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六百九十一章 真空

彼得斯医生带来的消息立刻打断了讨论。

轮机师贾斯汀能够苏醒是一件好事，可苏醒之后的贾斯汀表现异常，以至于彼得斯医生不得不赶忙跑来舰桥寻求支援。准确来说，她不得不这么做。虽然有些慌乱，可她还是用简短的语言向米勒舰长、大副史塔克以及d.j少校描述自己发现的情况。

她遵照米勒舰长的命令去照顾贾斯汀，持续监控贾斯汀的生命体征。那个时候，贾斯汀依旧睁着双眼躺在医疗床上。但当她转头继续处理前船员的残骸时，躺在医疗床上的贾斯汀就不见了踪影，当她赶忙去寻找的时候，就听到一扇舱门突然关闭的声音，随后飞船的电路就出现了问题，过量的电流令医疗室的照明设备炸开。惊慌失措的她赶紧跑向舰桥，并在逃离的过程中瞥见疑似是贾斯汀的身影走向生物制品储藏室。米勒舰长听完，点点头表示自己会把贾斯汀找回来，随即跑出了舰桥去寻找贾斯汀。他发过誓，绝对不会放弃任何一位船员。

此时威尔博士也赶了过来，但他的状态非常不对劲，整个人似乎陷入了恍惚状态。

与此同时，某种不知名的东西跟着彼得斯医生的脚步来到了舰桥，然后被彼得斯医生关上的舱门所阻止。最先出现的是过载的流明，烧焦与爆炸的冷光灯冒出焦臭的烟雾，紧接着那东西在舱门外不停撞击，厚实的气密闸门在巨大的力量下凹陷，整个舰桥一块接一块地陷入黑暗，只有不断喷涌的电火花。

彼得斯医生惊恐地尖叫。

她听见了声音。

当贾斯汀突然消失的时候，她就听见了这个声音，现在声音的主人就在舱门之外，试图撞开气密闸门闯进来。当其他人因为管道泄露的气体和异常现象造成的恐慌不断后退的时候，威尔博士却恍惚地走向那扇不断被撞击的气密闸门，d.j少校清楚地听到，威尔博士口中不断说着类似“打开门”的话。

“阻止他！”d.j少校大喊。

距离威尔博士最近的大副史塔克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威尔博士伸向气密闸门开关的手。她极其熟练地施展擒拿，将威尔博士的手转向背后。伴随着威尔博士因为剧痛发出的呼喊，气密闸门外的声音消失了，舰桥重新安静了，仿佛床底下的怪物被灯光所驱赶，恐惧也因为理智的恢复而消失。

“在这个时候，保持自我控制非常重要，威尔博士。”直到确认威尔博士不会栽进行某些危险行为，大副史塔克这才放开他。就在这个时候舰桥里响起了警报声，其他人顾不得询问威尔博士的异常表现，马上冲向中控台。大副史塔克作为此时舰桥里职位最高的人，立刻走向船长座位前的控制台，“发生了什么？”

“前气闸19号。”d.j少校迅速判断情况，“是那里发出的减压警报。”

“米勒，库珀，史密斯，你们谁在19号气闸？”大副史塔克打开通讯频道问道。

“没有人。”米勒舰长在通讯频道里回复。

“是贾斯汀！”彼得斯医生抹去脸上惊恐的泪水，“一定是贾斯汀！”

她赶忙冲向气闸，其他人紧随其后。

他们就看到那个身穿空军制服的年轻身影站在前气闸里面，气密闸门正在缓缓落下。作为宇航员出舱作业的必经之路，气闸会缓慢释放闸门内的空气，以此保护穿着压力宇航服的宇航员和船舱里的其他船员。此时他们只能透过小小的观察窗看到贾斯汀，后者只穿着常规的制服，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彼得斯医生急忙呼唤贾斯汀，要后者打开内部舱门走回来。

“米勒，紧急情况！”大副史塔克一边用随身工具撬开内部舱门的控制面板，一边用无线电通讯呼唤舰长。在得到答复之后，她随即通报了情况。“贾斯汀走进了气闸，没有穿宇航服！”

“我这就去。”

库珀中尉低声咒骂了一句，从lewisandclark号的船脊上站了起来，虽然气密性得到了补强，但从lewisandclark号是被整艘船撕裂的，还有许多工作要完成。米勒舰长在通讯频道里阻止了他。米勒舰长要求库珀中尉和史密斯中尉继续维修工作，因为他距离前气闸最近。与此同时，大副史塔克那里又传来了坏消息。

“他启动了超控装置。”大副史塔克皱着眉头。面对彼得斯医生的询问，她表示自己只能试试。她恼火地说道，“我不知道他怎么学会打开超控装置的，这可不是轮机师的培训内容！”

