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棺木

尽管满打满算离家三日,村里气氛大有不同。

进村小山道上,有民壮持枪矛连弩设立的哨卡。

问他们出了什么变故,谁都说不出个所以,只知昨日有外人进村,刘老爷就派他们在山道、山峁设立几处哨位。

把杨鼎瑞放到家里,刘承宗扑了个空,父母兄长皆不在家,看了屋子和马厩,兄长兵甲战马都没在,让他的心猛地一突突。

匆忙将杨鼎瑞的家眷安置进厢房,就听见门外有人跌跌撞撞跑进来,出去一看,十六这小光头闷着头往里跑,被刘承宗一把从脖领子逮住提了起来,小短腿还在那凌空捣腾。

“你风风火火要干嘛去?”

小光头被提起来才像如梦初醒,一双枣眼眯了起来:“狮子哥回来啦!老爷跟人吵起来啦,让我拿烟袋。”

拿烟袋?

刘承宗知道父亲有个铜烟锅子。

这边和渭河南北不一样,那边富裕,对这种新奇物事消费得起,泾阳是秦地最大的烟草切割集散地,也接触的到。

陕北田土薄,种庄稼还不够,早些年确实大面积种植过烟草,那时烟草刚流入中原,人们认为它有御寒功效,就贩给延绥、固原、甘肃三镇的边军。

打从前几年开始欠饷,军爷们都没钱了,烟草在陕北也逐渐销声匿迹,如今想买倒是还能买到,不过少很多了。

对老爷子来说,没抽烟的习惯,事实上对此时包括曹耀在内的陕北大多数人,都对抽烟没瘾,充其量就是个道具。

听见老爷子让小十六回来拿烟斗,刘承宗都乐了,放下他问道:“在哪吵架呢?”

十六说:“刘大爷家,围了许多人。”

刘大爷?

这个坐落在黑龙王庙山脚下的村庄里七八十户都姓刘,刘承宗抿着嘴缓了缓被话噎住的劲,道:“那刘大爷做何营生?”

“他家好多棺材。”

明白了,兴平里的棺材匠家。

棺材匠像杀猪匠、泥瓦匠、游方郎中、媒婆、榨油的、织布的、兽医、神婆、戏班子、卖货郎、豆腐匠这些职业一样,是村庄、乡间的必备角色。

在有些地方棺材匠由木匠兼任,而在兴平里,因为木匠早年被徭役远征,所以另有棺材匠。

村里的老人通常从四十岁开始筹备自己的棺材,或早或晚,人生终极理想就是待自己走完人生路时能有个好点的房子一睡万年。

这些棺材买下后家里地儿大就放自己家,没地方就暂寄棺材匠家,每年让他保养、上漆。

所以家里棺材多的肯定是棺材匠。

听见父亲是和棺材匠吵架,刘承宗不着急了,转而问道:“那我哥呢,也在那吵架?”

“刘管队昨天去找曹管队了,对!”

小光头说着突然想起来,赶忙道:“管队说了,狮子哥回来去祠堂,祠堂有个受伤的外人,说你见了他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合着不提刘承祖,十六就把这事忘了。

刘承宗转身就走,刚走两步停下摆摆手道:“行,你去给我大拿烟袋吧,我先去棺材匠家看看,一会去祠堂。”

兴平里没多大,出门拐几个弯就能看见棺材匠家,远远地刘承宗就看见棺材匠家门口围了不少人,都是里中老人。

这里头的老人不仅仅说的是年岁,在明代他们还有更多职责,里长年年换、不变的是被推举出的乡老。

在明代的村庄,只要不是杀人、谋反之类的大罪,户婚田图斗殴相争等一切小事不必动辄去往县城,都由本管乡老断事,责任重大。

还未挤入人群,刘承宗已听见父亲与旁人争论,实际上这并不是在和棺材匠吵架,是与乡老争执。

“今时今日,还能去哪采木?贼人正在北方,不知何时就会袭来,叫贼杀了难道他们还会把我们塞进棺椁?”

刘承宗听出来,父亲是在劝里中老人们放弃自己的棺木,这让他不由得皱起眉头。

棺木对老人的存在意义非常重要,人的岁数越大,对生死看得越淡,唯独在乎死后那一分坟地与一方棺材。

最近俩月在刘家峁筑城,宗族兄弟伐林采木、挖山取石,按理说木料缺口并不大,按部就班的把这套法子运行下去,到今年秋天他们就能在山峁上筑起土围。

在他了解中的事态并未紧急到需要让宗族老人献出棺木的程度。

尤其乡老顿着拐杖,同意将五旬以下的棺木拿出来,因为五旬以上的老人没准什么时候就会用上棺木,父亲还是不行,一定要拿出所有棺木。

一身甲胄的刘承宗在人群中向最里面挤进去,这帮老人随便拎出一个岁数都顶他俩个半,只能边走边四处告罪。

等走进最中,才对刘向禹问道:“大,出什么事了?”

刘向禹一见儿子,面露大喜,急忙道:“你来的正好,北边老庙庄被贼人攻破,你去过老庙庄,跟诸位长辈说说,老庙庄有多少人、村子是什么样。”

老庙庄被贼人攻破?

刘承宗来不及细想,就对周遭长辈拱手,道:“诸位长辈,上个月我往北去了一趟,老庙庄有七八十户、俩姓鲁的兄弟管事,跟丁家站有仇,所有立了寨墙,青壮都有兵器。”

“晚辈才从安塞城回来,路上在蟠龙川看见河里有断手,料想上游出了事,本想着回来牵两匹马去北边看看,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

“对,就是丁家站。”

刘向禹接过话来,道:“老庙庄的鲁斌死里逃生,丁家站的人投了大贼王左挂,屠了老庙庄。”

“七八十户人的老庙庄挡不住贼人,难道兴平里就能挡住?得尽快把山峁的土围修起来,别说棺材,就是要把门板卸了也在所不惜。”

有人说:“那就去府城请官军吧,既然挡不住还修什么土围?”

“请官军自是无妨,延安卫军官相熟,料想打粮不会为难,但兴平里要管其吃穿用度,少说一百户人马,何况官军来了贼人不攻,难道我们就一直养着,兴平里还有多少粮草富裕?”

“归根结底还是要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