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 颈蛇的末日（下）

屠宰场中，屠夫们先是敲死或敲晕畜生，随后再用黑曜石小刀乃至于普通石刀小心地沿着关键部位切割，可谓是胆大心细。

他们对于被屠宰的畜生可谓有着充分的了解。

颈蛇这时，却有些遗憾地回想起来，自己杀过的或者在自己命令下屠杀过的人，自己却基本没有去了解过。

他们是怎样的人，他们有过怎样的人生，他们想过怎样的生活……

他们或许是虔诚的信徒，愿意在重要的祭祀仪式中取出一只火鸡，献出一些棉麻，拿出一罐蜂蜜，这些简单的东西，很可能是他们一整年之中都不敢享用一次的。

他们或许是淳朴的劳动者，和平的时候，他们在工地上，在工坊中，在菜园里，在贵族老爷的厨房中，挥洒着汗水，出卖着力气，尽管辛苦，但无灾无祸之时，他们觉得生活可以永远这样下去。

从小就体验不到“平常人”生活的颈蛇试图去想象他心目的平常生活，发现总觉得隔着一层幕布，又隔着一层烟雾。

当他试着拨开帘幕，驱散迷雾之后，便会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个天然水洞的边缘上，再往前一步，便会掉落至万劫不复的深渊。

毕竟输了就是输了。

作为一个纳瓦人的武士，常年在外为钱拼命之时，并不是没有想过这样的结局。

毕竟他也已经见过不少同伴光荣地死在战场上，抑或是耻辱地死在营地里，死在路上，死于疾病，死于意外。

在纳瓦人的神话信仰中，无论是战死还是战败后被献祭给神明，那都是一个人极大的荣耀，是足以在死后进入荣耀天堂享受极乐的凭证。

他并不是不愿意在城外的战斗中干干脆脆地与那位叫卡什塔姆的勇士战斗至死，他可以从卡什塔姆的眼神中看到极为强烈的仇恨与渴望。

但他是雇佣兵的首领，他必须将雇主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他还在城里留了后手。

一声“看箭”，使他成功逃离出战场。

但回到城内，状况并未如他所预期的那样逆风翻盘，反而是急转直下。

查坎人已经铁了心要投降，载主们暗中密谋，活捉了索主大人，又堵住了城中去路，听见说纳瓦语的人都不由分说地统统捉住。

浑身是伤的颈蛇知道自己无论是外观还是气息都太过显着了，他知道唯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躲过最后的危机。

既然查坎人彻底地出卖了自己，出卖了庇护他们多时的舒潘陛下，此刻的他，已经不再祈望转败为胜，而是要为自己身后事去考虑了——

他要自己为自己，找到一条登上荣耀天堂的路。

在纳瓦人的神话中，世界有五个太阳纪元，为了让当下这个第五纪元的太阳可以长时间地维持东升西落，日月星辰运转不息，向诸神献出活人的强大心脏是必不可少的。

他要在这个阴暗而腥臭的角落，一个接一个地，将试图发现自己的人统统杀死，取出心脏，直至自己再无力应战，在战斗中光荣地死去。

若是做不到的话——无论是为了这个太阳纪元还是为了自己——末日就将降临，世界会在四个方位的强大地震中轰然崩塌，山崩地裂，亿万人类就此灭绝。

羽蛇神极力促成的诸神之和解将会失效，神与神之间的再一次内战将会上演。

至于第六个太阳会否再度升起，带来新的纪元，没有人会知道。

至于他自己，除了可能会耻辱死去以外，他所担心的不过是家乡的父老乡亲。

尤其是他的父亲。

由于颈蛇常年在外征战，为生计而奔波，正是青春年少时的他根本没有时间与精力考虑儿女情长。

父亲一直劝他早日安顿下来结婚生子，为“八狮之地”塔巴斯科的纳瓦人族群贡献更多的新生命。

唯有充足的人口，能让纳瓦人永远繁荣昌盛，而那愚蠢又懒惰、奸诈又残忍的琼塔尔人，将会逐渐边缘化，沦为不入流的民族，受着纳瓦人的奴役——颈蛇认为这才是琼塔尔人应属的位置。

但在这里接受末日的到来，他显然是已经无法完成父亲的期盼了。

他所能改变的最后一件事，也终于有了眉目——

他听见了外人的脚步声。

他对这种声音相当敏感，因而知道这脚步声不属于在这里工作的屠夫们，而是属于强壮的武士。

“非常好……”颈蛇用纳瓦语喃喃道。

强大的心脏来自于强大的人，而越强大的心脏，向神明献出的力量就越多。

待到对方越走越近，颈蛇双手握紧了手中的青铜剑——尽管此时左手已经因伤痛而很难使出力气。

及至对方即将发现自己的时候，他转过身，从角落中一把跳起，怒吼着朝对方头上劈去！

对方吓了一跳，但显然早已准备：

此人挥起青铜斧以作格挡！

只听铿的一声，双方都后退了一步。

双方也都马上认出了对方。

“你的，名字，”颈蛇歪了歪嘴，“叫做卡什塔姆，对吧？”

卡什塔姆哼了一声，轻蔑道：“让你上路去往冥府以前知道我的名字倒也无妨。”

颈蛇眯着双眼，做好下一击的准备，同时说道：“要取得胜利，既要了解自己，也要了解敌人。

“在莫图尔的交手中，我已经赢过你一次，这一次，至少我要带着你的心脏一同上路！”

卡什塔姆瞪大双眼，眼眸中渗出红光，高吼着往前冲杀。

颈蛇亦立即持剑进击。

这必是最后一击。

双方接近。

碰撞。

火花四溅。

卡什塔姆的青铜斧已经被颈蛇劈落，卡什塔姆的姿态却未因而改变。

他以左肩硬扛颈蛇一剑的同时，侧着身，以一生的力气挥出右拳。

这一击，正正地击在颈蛇的脸上！

颈蛇感觉眼前的整个世界开始支离破碎。

“不是只有你，才会扔掷斧头！”

卡什塔姆怒吼着，紧接着狠狠抬腿，坚硬的膝盖如山石一般砸在颈蛇的腹部，使颈蛇猛吐一口鲜血，随后重重倒地。

颈蛇已经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终于能前往荣耀天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