“贾斯汀，打开门！”

d.j少校尝试隔着气闸通话器再次命令船员，然而轮机师没有给予他任何回应。此时舰船另一边的米勒舰长已经穿上的宇航服，并且走出最近的气闸将自己挂在了维修轨道上。这是种用于宇航员在船体表面快速移动以进行高效作业的设备，米勒舰长将自己的宇航服腰部锁具与其连接之后，就被拖拽着飞向另一个方向的气闸。

“史塔克，报告情况。”

“他启动了超控装置，我打不开门！”

“我去拿钥匙。”d.j少校再也待不下去了。

他转身跑回舰桥，试图拿到气闸门的机械锁钥匙。这个时候，彼得斯医生还在心急如焚地呼唤着贾斯汀——一直以来，她对这个团队里最年轻的男孩都有种母性的关怀，尤其是她在远离地球上那个需要照顾的儿子的时候，以至于贾斯汀平时对她的称呼都是“熊妈妈”——这起源于一次玩笑，米勒舰长宣称她保护贾斯汀的时候，就像熊妈妈保护熊宝宝。

不可否认的是，彼得斯医生将自己对常年无法见面的儿子的内疚与关怀全都投入到了这名最年轻的船员身上。此时彼得斯医生完全不能判断，自己此时鼻腔中的焦臭味究竟是一旁烧焦的电线散发出的气味，还是自己的大脑因为过度焦虑导致烧焦所散发出的气味。

她按照大副史塔克的指示，一直尝试用对话吸引贾斯汀的注意力。终于，那个男孩转过身来看着她，这令彼得斯医生无比欣喜。

“你听到了吗？”贾斯汀对彼得斯打开门的请求无动于衷。他们看到这个年轻男人面色苍白，湿漉漉的皮肤上挂着微小的水珠，看起来像是流了许多汗，但却浑身上下散发着冰冷。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再次反问道，“你听到了吗？”

“是的，我听到了。”彼得斯医生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就像承认自己还相信床底下的怪物那般无力。然而他们不久前就遭遇了诡异的事件，此时任何反驳都显得无力。“你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吗？”

“它让你看见了一些景象。可怕的景象。”贾斯汀面无表情地说道。

“是什么？”

“另一个维度的黑暗自我。我不想回去。”

“熊宝宝，快开门。”彼得斯医生几乎要哭出来了，她拼了命地摇头，“快回来！”

“现在情况怎么样？”赶回来的d.j将机械锁的钥匙交给了大副史塔克，“打开外部气闸，他就死定了。没有人能在真空里存活。”

“她没法劝服他。”大副简短地回答，手上的动作还是一如既往地快，“门快开了。”

“不，你听我说！”彼得斯医生用力砸着气闸门。她虽然着急，但却换了一副语气，她用命令与斥责的语气，像极了教训调皮孩子的母亲。“你听我说，贾斯汀！现在，快点打开门！”

贾斯汀的声音还是那么空灵，像是漂浮在空中的白色雾气。

“如果你看见了我所看见的，你就不会阻止我。”

“那是因为你现在神志不清！”彼得斯医生大喊道。她隔着观察窗指向一旁，“打开门。就是那边。”

彼得斯医生看着他把手伸向内部舱门的开关，终于松了口气，这代表着这场令人精疲力竭的闹剧终于结束了。然后她惊恐地发现，贾斯汀脸上挂着怪异的微笑。随即，他按下一旁打开外部舱门的按钮。自动语音播报宣称，将于25秒后开始减压。贾斯汀立刻捂着耳朵，发出尖叫，减压的剧痛刺穿笼罩在心灵上的意识。

“我在哪？”贾斯汀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用力揉着眼睛，艰难地睁开眼睛观察四周。然后他透过观察窗看到了彼得斯医生。“嘿，把门打开。”

“史塔克，赶紧打开那该死的门！”d.j少校大喊。

“我不行！外部舱门启动了，内部舱门就无法打开，要不然整艘船都会减压！”大副史塔克愤怒地大喊回应，“现在权限被超控了，我没法取消打开外部舱门的命令！”

“熊妈妈，开门。”贾斯汀站在原地，用颤抖的声音呼喊。那声音令彼得斯医生心碎，但d.j少校却发现，贾斯汀虽然很害怕，但却没有朝着内部挪动一步。他就是站在原地，仿佛被粘在那里似的。“求求你。舰长……”

“让我跟他说。”米勒舰长说道。

“米勒舰长，让他们开门……”

“不能开门。”米勒舰长一边扒着维修栏杆，一边朝着前闸门极速前进。

“我不想死在这里！”贾斯汀的声音开始颤抖，仿佛恐惧已经从他的胃里钻了出来。

“你不会死。”米勒舰长语气坚定地回答道。

他用尽全力将自己扒拉向前气闸，没有因为贾斯汀的哀求变得手忙脚乱。他解开锁具，放弃所有安全措施，利用宇航服喷射的气流将自己推向19号气闸对面的结构。或许是这种冒险的举动促使他分泌大量肾上腺素，又或许是因为他已经对这趟旅程感到疲惫，他开始走神，贾斯汀的哀求变成了远离意识的噪音。

下方行星充满氢气的大气爆发出强烈的闪电，太阳系内最猛烈的风暴云团有着超出地球上一块大陆的规模，迸发出的闪光甚至照亮了已经运行到阴面的飞船。他想到下方高温高压风暴里正在下一场钻石雨，无以计数的闪耀宝石在明亮的闪电闪闪发光，像是清晨海岸上海浪在礁石上撞碎后散落水滴。

紧接着一声惨叫将他拉回了现实。贾斯汀低下头，看到双臂暴突而起的血管。

“我的眼睛……”

“什么都别想！闭上眼睛！”

贾斯汀开始漂浮起来，发出惨叫。

“还剩下5秒钟！”

“身体蜷缩起来，立刻！”

“我无法呼吸……我的天，好痛……”气闸内，贾斯汀痛苦地捂住双眼。红宝石般的血液从他的指缝间挤出去，伴随着他的晃动甩向气闸观察窗。彼得斯医生惊恐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只觉得手脚冰凉，怎么也说不出话。

“吐气，把所有空气都吐出来！”米勒舰长调整姿势，对准气闸张开双臂，用宇航服的磁力靴将自己固定好，“你听到了吗？吐出所有空气！”

伴随着气闸门缓缓打开，空气越来越稀薄，蜷缩起来的贾斯汀的惨叫声越来越小。他最终彻底失去意识，被冒着白色凝结空气的气闸吐了出来，像是这艘漆黑的飞船吐出了不该进入它身体的东西。贾斯汀张开手臂漂浮在真空里，浑身上下的血管如同一道道浮出地表的沟壑遍布全身，沸腾的鲜血被挤压着从喉咙、鼻腔、眼睛和耳朵里冒出来，然后迅速凝结。米勒舰长关闭磁力靴，朝着气闸跃起，跨越虚空抱住不断抽搐的贾斯汀。

“我接住他了！准备好！”

他紧紧抓住贾斯汀的肩膀，飘进气闸。

大副史塔克紧盯着气闸的读数，就在外部舱门自动关闭的那一刻，读数终于到了安全范围。“有舱压了。打开门！”大副史塔克扭动钥匙，内部舱门迅速升起，拧着急救箱的d.j少校和彼得斯医生伴随着撞进气闸的空气，冲进打开的舱门，立刻扶住气闸甲板上浑身鲜血的的贾斯汀。

“我们需要5个单位，按住他的头！”d.j少校大吼，“让他保持呼吸。”

“他在流血，血压还在下降！”

“开始输血。没时间让血液回温了！保温毯，我们需要保温毯。”

谁也没有注意到，威尔博士并没有在这里。他坐在舰桥的船长座位上，19号气闸传来的呼喊声不断挤进他的耳朵里，在他的头骨间来回撞击。不止如此，这艘船的每个角落发出的声音全都被塞进了他的大脑，从微流星撞击舰体装甲的轻微噪音、电缆发出的滋滋声、设备运行的杂音，以及超空间引擎缓慢启动发出的呼唤。他捂着耳朵，却无法阻止那些声音侵入他的思想。他的舌尖和鼻腔品尝到了清水和鲜血的味道，还有洗发水和沐浴露的气味，那是他的妻子最喜欢的品牌。

“你会陪着我，直到永远。”

浑身赤裸的女人睁着血淋淋的眼窝看着他，皮肤上沾满水珠，就好像刚刚从浴缸里站起来。她的脸紧贴着他，空气里带着淡淡的血腥味。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有听着这艘船跳动的心脏呼唤着他，额头上如战鼓般跳动的血管也渐渐平息。威尔博士放下手臂，他的皮肤上满是汗水，就像刚刚从一场痛苦的疾病中幸存那样，他残存的理智如同湿毛巾里的水被挤干，从癫狂中舒缓的双眼带些许残留的疯狂凝视着着舷窗外的虚空。

他注意到舰长座位的扶手上，有一个湿漉漉的、带着些许血腥气味的手印。

这无关紧要，因为他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发起这次任务了，其他的一切都是空气中的尘埃。哪怕这个想法转瞬即逝，没有留下半点痕迹，但他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如同亿万年进化镌刻进基因的本能——不是因为天马计划，不是因为温蒂·劳森，更不是因为卡罗尔·丹佛斯，而是因为那个声音——是夜晚睡梦中被无尽梦魇与过量的抗抑郁类药物折磨时听见的声音，是带着诱惑与承诺的、来自无尽星空的声音，是从灵魂归处返回人世的亡者发出的声音。那是他那已经自杀的妻子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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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眠舱室里，d.j少校没来得及清理手臂和衣服上的血迹。

彼得斯医生和大副史塔克也是如此，米勒舰长还没脱下宇航服就去提供帮助。现在他们根本无法维持贾斯汀的生命体征，在与彼得斯医生的短暂沟通后，d.j少校决定把贾斯汀放进eventhorizon号的休眠舱里。用于长时间休眠的休眠舱拥有整艘船上最好的生命维持系统，不仅维持贾斯汀的生命体征，还能减少他的痛苦。毕竟休眠舱中的船员会一直接受镇定类药物输液，d.j少校要做的只不过是加大剂量，确保贾斯汀不会因为疼痛苏醒。

“他的脸全毁了，希望他能撑到我们返航的时候。”

他看了眼冒着淡淡血丝的休眠舱冷冻液，还有浸泡在里面昏迷不醒的人。贾斯汀的双眼经过消毒后被彻底密封，完全出血的耳道也被密封堵塞，戴着呼吸面罩呼吸高浓度氧气。d.j少校忍不住叹了口气，半是希望半是祈求地说道，“据说人能在真空中存活90秒，贾斯汀暴露在真空里并没有那么长时间，而且他还把肺里的空气都吐了出去，要不然现在他的肺部已经爆炸了。现在他的情况勉强稳定了，我相信贾斯汀能够挺过去。”

“我们会的。”米勒舰长含糊地说道，其他人也不知道他指的是贾斯汀还是返航，“史塔克，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四个小时后，二氧化碳就会达到毒性水平。除非我们能修好这艘船的供氧系统。”大副史塔克有意无意地用眼角余光瞥向威尔博士。物理学博士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就好像全世界都与他无关。如果他们能修好供氧系统，此时他们应该还有更多时间，但负责维修电路的威尔博士犯了错误，那股异常电流就是他的错误。不止有照明系统遭到了损坏，一直以低功率运转的循环空气系统也被烧毁，他们的时间大大缩短。

“好吧。彼得斯，查明航行日志，避免悲剧重演。”

“我可以在舰桥完成。我不想去医疗室。”彼得斯医生有气无力地说道。她非常疲倦，短暂的休息时间根本不足以支撑她完成工作。她能够感受到皮肤与制服之间的粘黏，为了节约水资源，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进行个人清洁了。

米勒舰长同意了。

“贾斯汀曾经提到过，黑暗自我。”大副史塔克看向米勒舰长，示意这是上一次谈话的延续，“那是什么意思？”

“博士？”米勒舰长点点头，向威尔博士发出问询，“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不觉得那有什么意义。”

威尔博士支支吾吾地离开了。

米勒舰长愤怒地追了上去，一把拽住威尔博士。“你别想这样一走了之，我要答案。我要知道，我的船员为什么会自杀式地从气闸里跳出来，我想知道那个时候撞击舱门的巨响是从哪里发出的！”威尔博士还是那一套说法，例如巨响是因为温差变化导致这艘船急促涨缩，幻觉是高浓度二氧化碳。米勒舰长罕见地发了火，“别胡扯，是你建造了这艘飞船！”

“我不是这艘船的建造者，我只是参与了项目，建造者是温蒂·劳森。”

“你是最了解这艘船的人，但你却一直搪塞我！”米勒舰长紧盯着威尔博士的双眼，后者却不敢直视他。“我了解温蒂·劳森，温蒂·劳森已经死了，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答案的人！没错，我参加过天马计划，我也知道那个该死的女人。”

“你要我说什么呢？”威尔博士摊开双手

“你说，超空间引擎打开空间门。去哪里？你派他们去哪里？过去七年，它在哪里？”

“我不知道。”威尔博士硬是挤出一个单词。

“‘我不知道’不能当做回答，博士。你应该是专家，我需要答案。这是你的任务。现在告诉我，另一个空间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威尔博士终于停下脚步，语无伦次地说道，“听着，我完全不明白这里发生的情况。我需要时间。”

“原来如此。”米勒舰长点点头，恶狠狠地盯着物理学博士，“现在我们就缺少时间，博士！”